夏若卿就著舉著小小玉盞的動作, 仿若化作榆木一般, 一動不動,目中神色自冷凝化為憤怒,憤怒化為狂亂, 手中重重一擲,玉盞狠狠摔在地上, 頓時粉身碎骨。


    “娘……娘娘……”梯口處發出諾諾輕喚,正是挽容。


    不等夏若卿發話, 挽容膝蓋一曲便跪在梯口, 顫聲道:“娘娘,奴婢無用……蘭婕妤之前並未差人照會過她要來,奴婢沒有想到……事出突然, 奴婢攔不住蘭婕妤……奴婢……奴婢……是奴婢沒用, 求娘娘饒命!”


    挽容心中似是懼極,說話都是顛三倒四, 到後來已忍不住哽咽之聲, 隻把額頭重重磕在地上,不敢再多作言語。


    等了半晌無聲無息,就在挽容心都快跳出腔子時,才聽得夏若卿冷冷的聲音:“起來吧,我也沒想到賀蘭連著伺疾數日, 今日竟會過來。怪不得你。”


    挽容如蒙大赦,這才鬆口氣爬起身,想了想又道:“娘娘, 方才蘭婕妤臨走前吩咐奴婢替娘娘收拾常用衣物和用具,說是娘娘要搬去承明殿與蘭婕妤同住?”


    “恩。”


    “蘭婕妤吩咐讓奴婢今夜就伺候娘娘搬過去。那……那奴婢立刻去收拾!”


    “急什麽,明日再搬。”


    聽到夏若卿當真要搬去承明殿,挽容立即喜上眉梢。隻是喜容方現,隨即又僵在臉上,喏喏喚道:“娘娘……”


    “賀蘭今日要陪陛下用晚膳,今夜多半留在紫寰殿侍寢了。”夏若卿目光仍盯著湮沒在香爐灰中的玉盞碎片,漠然道:“今夜張術師要來,你去備些茶點糕餅,莫怠慢了她。”


    “娘娘!蘭婕妤總是會護著您的,陛下見著娘娘也必定會想起娘娘昔日的好來,娘娘您……您……您何必……”


    “不用說了,把這收拾妥當,先替我更衣上妝。”夏若卿揮手止住挽容的話,手指摳在傷口上,感受著抽搐的痛楚,眸中露出一絲癲狂與野心。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這一生屈居人下,她不甘心一輩子受人庇護的活著,戰戰兢兢,不知前路何方。


    紅顏易老,君王薄情,她入宮逾五載,看多了被捧上雲端又被摔落在地碾壓成泥的美人,即便是她,也是其中一人。


    賀蘭馥今日可仗著寵幸護住她,明日興許可以,後日呢?以後呢?依賀蘭馥的身份,南詔帝萬萬不可能讓她留嗣,按律後宮明年又將大選秀女入宮,美女如雲,誰能擔保賀蘭馥能一輩子獲寵不衰?


    一旦失了寵幸,賀蘭馥的身份,賀蘭馥的性子,夏氏一族的罪證,任何一樣都足讓她們兩人在後宮中萬劫不複。


    這世上唯一可靠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君王寵幸,而是立在眾生之巔,掌握他人生死的權力!


    是夜。


    白日挽容就將樓裏收拾幹淨了,糊在窗戶外的黑紙也全數撤下。夏若卿坐在窗畔,推開半扇窗戶,對月小酌。她換了條菱紋織邊的落葉百撒裙,顏色素淨,麵容被月光一耀顯得肌膚賽雪,桃眼水波灩瀲,唇畔含笑,恰似嫦娥下凡,哪還有半點日間的柔弱與陰冷。


    聽到木梯踩踏聲,夏若卿扭頭看去,就見一名身著煙灰常服的女人由挽容引著進了門堂。


    “長壽庵張惜春見過靜貴嬪。”


    來人上樓就先見了常禮,再一抬頭便見樓中月光鋪撒,清澈透亮,臉色頓時黑了兩分。


    “張術師,坐。”


    夏若卿再一揮手,挽容識趣,立即下樓在園中守著去了。


    張惜春也不多加客套,依言走到窗畔坐下。剛坐下,夏若卿就提壺替她斟了一杯酒。


    “娘娘,這……”見夏若卿沒開口的意思,張惜春顯是沉不住氣了。


    “沒成。”夏若卿也不多說,仰首將自己杯中酒一飲而盡。


    “難道是脫殼的時候……”張惜春麵色很是難看,又有幾分疑惑,剛說了一句就知道不對,自己住了口。


    養蠱第一難在蠱種,第二便是脫殼的時候。若是脫殼時蠱蟲不願從飼主體內出來,飼主便會遭反噬,飼主亡而蠱蟲滅,兩者同歸於盡。


    但一旦飼主能讓蠱蟲順利脫殼,後麵的事不過水到渠成。如今夏若卿還好端端的坐在對桌前飲酒,卻又道是‘沒成’,這讓張惜春怎麽都想不明白。


    “你別問了,沒成就是沒成。”夏若卿似也極煩躁,眉心一皺,語氣也重了些。


    張惜春聞言冷笑,言語也不再恭敬,厲聲道:“靜貴嬪,你可知道我為了這隻蠱種費了多少心思?!如今我將蠱種交給你,你一句沒成就想打發了我?”


    靜了一刻,張惜春又笑了起來,陰沉道:“你想過河拆橋?”


    張惜春年不過四十,卻是白發滿頭,臉上疤痕重疊,肌膚皮肉萎縮,眼眶四側、嘴唇邊緣皆被收縮的皮膚向外拉扯。此時一笑,臉上骨骼扭曲,眼珠凸顯,當真似是惡鬼一般。


    夏若卿卻似未見,又給自己斟了杯酒飲盡,才緩緩道:“真要過河拆橋,今夜便不等你來了。”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脫殼成了,但分食時出了意外。”夏若卿放柔了語調,“夏家生死全係於一線,我也不想一年有餘的心血一夕間付諸流水。隻是世事難料,我也沒法子,還望張術師莫要見怪。”


    張惜春並不搭話,隻是冷眼瞧著夏若卿。


    “張術師也知道養蠱之難,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夏若卿今夜也隻能在此向張術師陪個不是。還望張術師能重新予我另一隻蠱種,重新來過。”


    “另一隻蠱種,嗬嗬,另一隻蠱種!”話至此張惜春再忍不住,咬牙切齒道:“娘娘說得倒是輕巧。那隻蠱種耗費我整整十三年,千難萬險,將自己變作如今這不人不鬼的模樣才煉成! 娘娘一開金口,就要我另交一隻蠱種給你?”


    夏若卿顯是不曾料及,訝聲問道:“十三年?”


    “不錯,十三年!世間毒蟲千萬,卻是相生相克,一類群種崛起,立時便有天敵而至,是以鮮有稱霸者。隻是這群種一旦能克殺天敵,便會繁衍生息,方圓十裏盡是此類,人畜俱滅,別無它物。一物聚集太多就會互相吞噬,其中吞噬同類最多的成為王者。蠱種需要尋得一十二種不同毒蟲王者,再放置一處互相廝殺,最終存活下來的才能成為蠱種。你可知道我為了尋這一十二種毒蟲之王,走了多少地方?冒了多少險?若不是被毒蟲撕咬,我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若不是中毒太雜太深,我怎會將千辛萬苦才煉出的蠱蟲交由你來養?!”


    張惜春越說越是激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夏若卿聽得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我倒是不清楚原來煉蠱種竟是如此艱難……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


    這兩句致歉說得極是誠懇,張惜春又咬牙片刻,忽地一歎,道:“罷了,這是天意。天意如此,娘娘還不願認命麽?”


    夏若卿輕聲一哼,道:“我命從來由我不由天。”


    “好,我最喜歡的就是娘娘這種不讓男兒的誌氣。我終其一生也隻煉成一隻蠱種,何況重頭來過至少又需一年時日,雖說我深居簡出也知曉夏家未必能再撐一年。娘娘不必著急,我這雖沒了蠱種,卻有一隻成蠱,隻是端看娘娘願不願意。”


    一席話峰回路轉,夏若卿如今是真摸不透張惜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沉聲道:“我都能以我身養蠱,還能有什麽不願?”


    “這蠱由娘娘自己養成,以後便由娘娘自身支配,雖是危險卻是便利,畢竟蠱術知曉的人越少越好,是以我雖有成蠱,卻並未告知娘娘。隻是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我也隻能拿出來了。這蠱已是由旁人養好了的,與我給娘娘的螻蠱不同,分為一母一子,由母指子,不能控人神智,卻能斃人於無形。亡者無傷無痕,任誰都找不出緣由根據。人死子蠱就會自己爬回母蠱之側,直至下次再從母蠱之令。”


    夏若卿一凜,這宮中互相廝殺之事較之戰場也未必少上多少,隻是宮中耳目眾多,往往動手後多少會走漏風聲,區別不過是是否會被人捏住把柄,多少於聲名有損。那螻蠱雖能控人神智致人瘋癲,卻是耗時耗力,不如殺了一了百了來得幹淨。隻是既是成蠱,有這等好物這張惜春自己又怎會不用,白白交予自己?


    張惜春見夏若卿神情,就猜著她的一二分心思,道:”若是我自己可禦此蠱,也不用流落到南塘受許多窩囊氣。此蠱娘娘也用不成,這宮廷之內,隻有一人可禦。”


    “誰?”


    “賀蘭馥。”


    夏若卿一愣,旋即大怒,喝道:“不行!”


    “娘娘且聽我說完。此蠱與其他蠱不同,唯有北燕皇室血脈可壓製,旁人一旦沾染就會爆血而亡。不過若是認了正主,母蠱不但能支使子蠱,還會百般護主,是百種蠱蟲中最特殊也最夢寐以求的一種。恨隻恨我出身不對,妄自拿著這對子母蠱卻無法使用。娘娘與那蘭婕妤私交甚好,由她幫你卻也未嚐不可。”


    夏若卿隻是皺眉,也不答話。


    “這樣罷,娘娘細思,在下今夜就先回庵了。三日後再來聽聞娘娘答複。”


    張惜春也不再多言,站起作了個揖,轉身就要走。


    都臨近到了梯口,夏若卿才宛如從夢中驚醒,道:“張術師三日後不可再來此處,我要搬去承明殿了。”


    “那承明殿中人來人往,不利行事。娘娘好端端的怎會想到搬過去?”張惜春眯了眼,回身問道。


    “李思琦那賤婢跑到南詔帝前胡說一通,鬧得滿城風雨。賀蘭馥想是動了疑心,要我搬去與她同住。”


    “哦,原來如此。”張惜春一點頭:“娘娘,別怪在下多嘴。這宮中人多口雜,格外的惹是生非,還望娘娘能早做決斷。”


    夏若卿似很是不耐,一揮手道:“容我想想罷。有事我會讓挽容與術師聯係,慢走不送。”


    逐客令一下,張惜春眸中頓現出惱色,又瞬間斂去,再作一揖,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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