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垂眉斂目側身與紫寰殿外的黃門們站在一塊, 麵前香風陣陣, 裙影翩躚,一位位前來為陛下伺疾的娘娘們從殿中出來,由同侯在門外的各宮侍婢扶著各自回了。


    又候了片刻, 眼角現出一抹紫紅的裙角,瓔珞長出一口氣, 碎步急急上前攙住來人胳臂,臉上添出一絲笑。


    抬首便見賀蘭馥豔若桃李的麵上冷若冰霜, 瓔珞那絲笑又硬生生憋了下去, 低聲喚了句娘娘,再不敢多言,攙著賀蘭馥疾步行到她們宮的車輦前。


    直至賀蘭馥上了車攆, 瓔珞站在車後趁賀蘭馥瞧不著, 取出香帕輕輕擦拭額角浸出的汗珠,心中暗歎伺候上這麽位主兒, 當真是她命苦。


    賀蘭馥在宮中是出了名兒的難伺候, 對任何人都是不假辭色。原本許多妃嬪見賀蘭馥姿容絕世,南詔帝對她頗多寵愛,都各施其能爭相想與她結交,奈何賀蘭馥軟硬不進,不管誰來都是往那一坐隻字不言, 單單用刀般的眼神盯著旁人瞧。


    賀蘭馥本就生得極豔,豔極便妖,一道長眉不修不斂直入鬢角, 狹長雙眼更是如刀似劍,任是在宮中經曆百種的妃嬪也受不住她那直勾勾的盯視,到了後頭皆是花容失色落荒而逃。一來二去,再沒人敢上賀蘭馥的承明殿來,紛紛冷眼碎語等著南詔帝厭倦她失寵那日。


    不單對各宮妃嬪如此,對服侍自己的下人侍婢,賀蘭馥同樣如是,淡漠寡言,貼身事務不假人手,教那些宮裏伺候著的奴才們無從討其歡心,時時心頭惴惴,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拖出去亂杖斃了。


    若隻對妃嬪下人如此,倒也罷了。偏生賀蘭馥對南詔帝一般的冷淡,雖不至用她那要人命的眼神直視陛下,卻也是鮮有笑容,對宮中許多禁忌規矩更是視若無物。便拿今次來說,按例陛下有恙,前來伺疾的宮嬪是不得穿著顏色鮮豔的衣裳麵著重妝的,南詔帝雖不重視,畢竟也是南塘後宮傳下來的規矩。這位蘭婕妤可好,麵上雖未著重妝,身上卻依然穿的是紫紅牡丹衫。瓔珞侯在紫寰殿外就生怕裏頭會傳出陛下怒聲,也幸而陛下沒計較,總算又撿回一條小命。


    想到這瓔珞又是一歎,就怕這位主子慣兒的特立獨行,哪日觸了陛下逆鱗惹得龍顏大怒。這主子遭了殃,她們這些個下人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總得找機會給靜貴嬪說說這事,求靜貴嬪勸勸她這主子。這宮裏頭唯一能同這位主子說得上話的,也唯有靜貴嬪了。


    隨著車輦一路行滿腦子邊胡思亂想,等回過神瓔珞一抬頭發現已到了承明殿前。駕車的黃門一拉韁繩,馬兒甩了個響嚏停下,瓔珞忙收斂了自己神色,上前將賀蘭馥引下地來。


    車輦停在承明殿正門之前,瓔珞待賀蘭馥一下地就匆匆引著她往旁側走了兩步,轉頭斥責駕車的黃門道:“你個奴才怎地不長眼,偏偏把車停在這兒,也不怕汙了娘娘的鞋!”


    駕車的黃門也是一臉委屈,按規矩娘娘回自個宮殿,車輦轎輦都得停在正門中央,以示貴重不偏。隻是今日特殊,這大紅銅門前偏生跪了個人,讓他停車時也是好一番猶豫。


    跪人無妨,避開就是。但跪的這位已是跪了三日,腿腳約莫是全破了,紅中帶黑的血順著青石板四角的雷雲紋浸淌得滿地都是,入鼻都是一股子血腥味道。


    駕車的小黃門這才後悔起來,偷眼去瞧自己主子。賀蘭馥任由瓔珞扶在旁側,麵上一貫的無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瓔珞悄悄斜著眼珠子去看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對滿地血腥又懼又有些同情。這血浸的範圍頗廣,瓔珞還沒來得及引著賀蘭馥繞開,跪在地上的女子大概是聽得車輦動靜,同跪在她旁側的侍女又還清醒,喚了喚她,那女子迷迷蒙蒙的眨了幾下眼,將低垂的頭抬將起來。


    女子頂著秋日的日頭在承明殿前連跪了三日,端正的容顏早白得泛青,釵橫鬢亂,一襲華貴錦緞製成的窄袖鎏金裙又是汗又是血,皺成一團。那女子卻顧不得這些,一見賀蘭馥,已然開始散亂的瞳仁忽而一亮,整個人就往賀蘭馥撲去。


    隻是她跪了三日隻得喝了些水,腿腳長跪之下經絡都已經廢了,這一撲也隻是整個人摔在地上而已,倒叫瓔珞嚇了一跳,護著賀蘭馥退了兩步,旁邊的黃門侍女全湧上來隔在中間。


    女子眼神早瞧不清了,趴在地上覺得手指頭似乎觸著了片布料,急忙拉住,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抖著道:“娘……娘娘……求您饒……饒了賤婢吧……賤婢知道……知道錯……錯了……”


    跪在女子旁的侍女也膝行過來,一個勁的磕頭,連聲道:“蘭婕妤,求您大發善心,饒了琦良媛……不,李更衣吧!她高熱燒了近兩日了,再這樣怕是……怕是挨不過一個時辰……”


    瓔珞瞧著兩人額頭碰在青石板上砰砰作響,李思琦的身體早軟得跟麵條一樣,也不知哪裏還有力氣磕頭,一股接一股的血水順著她磕破的額頭咕咕直往外冒,看這樣就算抬回去請了太醫醫治也不過是多拖兩日,與其讓她這樣死在大殿門口塗添晦氣,不如由得她回去,還能博個心善的名聲。


    思及此瓔珞便想開口勸賀蘭馥,隻是一見著賀蘭馥麵沉如水見到麵前一片血腥依然目不斜視的樣子,話又說不出口了。


    賀蘭馥狹長的眼睛冷冷微眯,再看了那抓著不知是誰衣擺兀自磕頭求饒的李思琦一眼,身子一轉,冷然道:“還不回去你們想陪她一起在這跪著曬日頭?”


    眾多宮女黃門一聽,打了個哆嗦,立刻作了鳥獸散。瓔珞求情的話更不敢出口,忙隨著賀蘭馥往正殿趕。


    賀蘭馥個高腿長,一走開來瓔珞根本跟不上。賀蘭馥入了宮卻不像其他宮嬪般身著長裙,平日依舊作北燕胡服打扮,寬革束腰背影筆直,瓔珞由後看去端的是英氣颯爽卻又冷硬無匹。耳中聽得門外陣陣哭泣求饒聲,瓔珞微歎,怪也隻怪這李思琦誰不好惹,偏偏去惹靜貴嬪。依賀蘭馥硬如頑石的性子,她這條命想必得活活交代在承明殿前了。


    侯在正殿旁廂房外的侍女早在賀蘭馥從紫寰殿回來時就得了消息,早早等在門外。賀蘭馥目不斜視直入廂房,房中水霧繚繞花香撲鼻,一隻足有三人大小的木桶早盛滿了熱湯,好讓賀蘭馥一回來就能更衣沐浴。


    瓔珞揮退其他宮人,就要上前替賀蘭馥解衣。從紫寰殿中回來首要的事就是沐浴,這已是賀蘭馥身邊侍女心知肚明的規矩,眼見賀蘭馥今日明顯心情不佳,瓔珞動作越發利索。


    沒曾想賀蘭馥退了步,刀子般銳利的眼掃過瓔珞,眉心一皺,道:“出去。”


    瓔珞微怔,不敢違逆賀蘭馥意思,躬身應了聲‘是’,轉身飛快出去掩好房門。


    賀蘭馥站在浴桶旁側,卻反常的沒解開衣裳。怔怔發了會呆,轉到一紗之隔的旁間,站到一塊足有半身高的銅鏡前方。


    屋內水霧彌漫,銅鏡上凝了細密的水珠不太瞧得清。賀蘭馥也不管她身上那套衣衫造價不菲,用袖子在鏡麵上擦了兩擦,水珠一去,打磨得平滑的鏡麵上頓時映照出一張俏生生的美豔容貌。


    隻是光滑無暇的容貌今日有些不同,自顴至微尖的下巴,小半張臉上繪滿了丹青圖畫。畫中是隻異獸,人頭蛇身,身軀蜿蜒細長左右盤旋,蛇尾正正落在下巴尖兒上,人頭是女子模樣,側首後望隻露出半張臉,眼波含春妖媚,更將賀蘭馥的麵容襯得妖異三分。


    這幅畫極是傳神,利用人臉上每一絲肌肉紋理的高低起伏,將一條蛇女盤旋的樣子幾乎畫活過來。賀蘭馥盯著臉上蛇女眼也不眨,那蛇女似也在回眸望她,似笑非笑的唇角更似含了諸多諷刺嘲弄之意。


    賀蘭馥呼吸逐漸急促,咬住下唇的貝齒也不斷顫抖,到了後來終究沒忍住,展臂一揮,把鏡前妝台上的物什全掃在地上,妝奩中的珠簪耳環胭脂水粉灑了一地。即便如此,賀蘭馥似也沒解氣,將妝奩拾起砸在銅鏡鏡麵上,直將鏡子砸得粉了映不出人形,這才扔下妝奩,踉蹌退後數步,瞧著麵前的一片狼藉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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