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正濃, 涼風習習, 夏若卿站在殿前的空地上,仰首望著天際瑰麗無匹的晚霞,眼中的愁色卻濃如墨, 絲毫沒有映入遠處紅彤的顏色。


    到了如今,夏若卿才明白什麽叫做坐困愁城。宮外傳來的每一個消息都叫人膽戰心驚, 與父親交好的官員一個個被拘役問罪,這便如一張網, 越網越緊, 而父親就如網上的獵物,遲早會被卷入其中。


    即便明白,夏若卿也無計可施, 隻能焦灼的等待著, 期盼著虛無縹緲的萬一。


    “貴嬪!貴嬪!”


    貼身侍女挽容跌跌撞撞的自門外跑來,夏若卿心中一沉, 麵上倒還保持著平素的從容冷靜, 沉聲道:“出什麽事了?半點規矩沒有,叫旁人看見成何體統!”


    挽容被嗬斥,步子滯了一滯,眼中兩滴眼淚卻忍不住滾了下來:“貴嬪,大人……大人被押送進頤府司了!”


    “什……麽?!”夏若卿腦中轟然一響, 瞳孔驟縮,怔了片刻後立即厲聲道:“什麽時候的事?誰傳進來的消息?確認過真假沒有?!”


    “是……是真的,消息是傅管家托人捎進宮來的!大人四日前就已經被頤府司的人帶走了, 官袍係帽在府中就被當場褪了,夫人怕貴嬪擔憂之前瞞著不讓消息往宮裏傳,隻是昨日……”


    “昨日怎的了!”


    “夫人這段日子驚憂交加,大人又被帶走,夫人撐不住昨日暈過去,一日一夜了不但沒醒還高燒不退。少爺小姐年紀尚幼,傅管家怕出事這才差人將消息傳進宮來。”


    挽容說的每一個字聽在夏若卿耳中,皆是一根根細針。夏若卿一時眼前發黑,手足發軟,身軀晃了晃便直直的往下滑。


    挽容與另一個侍女見狀連忙趕上前攙扶,夏若卿頓了頓這才緩過氣,低聲道:“挽容,你去請鄭禦醫給母親看看。”


    “貴嬪,這……大人被褪了官袍,依照宮中規矩禦醫便不能為夫人出診了……”


    “……挽容,替我更衣梳妝,我要去見陛下!”


    霞光褪去,月上柳梢,深夜的露水凝結在披散的發上,渡上一層肉眼可見的水霧。夏若卿跪在紫寰宮的大殿前,垂首盯著不足尺餘前的龍紋玉板,垂下的眼眸中滿是刻骨的恨意與絕望。


    “靜貴嬪,夜裏涼,您還是回去吧。”紫寰宮的掌事黃門又是無奈又是可憐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女人,歎息著搖頭第四遍說出同樣的勸慰。


    “貴嬪,三個時辰了,我們回去吧……”挽容同樣低聲勸道。


    夏若卿不言不動,亦無動作,仍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長期跪在冷硬的石板上,膝蓋已經刀割般的疼,腰也酸得幾乎立不起來,但她知道這是唯一的希望。


    父親一旦定罪,則大勢已去,任是什麽都挽回不了了!


    “貴嬪……”


    “退下。”幾不可聞的兩個字,卻是冰冷而堅決。


    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那麽難捱,夏若卿跪在地上,腦中卻走馬燈般將進宮的過往一幕幕過了一遍。


    甄選入宮,初次臨幸,帝王恩寵,禦賜滿屋。


    現如今,她又得到了什麽?連短短一麵,都吝於一見!


    憶起已經許久不見了的父親夾雜白發,嚴肅卻慈愛的麵容,母親溫柔的擁抱與不舍的淚水,夏若卿唇中嚐到一陣腥甜。


    父母養育大恩,如今夏家危在旦夕,她卻枉為人女,身居帝王側,卻什麽都做不了!


    她要救他們!不管是非,無論對錯,單單因為她為人子女!


    月過中天,天際黑到極致之後,在東方開始綻出蒙蒙亮意。夏若卿哆嗦了下身子,抬頭望天。


    竟然……一夜了……


    “靜貴嬪安。”


    身後傳來溫柔清越的聲音,夏若卿側著僵硬的脖頸,看到的竟是身著淺碧綢裙,手上捧著絢麗食盒的蘇靈雨。


    蘇靈雨詫異的對跪在地上的夏若卿依規矩行了常禮,望望天際,也猜到她在殿前足足跪了一夜。


    夏家的事在宮中不算秘密,蘇靈雨自也知道一二。對於夏若卿,她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更多的是可憐同情,畢竟之前一事,她因夏若卿索要簪子才莫名卷入其中,但她與夏若卿又都是受害者。


    但也僅僅隻能限於同情,借助著這張與先皇後相似的麵容她好不容易才複寵,對自己的斤兩一清二楚,自是不敢對南詔帝妄言勸告。


    無聲歎了口氣,蘇靈雨站起身捧著食盒繼續向前,掌事黃門忙迎了上來,笑道:“蘇良媛,這麽早您怎麽就來了?”


    “我聽說陛下昨夜批折子一直批到深夜,今早上怕是又貪睡不吃早膳了。我早早做好了送過來,陛下多少能吃一些,免得傷了腸胃。”


    “良媛對陛下真是用心,陛下正好剛起身,這早膳吃在嘴裏剛好還是熱乎的,隻怕連那心也跟著暖了!良媛這邊請!”


    蘇靈雨微笑應了,眼角瞥到仍舊跪在地上的夏若卿,微不可見的搖頭,隨著掌事黃門走入殿門。


    她不敢,也不願為了一個不相幹的拿她與君漪凰在宮中的日子去賭。在這宮中想安生的過下去,也隻能垂首獨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了。


    目送淺碧色的裙擺消失在門檻那頭,夏若卿辨不清喜怒的眼眸沉沉又盯著前方半晌,才輕聲道:“挽容,扶我起來。”


    陪著站了一夜的侍女聞聲連忙上前攙起夏若卿,跪了一夜兩條小腿已然腫了,膝蓋也破了皮磨出了血肉,白玉般的地麵上落下兩個清晰的暗紅印子,夏若卿將全身的重量斜倚在侍女身上,閉目等待最初最難以忍受的痛苦過去後,才一步一挪的轉身往紫寰宮大門外走去。


    背後依稀能聽到不知道誰發出的喟歎,夏若卿咬著牙,低頭自顧走她的,直到紫寰宮成了遠處的一個小點兒,夏若卿才啞著嗓子道:“回去以後,你送張帖子出宮,請賀蘭府上大小姐進宮一敘。”


    辛苦摻著夏若卿的挽容一愣:“貴人,賀蘭小姐的身份……頗為尷尬,如今大人又……您在宮內與賀蘭小姐相見怕會落人話柄啊。”


    “不用多言,你隻管將帖子送出去就是了,越快越好。”


    “……是。”


    夏若卿垂著的麵容上泛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事到如今,恐怕也唯有借助那人,才有挽回大局的機會了。


    可惜,終究是要將那人拖入這泥淖之中……


    “姐姐,許久不見了。”


    坐在對麵的女子上身著了一件素色繡花小襖,下身粉紫馬麵裙拖曳於地,長發隨意的挽成一個隨雲髻,簡單的飾了三粒珍珠一枚珠花。但是即便這樣簡單的裝扮,依舊掩蓋不了線條深刻輪廓分明的豔麗容貌,圍繞在身周千年不化寒冰般的冰冷,更教女子散發出絕嶺雪蓮一般倨傲高潔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麗氣質。


    隻是如今女子的冰冷似乎被室內的炭火所化,完美的眉形稍稍往中心皺攏,冰冷褪去,卻換上了一層淡淡的煞氣。


    “姐姐在外頭可還好嗎?妹妹總是記掛著姐姐,時常夢見我們幼時的事。”


    “你……清減了。”


    等了半晌,麵容清冷的女子終於開了口,語氣卻滿是痛惜與不舍。


    “……那時候的日子多好,無憂無慮,至多擔憂功課女紅做不完挨爹娘訓斥,卻可以滿院子撒歡亂跑。你家院子裏的那架秋千,怕是不在了吧?”類似的場景與對話早已在胸中演練了無數遍,對話貌似各不相幹,夏若卿卻知道該如何打動對麵那個清冷淡漠的人。


    “夏伯父的事……我聽說了。”


    “嗯。賀蘭叔父和賀蘭哥哥,他們還好嗎?”


    “父親哥哥都好。看著夏伯父出事,我父親想幫忙卻插不上手,這幾日總是半夜醒來坐到天明。伯父的事,你準備怎麽辦?”


    “不知道。”夏若卿勉強擠出一抹笑,柔美的麵容卻罩上濃濃的愁緒,更加引人垂憐:“近來心裏煩得緊,宮裏也沒人可說句心裏話,我也出不得宮,隻得叫姐姐跑一趟了。”


    “宮裏日子過得不舒心?”


    “也就那樣吧,談何舒不舒心。這宮中人爭權奪利誰不想上位,誰都信不過,誰都不敢信。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你還年輕,怎的就說這話!凡事總能想法子解決,你以前的性子可不是這樣的!”


    “姐姐,你不明白的。”夏若卿的笑容愈發苦澀:“每日裏我醒來,看著宮裏人來人往,卻總覺得自己跟獨處一室沒什麽區別。每句話都要思量,每個人的心思都要揣度,在宮裏我見不著爹娘弟妹,什麽事都隻能自己噎著。我……我有時候真寧可死了,也好過如今這樣的日子!”


    “卿卿!”


    “賀蘭姐姐,我過得好累……”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夏若卿漂亮的眼角滑落,夏若卿閉著眼抖著唇,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一般:“夏家是我最後的寄托,若是父母弟妹都不在了,我孤零零地活在這個宮裏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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