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xx路與xx立交橋處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撞上了一輛公交車,造成了……”雖然不是在報道自己闖下的禍,但是關於交通事故的報道還是令他打了個寒顫,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


    不知道那個被撞的老人怎麽樣了?他的年紀那麽大了,自己當時的車速又那麽快,萬一……每當思路到了這個地方,他都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也許那個老頭根本什麽事也沒有,自己開車離開後,他站起來罵幾句,拍拍屁股就走了(事情本來是會如他所幻想的發展的,可惜有個孫劍冒冒失失地插了進來,使事情偏離了原有的軌道)。青年反複這樣安慰著自己,站起身來,想再去拿一瓶冰鎮啤酒。


    “就是你!”一個老人憤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青年驚訝地回過頭,見一個怒目圓睜的老頭正站在自己的身後。“你,你是誰?怎麽進來的?”獨居的房子裏出現不相識的陌生人,任何人都會象這個青年一樣表現出驚訝。他一隻手扶著冰箱門,一隻手抓著一罐啤酒,準備向對方砸過去。


    “就是你開車把我撞了,然後不管不顧地逃走!”老人怒氣衝衝地指著青年大罵,“年紀輕輕的居然這麽沒有良心,開車撞了人馬上就逃走,也不管傷者的死活,你父母是怎麽教育你的,一點公德心也沒有!害得我這麽慘,我不會放過你的!”老頭連氣都不換一口地喝罵著,“缺德帶冒煙,你將來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兒……”


    豐富的人生閱曆使老頭口中的詞句如同滔滔江水一般連綿不絕,青年被他罵得頭昏眼花,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等他終於準備不顧一切地開口問問對方是什麽人,怎麽來到自己家中的時候,牆上的時鍾敲響了七下。


    老頭忽然閉上了口,站在那裏自言自語地說:“糟了,時間到了,他馬上就要來了!”說完狠狠地一把奪過青年手中的啤酒,“砰”地拉開來大口喝了幾口,“小子,算你運氣好!等我回頭再來收拾你!”不等青年再做出什麽反應,老頭就忽然不見了——對,就是那樣憑空消失了,周圍平靜的連空氣的流動都不曾有,可是就是有一個剛剛還在的人完完整整地失去了蹤影,青年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呆了十幾秒,伸手試揮似的觸摸了一下那個地方的空氣。


    也許是自己這幾天精神過於緊張,產生了幻覺?可是他回頭數一數,冰箱裏的啤酒確實少了一罐,地上,有一個小小的拉環靜靜地躺在那裏,可是那罐啤酒卻消失了,跟隨剛才那個奇怪老頭一起……


    他到底是什麽“人”?對了,他開始的時候說過,自己開車撞了他之後逃走了,那麽他是那天的那個老人嗎?


    青年努力回憶,可是在那次意外的車禍中受害者並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最多隻能想起對方確實與剛才那個老頭一樣,穿了件灰色的外衣而已。如果真的是他倒好,看起來他沒受什麽傷。那麽即使他沒有受傷他又是怎麽找到自己的?怎麽進到自己家裏來的?怎麽那樣憑空消失的……天色正在慢慢暗下來,夕陽最後的幾抹餘輝從天邊透進了廚房的窗子,把所有的景象鍍上了一層暗色調的紅色,青年的影子拉的長長的,從他的腳下一直延伸到門上。他忽然打了寒顫,一股恐懼從心中蔓延到了全身。


    ※※※


    “大爺,我又來看您了!”孫劍提著一個大西瓜,高高興興地走了進來。


    老頭今天的氣色不錯,臉頰紅通通地正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裏的人物咿咿呀呀唱個不停,卻是孫劍最害怕的京劇。


    糟了,今天有選美比賽的泳裝組!孫劍驀地想了起來。這可是重要的節目,呆會一定得趕回家看!早知道不來醫院看他了,不行,得趕快嘮幾句就走人。剛想到這裏,他心裏忽然生出了對老人家的極大歉意。想想看一位老人在醫院中,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身邊隻有老伴陪伴,是件多麽寂寞的事情啊。他心裏肯定很想找人說說話聊聊天,自己難得來了,心裏卻想應付一下就回去看選美,實在太自私了。自己怎麽也變成這種人了?


    於是孫劍在內心的自責中頂著刺耳的京劇聲,硬是與老頭聊了四十分鍾,其間還順著老頭的話,對電視上那個京劇演員的唱腔、身段作了一番點評,一老一少談的是熱火朝天,極為投機。等孫劍一告辭,騎上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地趕回家看泳裝選美之後,本來在對著京劇唱段搖頭晃腦十分陶醉的老頭也用不遜於孫劍的極其快捷的速度,抓過遙控器把台調到了那個孫劍一直期待著的節目之上。一邊氣哼哼地說:“小小年紀居然喜歡京劇,難怪象個七老八十的一樣那麽羅嗦!不懂得欣賞的笨蛋,耽誤了我看選美比賽!”


    熒屏上的選美比賽還在繼續著,不過泳裝的項目已經結束了,選手們正在舞台上接受主持人種種古怪的問題,身上穿的是絕對稱不上暴露的服裝,老頭對著屏幕發出了一聲失望的咆哮。當然,匆匆地趕回家的孫劍打開電視的時候,更是隻看見了選美節目片尾的字幕,失望地坐在了沙發上。


    “至少我是為了做好事才耽誤了的。”孫劍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不過為什麽老年人就一定會喜歡那種嗚嗚嗦嗦的戲劇呢?他們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喜歡過美女吧?為什麽老了就會產生那麽大的變化?但願我老了之後不要變成那樣……”


    幻想著自己上了年紀之後還可以帶著飽滿的熱情躺在沙發上欣賞泳裝美女的青年與本來想悠閑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觀賞泳裝美女的老人之間,明明有著相似的愛好,卻因為年齡的代溝而失去了彼此交流的機會,並且對對方的審美觀大加抱怨。


    老頭躺在病床上,耳邊聽著老太婆的嘮叨,胸口的火氣越積越多,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我要出院,我要回家!我恨那個黑皮警察,我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不行!”老婦人頭也不抬地反駁,“醫生說你至少還要觀察幾天。”


    老頭咆哮:“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婆,非要把好好的老伴關在醫院裏不可!你想這樣做對嗎?誰不盼著自己的老伴好,你卻偏偏相反,巴不得我住院。”


    老婦人把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一扔,霍地站了起來,用手指戳著老頭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是誰變成血淋淋的樣子跑到醫院來的?是誰在醫生檢查的時候故意裝作昏迷不醒的!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能怎麽辦?忽然好起來?打破人類的醫學常識?你會被送去當試驗品的知不知道!提前出院回家休養?那個警察窮好心,就不會跟到咱們家裏去‘探望’你?你想把他引到咱們家裏去不成?”


    “去就去,誰怕誰!惹急了我吃了他!”


    “你敢嗎?”老婦人瞄了他一眼悠然地問。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老頭氣地拍床大叫。“都是那個肇事司機不好!害得我不得不住院!我不會放過他的!”他不敢真地把孫劍怎麽樣,於是把怒火轉嫁向了罪魁禍首,那個肇事司機。


    ※※※


    青年躺在床上,額頭上敷著熱毛巾,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因為自己這幾天過分的緊張而起了幻覺,所以希望用好好休息的方式來緩解症狀。雖然心中反複地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一切都是幻覺,但是他還是打開了屋裏所有的燈,並且把母親以前為自己買的,早已被他扔進了抽屈角落的所謂開光了的佛像翻了出來,珍重地套在了頭上。看來自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一切都會好的,他一直這樣催眠著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麽精神偏偏十分振奮,一點兒睡意都沒有。隻要一閉上眼,那個老人衝衝大怒的樣子便會出現在腦海中。


    對,就是那樣,一張滿是皺紋但是紅通通的臉龐上,一雙圓睜的怒目,仿佛要噴火一樣的看著自己,並且近在咫尺的看著自己……青年低低呻吟著,企圖伸手去觸摸一下自己眼前的所見到底是不是真的。


    “混蛋!都是因為你!”老頭一把拍開青年試探著伸過來的手,拽著睡衣的領口把他拎了起來,“你害得我這麽慘,自己倒是可以悠閑地躺在床上看電視!象你這種人一定不會放過看泳裝選美的機會吧?可是我卻因為你沒有看成!你這種沒有公德心的畜牲!不知道尊老愛幼的混帳,把我的泳裝美女還給我……”老頭的話語再次滔滔不絕而來,這次由於他與青年的距離較近,所以青年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口中晚餐中大蒜的氣味和飛濺的唾液。


    如果是“那種東西”,不是應該沒有影子,沒有體溫,而且害怕大蒜的嗎?且不說青年由於長久以來接受西方文化太多,對於本國土生土長的鬼魂的習性出現了誤解,但是在他心目中疑惑卻大起來,不管怎麽看對方也象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原本以為的鬼魂。這個老頭一定是用了什麽途徑打聽到了自己的住址,並且用不法的手段潛入了自己的屋子,想到這裏他膽子陡然壯了起來。


    青年抬手拍開老頭抓住他的手,一把老頭從床上推了下去:“你是誰?怎麽跑到我家裏來的?告訴你,再不給我說明白的話,我就打電話報警!你說我開車撞了你?證據呢?誣陷也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現場肯定是不可能還保留著了,而自己的車也已經維修完畢,什麽痕跡也沒有。當時時間那麽早,路上肯定根本沒有目擊證人,反正已經肇事逃逸了,索性不如不承認到底。如果說青年心中本來還有幾分愧疚的話,在被老頭子這樣幾番的胡攪蠻纏之後,也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老頭猝不及防被他從床上推下去,摔了個難看之極的四腳朝天。“好小子,你還敢打我!”他難以置信地用完全不象老年人的動作蹦了起來,手指幾乎指點到青年的頭上,“你自己做了虧心事,還敢動手打受害人!報警!你報啊,報啊,看看到時候坐牢的是誰。”


    青年當然不會真的去報警,因為對於他來說,想把一個老頭子趕出自己家門的力量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至少他自己是真心誠意地這麽認為。所以他拉起老頭就把他向大門口推去:“出去!給我出去!誰給你的權利三番五次的跑到我家裏來!我的脾氣可不是一直那麽容讓!給我滾出去!”


    老頭這下更是火上澆油,掰開他的手吼:“你居然一點認錯的打算都沒有!做錯了事還敢囂張到這種地步,我今天要是不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說著卷起袖子向青年伸出了拳頭。青年當然也不甘落後,對著這個兩次進入自己住宅,把自己嚇得夠嗆的老頭一點忍讓之心都沒有的迎麵一拳打過去。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與一個幾十出頭的老漢之間的鬥毆,如果正常的情況下勝負是沒有什麽懸念並且馬上就會見分曉的,今天也是這樣,青年自以為馬上就可以結束戰鬥的想法並沒有錯,隻是令戰鬥結束的一方並不是他,而是那個貌不驚人的老頭。


    老頭迎著青年的拳頭竄過來,隨手一拔便把青年弄了個跟頭,接著抬腳把青年踹倒在地,跨到他的身上拳腳齊下,對著他就是一頓暴打!口中還罵聲不絕:“叫你撞我!叫你害我看不上電視!叫你衝我吼!叫你敢對我動手動腳!我打得你以後再也不敢欺負別人!”


    青年格擋幾下便全無了招架之力,在如雨點般的拳腳下打著滾的求饒:“大爺,大爺,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還想有下次。”


    “我是再也不敢了,永遠不敢了……”


    ※※※


    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落在床上時,青年睜開了眼,身體仿佛還帶著極度地疼痛,使他一時分不清昨晚的事情是不是夢境。他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沒有感到什麽不妥,當然身體上也沒有被毆打之後的任何痕跡。那個身手堪比成龍、李連傑的老頭當然也不存在。他長籲了口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那個幻覺,自己連睡覺也不得安心。當放下心來的他抬起頭時,卻看見屋子的地麵上的狼籍:翻倒的茶幾,打碎的杯子,打爛的博古架……應該說是夢中的鬥毆場景卻在眼前重現出來。


    他伸手按住太陽穴,靠在門框上無法動彈。


    ※※※


    “大爺,我來看您了……”隨著孫劍陽光燦爛的聲音,老頭因為暴打肇事者而恢複了一些的心情立刻再次降到了冰點之下。他躺到床上,用被單蒙上頭向老婦人吩咐:“告訴他我送去太平間了。”


    老婦人根本不理他,笑容滿麵地迎向孫劍,與他熱情地寒暄起來。


    “大爺明天就出院了吧?身體感覺怎麽樣了?”


    “好多了,回家再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這幾天麻煩你天天往這裏跑,真是過意不去。”


    “大娘,你這是哪裏話,到現在也沒能抓住那個肇事司機,我才過意不去呢,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繩之以法的。”


    “其實得饒人處且饒人,反正我們家老頭子也沒什麽事,就算了吧。”老婦人一臉慈祥地說。


    老頭兒在床單底下小聲咕噥:“憑什麽算了?他害得我住了這麽多天院,我決不會放過他的!昨天打他一頓你都趕著給他治療,是不是恨不得我被撞死了,你好再找個後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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