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 武湖市, 小雨。


    這天藍醉起得很早,梳洗一番換上件分叉及膝的藏青旗袍,又把頭發挽上, 插上一根盤花鑲珠掐絲簪子。君漪凰坐在她臥室梳妝鏡前看藍醉難得的特意打扮,屋子裏彌漫的全是脂粉香氣。


    “難得看你這般費心思。”


    君漪凰語氣冰冷, 藍醉早習慣了,自顧擦上唇彩, 兩唇微抿, 大功告成。這才把娃娃舉起來:“好看嗎?”


    藍醉離娃娃湊得近,氣息都拂過君漪凰腦袋。君漪凰看著那張濕潤紅唇就在眼前開闔,往事模糊湧入心頭, 又是懷念又是難受, 兩隻紙臂夾住藍醉拇指就向後掰。


    藍醉沒料及,手指骨鑽心的疼, 連忙一抖手把娃娃摔回梳妝鏡台上, 怒道:“一大早的,你幹嘛?!”


    君漪凰站在梳妝鏡台上不答,其實她失了一魂兩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候就記得一個模糊影子大致輪廓。藍醉也不止一兩次旁敲側擊詢問蘇靈雨的事, 一則君漪凰記憶不全,二來她對那段往事並不想提及。後來和藍醉處得久了,知道麵前這人雖然和那人有關聯, 卻並不是她。


    雨兒……終究是千年前的人,早已在時光中灰飛煙滅了。


    隻是明白歸明白,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君漪凰時而恍惚,便會遷怒藍醉,她以前又是在高位待慣了的人,更別提輕易低頭向藍醉道歉。


    藍醉還待發火,臥室門突然有人輕敲:“小醉,好了沒?時間快到了。”


    “好了!”藍醉狠狠挖了紙娃娃一眼,站起身來要走,旗袍一側被外力拉扯。藍醉低頭一看,紙娃娃那兩隻白生生的紙手臂夾著她的側襟盤扣,悶聲不吭。


    “君、漪、凰!你到底要鬧哪樣!”


    “……”


    “小醉,好了沒?你在和誰講話?”


    門外傳來催促,藍醉沒轍,把娃娃從盤扣上拽開,塞進梳妝鏡台上的手工布包裏。


    “別搗亂,不然我丟了你!”藍醉用凶叉叉的語氣小聲對布包說道,疾步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好了,仲叔,我們走吧。”


    門外站著一個四十出頭的彪形大漢,北方人體格,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一身深灰色的西裝被他撐得鼓鼓囊囊。國字臉頰邊一道長疤,眼神精光閃爍,麵貌煞是凶狠。名叫仲叔的男人狐疑的往藍醉房間裏看了一圈,卻沒發現什麽可疑。


    “走吧,不然得晚了。”仲叔掃了眼藍醉的打扮,咧了咧嘴:”小丫頭終歸是長大了。”


    藍醉臉上一紅,越過仲叔走在前麵。她今年二十過五,正是當前女子的最好年華,兩年前的青澀盡褪,神色動作平添幾許沉穩冷靜。今天這身旗袍更是身材盡顯,將她的古典和靈性襯得十足十。


    掛在手腕上的布袋似乎動了動,藍醉自然的用另一隻手托住,伸指捏了捏以示警告。


    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沃爾沃,仲叔直接坐進駕駛位,藍醉自然坐的副駕。仲叔發動車同時問道:“小醉,帖子帶了嗎?”


    “帶了。”藍醉摩挲著布包,心不在焉回答。


    近期風聲漸鬆,行當裏又活躍起來。被憋得久了,很多人手裏都是空落落的沒貨可出,個個眼睛鼻子放一塊時刻緊盯著行當裏幾個盤貨大頭的動向。玩古物這行的又得細分,有下地、盤貨、揀貨之別。盤貨大頭指的是行當裏盤貨的大家,消息通眼光毒資金多,哪裏有貨他們比旁人知曉得要快三分,資金足也出得起價一次性玩包攬。這種大家看不上零散攤鋪小敲小打的生意,手裏的貨夠多的時候就會辦一次園茶會,廣發帖子給他們看得上的人家,邀人上門看貨訂貨走單。而懷遠閣就是幾個盤貨大頭其中之一。


    藍家和容家原本都是走下地路子的,也就是下了地撈了東西,大件紮眼不容易出手易招禍的丟給盤貨人,小件容易出手的就留到自己家鋪子裏走。容家有容五和容十三撐著,現在還是這格調,藍家卻因為香火凋零從上一輩開始慢慢淡出了下地一行,轉而跟著盤貨人揀貨。隻是這樣一來畢竟不是實打實剛剛從下麵出來的鮮貨,盤貨人手裏貨又多又雜有好有壞,揀貨人就得憑借著一雙招子和長久的經驗去分辨挑揀,盤貨人出了手的貨是不會再管的,於是是一夜暴富還是傾家蕩產,都得由揀貨人自己承擔。


    園茶會不是誰都能去,也不是想去多少人就能去多少人。帖子上有名字,有名額,多半是揀貨當家人再帶上一個掌眼。而仲叔就是藍家的掌眼和總掌櫃,藍家除了藍醉就是仲叔說了算。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橫穿市區在市區邊上一個停車場停下。停車場過去是條小巷子,不寬,巷子兩側疊的都是老青磚,除了藍醉還有零星幾個人往著巷子裏走,彼此間了點個頭算招呼。巷子盡頭一道黃銅大門半敞,有人撐著傘站在門外正候著來客。


    藍醉遞上她的帖子,夥計正反瞧了瞧又用手指摸了摸,揚起不亢不卑的笑,吆喝一聲:”藍家藍醉小姐,裏頭請著呐。”


    這種老式做派放在平時其實是很搞笑的,聽著跟電視裏唱戲的一樣。但配著這扇黃銅大門和夥計那一身民國大褂,偏生讓人覺得像是踏錯了時光穿回了舊時,不由得肅穆。進了門繞過影壁又有別的夥計過來引路,也是一身的大褂,徑直帶著藍醉和仲叔往前走。


    各家的位置早在下帖子的時候就定好了,穿過庭院的小橋流水,一棟養護得頗好的三層民國小洋樓映入眼簾。藍醉是來過的,熟門熟路跟到二樓左轉,正要進自己的房間休息,沒想到正對門有人開門,一抬頭兩邊都愣了愣。


    對麵人端著個茶杯笑得吊兒郎當:“我就說吧,看了半天沒找著人,還想這丫頭怎麽會不來!”


    “十三哥!”藍醉是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容十三。


    容十三背後的房間裏聽到響動,又走出來兩個男人。一個個子比容十三略高,容貌冷峻隱含戾氣,藍醉是認識的,正是容家的現當家容五。另一個個頭比容十三矮些,穿著休閑衣服後還帶個兜帽,長相秀氣皮膚白皙,跟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似的,藍醉卻是沒見過。


    引路夥計看兩邊都是熟識的,笑了下道:“爺和小姐既然都是老相識,小的就不打擾幾位敘舊了。有事您們按鈴,要什麽吩咐一聲。茶會十點整開始,到時候小的過來帶諸位過去。”話說完,夥計立即知趣的直接退了。


    既然遇到了容家人,藍醉和仲叔也不用進自己房間了,直接拐到容家的房間去坐。容十三幫藍醉和仲叔倒了兩杯茶,道:“丫頭,一晃兩年多,平時沒消沒息的,都在幹什麽?那個君漪凰沒給你添亂吧?”


    仲叔在旁邊聽得一臉迷惑:“什麽君漪凰?”


    “怎麽,我們那一趟你還瞞著仲叔啊?”容十三一看藍醉臉色知道說漏了嘴,不過這話都出口了也沒法收,隻得嘿嘿笑。


    “……要死要活一趟,什麽都沒摸著,說什麽?”藍醉看仲叔瞪自己,暗中衝著容十三呲牙。真是個坑貨,遇到就沒好事!


    “不過五哥你們怎麽會參加園茶會?自給自足還不夠?”


    “這兩年盯得緊,我們下的都是偏門鬥,那些東西拿出來也處理不了。”容五淡淡道,指了指坐他旁邊的年輕男人:“容玖。”


    咦?


    藍醉露出詫異神色,容家老九她記得是個女孩,而且夭折了,這怎麽又冒出來一個?


    “幺舅家的,他名字就叫玖,王久玖。”容十三吹著茶碗:“丫頭,這次我們可得跟你搶生意了,容家最近日子也不好過。要不咱們還是回君漪凰墓裏倒點東西出來?光她那主室的擺設隨便摸個兩三件,足夠我們兩家關門吃幾年。”


    容十三話音剛落,藍醉的手包就動彈起來。藍醉無奈,這人怎麽都是不看場子說話的呢?包的動靜把屋子裏的人都驚著了,藍醉沒法子,隻得拉開束口把君漪凰拿出來放在案上。


    “大膽!”君漪凰剛上桌就對容十三怒目而視,雖然那一團分辨不出哪裏是眼哪裏是嘴,藍醉和她呆了這麽久多少知道她是氣急了。


    “小黃,他開玩笑的!”藍醉急忙安慰。


    “小黃?”容十三本來就想笑,藍醉稱呼出口,他更是忍不住,一口茶嗆進食道咳得連肺都快吐出來。


    餘下三個大男人無暇去管容十三,對著桌上那個會動彈會說話的紙娃娃目瞪口呆。


    “藍醉!別叫我小黃!”君漪凰簡直氣極,她當時怎麽就一時昏頭答應了白素荷,放棄陳逸飛寄魂到紙娃娃裏受製於人!


    “君君,君君!我錯了好了吧!”藍醉生怕君漪凰鬧出動靜引起其他人側目,連忙疊聲安慰。


    “嘖嘖,丫頭,看來你和君姑娘相處得很好啊,沒想到來茶會也帶著。怎麽樣,打個商量再去一趟吧?”


    “容十三,你夠了!”容十三還在嬉皮笑臉,氣得藍醉也不管身穿旗袍應有的氣質了,直接一通吼。再看仲叔繃著的臉,藍醉都快哭了。


    她就知道,容十三壓根是個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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