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農人說得逼真,連年長的農夫心裏也發起毛來,強笑著說道:“就算他們真有怨氣,也該去找拋散他們屍骸的人,找不到咱們兩個佃農身上來的。”口中這麽說著,耳邊聽著黑暗鍾的風聲林濤、夜鳥啼鳴、野狗吠叫,加上遠處山岡上那些影影綽綽的墳頭,兩個人不禁膽戰心驚起來,又胡亂說了兩句,都鑽進了窩棚用被子蒙住了頭。


    窩棚中小小的油燈熄滅後,田野中刮起了風。風吹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音,當風停止後,這個聲音卻還在響著。


    “你聽聽,外麵是不是有什麽動靜?”


    “沒有,沒有,你聽錯了。”


    “真有,你聽!”


    “……別管它!再不然你出去看看?”


    “你不敢去卻叫我去!”


    “那就別管了,睡吧,睡吧。”


    因為心裏害怕,兩個農夫誰也沒有出去看一眼外麵是什麽在發出響動。片刻之後,那個聲音也就自己停止了。


    風又刮起來,卷著枯草塵土掠過,天地間漸漸升起了霧,一個身影出現在迷霧風塵之中,長發披在慘白的臉孔上,伸出蜷曲著長指的雙手,向著天上的殘月疏星和茫茫大地,發出了一聲長嚎。


    窩棚中的農夫們嚇得縮成一團,這次他們連話也不敢說,顫抖著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那個身影沒有注意到眼前小小的窩棚,目光一直看著遙遠的地方,在聲嘶力竭的長吼之後,蹣跚地向遠處走去,消失在了正在生成的濃霧中。


    直到第二天早上其他的農人來上工之後,兩個守夜的農夫仗著人多和太陽撐腰才敢走出窩棚,他們當然沒有發現什麽鬼怪。在被一早來下地的人們取笑了一陣子後,忽然有一個農人發出了一聲驚叫:“大家快來看,這是什麽?!”其他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坑中的泥土是新翻出來的,向四周散開。農人們麵麵相覷,這看起來簡直就像有什麽東西從地下鑽了出來似的。大家帶著驚慌和疑惑把那個坑填平,就到田裏開始了一天的勞作。他們討論了很久那裏出來的是什麽,可總是不得要領。當他們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


    “聽說真的是僵屍,有人親眼看見了。”


    “鄰村死了五個人了。”


    “別是有什麽野獸出沒吧?我總不太信這世界上真的有僵屍這玩意。”


    “你別不信,我在鄰村親眼看過那些屍體,全都被啃得七零八落,連血也全被吸光了。其中一個還是被扭斷了脖子死的,什麽野獸能有那麽大的力氣?我們這一帶可沒有熊。而且村人們還說在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一個女人在樹林中遊蕩,他本來以為是誰家的女子出來偷會情郎,走近了才發現那個女子隻穿著一身紅色的內衣,披頭散發,麵色慘白,正在衝著天空張著嘴,發出“嘶嘶”的聲音,而且手指又長又尖,不住地向空中抓著。那個人心裏知道這個女子不是活人,急忙悄悄地退了回去,幸好那個怪物全神貫注地看著天沒有發現他。他回到村中說起這件事,大家全都不相信,都以為他在夜裏看了花眼。過了幾天之後,村裏接連死人,大家這才想起他說的話來,都覺得一定是那個僵屍在作祟,正商量著請法師降伏呢。”


    “聽你這麽說,真是怪嚇人的,隻怕這件事不假。他們村離我們村不到三裏,萬一這個僵屍跑到我們這裏來就糟了。”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僵屍這種怪物最怕太陽,晚上出來作惡,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中去,所以它總不會離棺材太遠,也就不可能從鄰村跑到我們這邊——它總不能扛著棺材到處跑吧。”他自以為說了個笑話,自己嗤嗤笑起來,可是他的同伴們卻誰也沒附和他,大家的注意力還都在那隻僵屍身上。


    另一個人說:“這麽一說,我好像也聽說過,法師們除僵屍的方法之一就是趁著白天找到它的棺材,然後一把火燒掉它。”


    “行了,你們別在那裏僵屍僵屍的了,這種時辰走夜路,心裏本來就七上八下的,你們說點別的成不成。”


    “好,好,不說僵屍了,上個月前村鬧鬼的事你們聽說過沒有?聽說啊……”


    深夜的樹林中,這一行五人在趕路。他們都是與鄰村一戶人家有親戚關係,今晚被請去喝百日酒的。兩村之間相距不遠,但有一座生滿亂樹的小山岡相隔,白天誰也不覺得這座小山岡有什麽可怕,但到了晚上,山林中狐狸出沒,夜鳥啼鳴,零星的幾座不知何年留下的孤墳隱現在長草之間,這種景象難免會讓人心中不安。這幾個農人人多膽壯,故意相互講些鬼怪、僵屍的傳聞取樂。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平時膽子最小,被同伴們講的事弄得心驚膽寒,又沒法阻止他們說這些,隻好加快了步子走到眾人前麵。他胡思亂想著,一會想到妻子自己留在家裏,不知睡了沒有,一會又想到故事中的種種可怖情景,腳下一步深一步淺的,越走越快,等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和同伴們拉開了距離時,急忙停住了步子等他們跟上來。


    “哢嚓!”旁邊樹叢傳來一聲輕響。


    他嚇得一縮脖子,小心翼翼地去看時,隻看到一隻不知是狐還是犬的動物跑飛快地了過去。他輕輕鬆口氣,一抬頭間,眼前不遠處卻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女子,正站在一座荒墳後,雙目直勾勾地看著他。


    “啊……”


    聽到他的慘叫聲,同伴們快步向前跑來,於是他們全都看到了那個穿著肮髒殘破的紅衫,長發披在蒼白的肌膚上的女性僵屍……


    ※※※


    法師把眼前的屍體一一察看過,揮揮手讓人把他們掩蓋了起來,掐著手指,口中喃喃自語著什麽。


    “大師,你看這是……”村長站在身邊,臉上都是焦急。


    “這個畜生是初九生成的,今天才二十六,短短十幾天內它竟然連傷了十一條人命!”法師憤然地說,“你們放心,我會除掉它的!”


    “全靠大師了。”村長再三拜托著。近來僵屍在附近連連出沒,村裏已經有七個人遇害,再這麽下去這個小小的村子就根本沒法過日子了。


    “它走不遠的,應該就在這山上。麻煩村長找幾個人,跟我一起上山去。放心,中午陽光最盛,它動不了,也作不了惡的!”


    村長一連聲地答應著,急忙離開找人去了。


    法師想到了什麽,又揭開草席看看下麵的屍體,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這些屍體和他以前見過的僵屍害死的人有什麽不同的地方。“為什麽隻有一道爪痕呢?難道那隻僵屍隻有一條手臂?”


    ※※※


    僵屍站在樹下,呆呆地看著緩慢移動的樹影,等待著可以自由活動的夜晚來臨。剛剛從屍體變化而來的僵屍隻有求生的本能,既沒有什麽智力,也沒有多少法力,而且非常害怕陽光。不知為什麽,這隻僵屍卻並不是很懼怕陽光。它發現自己隻要不讓陽光直接照在身上就不會受傷,所以它沒有給自己找一個固定的住所,總是隨便找個背陰處度過白天。


    它的潛意識中告訴自己陽光是一種很危險的事物,可是不知為什麽看在眼中又覺得它並不那麽可怕。它試探著伸出手,一點從樹葉空隙中透下來的小小光斑照在了它手上,它痛苦地低吼了一聲,慌忙又把手縮了回去。


    時近中午,陽光越來越熾烈,僵屍被逼得緊緊貼在了樹身上。


    除了對於陽光的迷惑,還有一件令它更不明白的事。它抬起臂,看著自己的手。它的右手攥成拳頭,五指扣得緊緊的。它可以感覺到手心中握著什麽東西,卻無法鬆開手,那隻手就好像不屬於它一樣,根本不聽使喚。它用左手去掰右手的手指,因為用力過猛,隻聽“哢嚓”一聲,一隻手指被她自己掰斷了,那根手指即使斷了,依舊緊握著鬆不開,還是看不見手裏是什麽。這點小傷很快就會好,僵屍不再去管它,又向樹身上一靠,等待著天黑。


    僵屍是一種人或動物的屍體受地氣浸染變化而成的怪物,和這個屍體生前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奇怪的是,這隻僵屍在吃人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瞬間的猶豫,她似乎覺得自己也曾經是個人。看著陽光,她心中也會有“太陽照在身上很溫暖”之類的奇怪念頭,不過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對它沒有什麽用處。對僵屍而言,腦子裏隻有“生存”兩個字而已。吃人,活下去,修煉,變得更聰明、更強大……僵屍要做的事隻是這麽簡單而已。


    當法師在那附近四處搜尋僵屍的藏身之處時,這隻僵屍已經趁著夜色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它不是很怕陽光,當然也就有了更多行動上的自由。到哪裏去並不重要,重要是的找到食物。然後吃下去,這樣才可以生存。對於僵屍而言剛剛開始生長的這段時間,總是很艱難的。


    它毫無方向感地向前走了一夜,一直沒有嗅到食物的氣味,心裏開始急躁起來。


    如果一直修煉下去的話,僵屍可以成為強大的旱魃,但是由於剛剛誕生的這段時間必須天天進食,用人類的血肉修補自己的身體,因此常常會引來人類的追殺,而剛剛生成的僵屍沒什麽力量可以保護自己,所以真正可以平安修煉下去的僵屍很少。


    ※※※


    天快亮了,前麵隱約出現了一個小村莊。


    當僵屍筆直地穿過田野向村中走去時,周圍開始下起了霧。白色的霧氣像從平地湧上來的一樣,快速地彌漫開來,越來越濃,不一會就好像已經充滿了整個世界。僵屍的目力比人類要好得多,透過大霧,它看見不遠處有一所小小的人類宅院。


    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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