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3點,手機瘋了般的尖叫起來:“我被火燒了,在醫院……”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似熟非熟的聲音是誰的——王盈盈。


    盈盈是我在上海讀法語班時的同學,我坐在最前排,她坐在最後排。半年瘋狂苦讀的日子,她記得我,我卻不認識她。我讓她印象深刻,是某堂課,老師說巴黎的區域劃分。巴黎的區都是圓形的,然後順時針排在一起,呈蝸牛狀。


    我脫口而出:“圓的?那麽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幹什麽?種菜?”


    全班哄堂大笑。


    我跟她再次見麵時,是在巴黎的美麗城——華人區,一個阿拉伯人店裏買手機號。我當時挑號碼,阿拉伯人很老練,道:“你們中國人要8不要4,對吧?給你幾個帶8的,隻貴5塊錢。”


    我說我要4的也無所謂,給我便宜10塊錢。


    他白我一眼,沒說什麽。


    我挑了個很好記的號碼,盈盈挑了另一個。我們互換號碼的時候,我仍然覺得她很陌生,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個同學,但她肯定是我法語班的同學,很奇怪的感覺。


    盈盈的專業是服裝設計,她跟我一樣,要先讀一年法語。


    她也是孤身一人來巴黎。


    若不是這次火災,也許我永遠記不起她是誰。


    醫院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打電話叫出租車。進了急診室,我看到的是一個全身裹著白紗布的病人,隻露一雙眼。當時一下子覺得盈盈完了,這得落下多少疤痕啊,慘極了。


    盈盈卻興奮得什麽似的,叫:“快給我拍照!”


    異國他鄉,三更半夜,孤獨一人,死裏逃生,她興奮得雙眼放光。


    她跟我說半夜發生的事。


    盈盈租了個不足10平米的小閣樓。巴黎變冷,她畏寒,買了個吹暖風的小機器。她躺在床上看書時,暖風機對著腳吹。


    閣樓裏全是書和衣服,床邊是窗戶,掛幾米寬的大窗簾,床底堆滿了書,沒有一絲縫隙。棉被子,加上劣質海綿床墊,暖風機不停地吹著,她開始聞到一股焦味,然後看到被子冒黑煙。


    她大驚,抖了抖被子,火苗一下子衝出來,火焰舔上窗簾,爬到衣櫃、書架。不足10平米的閣樓,陷入火海是幾秒鍾的事。連鄰居都遭了殃。


    “什麽都燒了,包括手機。鄰居報了火警,然後救護車送我到醫院,還好人跑得快。”她說,“他們告訴我已脫離危險,可以回家了,我能想到的,隻有你的手機號碼。”


    我問:“買保險了嗎?”


    “買了,不過估計隻賠償幾千歐元,而我卻什麽都沒了。”


    前頭神經質的興奮勁兒一過,她想哭。


    我該接她去哪裏?我那房間一個人就裝滿了。


    我打電話給安祖。


    自鐵塔下的我那番“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的話後,他沒怎麽理我,似乎有點兒傷心。不過他還是很快趕來。


    我有點兒累,趴在病床邊睡著了。天未亮,幾縷琴聲飄來,我像是被遙遠的琴聲喚醒,卻疑心還在夢裏。夢裏是故鄉江南,是上海,還是巴黎,都不重要,夢裏奔波幾萬公裏,醒來是醫院嘈雜的急診室,守著一個受傷的人。


    恍如隔世。


    安祖依舊穿得很少,頭發稍亂,或許昨夜睡得晚,臉上幾許疲累神情。盈盈一見到他,用胳膊肘捅我,用中文低問:“是混血的?混得真帥。”


    她越發精神。


    安祖替她辦理出院手續,也不問去哪兒,三人擠進車。


    我問:“我們去哪兒?”


    安祖答:“去旅館,暫時給她開個房間。”


    盈盈這渾身紗布的模樣?


    盈盈擔心的是錢,說:“很貴吧,我沒帶錢。”


    安祖調轉車頭,開往他家。他家住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旁。日出隱隱,街道清冷幹淨,安祖停車時,似乎還有車輪飛馳不住的風聲。


    我們扶著盈盈進屋時,一個年輕的華人女子扶著樓梯而下。盈盈的樣子顯然驚到了她,不過她沒說話,甚至沒多看我們一眼,回到裏間關上門。


    “是我妹妹。”安祖說,“同母異父的妹妹。”


    他其實沒必要跟我解釋這些。


    我說放學後再來看盈盈,又謝他,然後告辭。


    園裏綠草茵茵,露水潮濕了腳步,我走得有點兒急。安祖追出來,隔了老遠叫我:“喬尹。”


    我回頭,陽光移近眼前,把天空越推越遠。他的臉跟門口大理石雕塑一樣白。


    自今早,他幾乎沒說什麽話。待我想離開,他叫住我:“我什麽都可以告訴你,你想了解什麽,你問我,我什麽都說。”


    他眼存流光,太陽從凱旋門後升起來了。


    當時不覺什麽,多年後回憶,才覺這是最迷人的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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