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永死了。


    張東知道這個消息時,正站在地鐵裏候車。這隻是一個平常的工作日,早上8點通往漕河涇的9號線地鐵某站,過去了3列車都沒擠上。他又從人群中艱難地摸出手機,仔細確認了一遍。


    李佳永確實是死了,死在了100天前。中秋節那天,他跟2個同事去遊泳,不慎溺水身亡,留在了那條河裏。


    發通知的是高中同班同學周源。張東看到“周源”這兩個字,一張坑坑窪窪的臉浮現在眼前,這個瘦高的身影,常跟李佳永玩在一起。


    沉寂了幾年的班級群突然炸開了鍋,一男生直接問:“真的假的?開玩笑的吧?”又有人問:“不是吧?太突然了!”


    發消息的周源沒有回複,顯然不願多說。接著陸陸續續有人在群裏點蠟燭,一根、兩根、很多根,把屏幕點得通紅通紅,一場無聲又盛大的追悼會在群裏開始上演。


    這時又過去了一趟車,張東終於前進了幾步,緊靠車門站著,下一班車肯定能排到了。他推了推眼鏡架,又把手機亮度調高,想把群裏的消息看得更清楚一些。


    “多麽好的一個人啊,就這樣沒了。”班裏一個女同學發了這句,配上兩個大哭的表情。張東回想了好一會兒,說這話的究竟是誰呢?高中畢業十多年了,剛開始還能在每年聚會時跟老同學敘敘舊,把酒言歡。時間久了,他幾乎跟所有人斷了聯係。現在向他提起一個同窗的名字,他都不能把名字跟一張清晰的臉對上號,不記得了。


    “是啊,記得李佳永曾經還給我講過數學題呢。”又一個女生出來說話,張東記得她,這姑娘當年坐在他前麵一排。高中時她數學不太好,月考經常拉低總分,語文和英語成績倒是比較突出。畢業以後她很少參加同學聚會,算起來他已經十幾年沒看到她了。據說她後來嫁給了南通一個生意人,張東整日在朋友圈看她曬包包和化妝品,甜蜜與幸福都要溢出屏幕了。不過前年她突然離婚了,很快跟另一個男人再婚。


    “他真的很善良,對大家客客氣氣的。”學習委員也出來了,她說完,底下又是一番懷念。學習委員是班裏男同學私底下評的班花,當年張東也曾默默欣賞暗戀過。班花成績好,長相清秀,對人和氣,很討喜。隻是班花高考沒考好,上了一所省內普通二本,畢業後做過房產中介,賣過保險,朋友圈裏貼滿廣告推廣。昔日才貌雙全的班花淪落成一個頻發廣告的微商,這讓許多同學唏噓不已。


    “太突然了,怎麽這樣啊!”說這話的是一個男同學。張東點開他的頭像,同學開車戴著墨鏡的自拍,看不清臉,但張東還是認出了他。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是當初班裏的一霸。那時候這個男同學喜歡搞小集體,排擠孤立過老實巴交的李佳永。但都是陳年舊事,年幼無知,不足記恨。班霸在外麵混了幾年,惹上了事,被父母花錢弄回來,回到老家後老老實實當起了公務員。


    張東努力回想著李佳永,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懷念的過往。不過再三搜羅記憶網,也還是不記得跟李佳永之間,發生過什麽可以拿來說道的故事。也就是枯燥苦悶的高中3年,在同一個屋簷下熬著,偶爾在廁所撒尿時碰上,不親密也不疏離地點頭,並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小插曲。


    但李佳永的死,的確觸動了他。


    就像突然被告知失去了一樣找不回的東西,這個東西看似可有可無,平時沒大注意到,幾乎不存在,可某天驀然發覺時,竟已失去,還伴著一種難以言狀的痛楚。隻是過了幾日,這東西又跟著痛苦一起消失了。


    張東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他並不是第一次經曆同學去世。他讀初中時,班裏有個男生為幫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打架,在學校門口被人連捅了數刀,送到縣醫院搶救時已經死了。


    這個消息傳到教室那刻,人已經不在了。張東看向最後一排他的座位,書還在上麵擺著,他恍惚間以為同學隻是遲到了,等會兒就回來。


    在張東的印象裏,這個男生性子是魯莽意氣了些,但人總是善良的。在出事的前兩天,男生還向自己借了5毛錢買圓珠筆筆芯。男同學說過幾天就還,現在是永遠等不到那天了。


    張東那時很想去送送他,不過班主任那幾日哭紅了眼,險些被學校開掉,最後隻讓幾個班委去追悼他。


    男同學剛去世那段時間,班裏沉悶壓抑。沒多久,一切恢複正常,歡聲笑語又飄在了整個教室。大家主動避開這件事,再也不提。


    時至今日,張東早就想不起來那個男生的名字,似乎馬上能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又吐不出來。明明知道有這麽個人曾經確實存在,然而碎片化的片段記憶終究撐不起來。那張臉漸漸模糊,留給他的隻是已故男同學的一個肥胖的身型、一張圓圓的側臉,乃至最後一排的課桌。


    他知道,就像忘了那個男同學一樣,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忘了李佳永的死,再過很久,他就會忘了李佳永這個名字和這個人。


    往漕河涇方向的地鐵又過來了,還是塞滿了人,連擠進一個都很難。邊上有人說是前方地鐵出故障了。該死!張東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想到自己每個月交1000多元稅來供養這幫人,更氣了。


    後麵的男人搶先張東擠過去,跟裏麵的大媽推搡了幾下,被大媽推了出來,沒能擠進。車門就關了,男子隻好退回來,等下一列車。


    張東站在地鐵門玻璃前,看著裏麵這個還有2個月就32歲的自己。十幾年前,他也曾是坐在教室裏的少年,跟當年的李佳永一樣。


    張東記得李佳永挺愛笑的,有一對淺酒窩,脾氣很溫和。李佳永數學也很好,每次走進教室都能看到他趴在課桌上做題。後來李佳永在附近小城讀大學,畢業後,留在老家工作,做策劃,拿著微薄的薪水。張東還知道一點,他是獨生子。這是張東對李佳永所有的記憶。


    那他自己呢?他試著去回憶在家鄉讀書的那幾年。也曾享受過青春年少的高中時代,在那個農村中學,他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學了計算機專業。畢業後輾轉來了上海,做著底層程序員的活兒,換了幾份工作,現在在漕河涇一家互聯網公司,薪水還算可觀。


    這期間,他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妻子跟他背景相似(沒什麽錢)、三觀相合(不怎麽折騰),很快兩人結婚生子。婚後這3年,他們搬了3次家。


    也想過在上海郊區買一套小房子,但湊不出的首付讓他們望而卻步。也想過把攢下的三十多萬元拿到老家買房,不過離了北上廣,張東知道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軟件開發工作。他跟妻子商量著,先攢錢,等到孩子上學的年紀,如果那時錢夠買房了,就留在上海,如果不夠,就選二三線城市生活。


    明確的計劃,清晰的未來。張東也為了這個目標默默努力著。他不敢再隨意辭職,一天不上班,就損失幾百元。也沒有什麽特別花錢的嗜好。為了省下孩子的奶粉錢,他寧願少吃一兩頓大餐。他的生活單調乏味,千篇一律,跟全上海成百上千萬人一樣。


    隻是他有時候會想,生活就隻能是這樣嗎?仿佛所有人都被教育著畢業後要走相似的路。是誰規定畢業後一定要用這種方式過一生的?不停地工作到退休,賺錢還房貸到老。跟一個人結婚,生孩子,成為父親。


    在老家,特別是在那群老同學麵前,他是被羨慕的對象。名校畢業後,紮根在中國最發達的城市——上海,他是這個城市的精英。每次想到這裏,張東就在心裏冷哼一聲:都是屁,也就是一個外來務工人員。


    真正的精英是不擠早高峰地鐵的。


    張東翻開李佳永的朋友圈,想找尋一些過往。李佳永幾乎每天都更新,最新的一條動態,停止在中秋節前一天。這3個多月,沒有同學注意到他異常的停更。


    每個同學都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行走著,隻是在高中交會了短暫的3年。大多數人做不到天長地久,幾乎都是逢場作戲的短暫客套。誰都是一樣的,張東也不例外。


    張東退出來,刷著自己的朋友圈。一條條“老同學,一路走好,願天堂沒有意外!”鋪滿了整個屏幕。還有幾個人講著跟李佳永在高中的感人事跡,說得讓人心酸。


    但他知道再過幾小時,朋友圈又會恢複往日的熱鬧。班花依然賣力地推銷著她的保險,前排的那個誰誰曬著並不好看的濃妝,喜歡隱身的人還是會半年不發一語。每個人都很忙,有人忙著生,有人忙著死。隻不過除了自己,別人的生死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相識一場,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張東認為,人跟人之間的交往,都是有時限的。


    每個人在自己生命裏停留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時間一到,就得趕緊撤了。有人留給自己的是一兩秒的匆匆一瞥,有人卻是長達一生的漫長陪伴。李佳永在他生命裏存在了3年,也隻有3年。就這樣了,也隻能這樣了。


    地鐵終於來了,張東不想再等了,他站在黃線邊,後麵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左邊和右邊也有一排,放眼望去整個站點皆是排隊等待上車的人。


    當屏蔽門打開後,一群人下了車,他作為後來的另一群人,衝到車上。他什麽也沒想,拚命擠了上去。好像錯過這次,就完了。他跟後麵的人一起擠,裏麵的人開始叫喚:“別擠了!別擠了!”張東心想,我也不想擠這該死的地鐵啊,我也沒辦法啊。


    他總算找到了一腳之地,在車廂裏站穩了。此時裏麵人挨著人,背貼著背,他根本沒法動彈。他周圍的人也沒法動彈,似乎所有人達成了共識,就這樣站著,麻木地站著,直到忍耐到各自要到達的終點。


    幾聲提示音後,車門就關上了,張東站在人群中,看著一張張跟他相似的臉,舒了長長一口氣。


    地鐵終於開了,走了。載著張東,載著整車人,走向庸碌的日常。


    張東那一刻在想:曾經的那個男同學,確實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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