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01</h4>


    當記者是我從小到大的理想。高考填誌願,我幾欄都選了新聞學專業。有時候我也矛盾,究竟我是喜歡報道更多的事實真相,還是享受記者這份職業帶給我的成就感。


    一到大學,我就加入了學校的新聞媒體做學生記者。剛開始寫著學校社團的活動新聞,報道學院的娛樂晚會,每周能有一兩次上校報的機會。


    因為表現良好,我在大二那年被學校宣傳部的老師叫過去幫忙。學校每年都有宣傳指標,必須達到一定曝光量。老師讓我多寫寫學校的豐功偉績,他再拿到外麵的省市報紙上投稿,我也的確寫出了幾篇漂亮的稿子。


    雖然隻是豆腐塊的版麵,但畢竟是省市級媒體,一上稿,足以讓我開心好幾天。每次跑到報刊亭買當天的報紙,看著自己昨天敲在鍵盤上的文字印在了可觸摸的紙張上,可以說是大學最開心的時刻。


    我的名聲逐漸在學校打響,走到哪兒,大家都對我多了幾分遠遠就叫“姐”的敬意。我也不知道這個稱呼裏摻了多少真假。當然,也免不了有一些找我幫忙的人。


    有個學弟找到我,跟我說了最近遇到的一件難事:他打算在學校開首家校園話劇院,設備器材已經租好了,要跟校方申請一間500人左右的大教室,方案提交上去,卻被領導叫停了。


    “學校領導就是這樣,怕麻煩。我這話劇院也算是全國高校第一家,開創先河啊!”學弟滿是怨念。


    我抓住“全國”“先河”幾個詞思考了好一會兒,決定報道。


    第二天,我以學生記者的身份去領導辦公室做采訪。領導拍著桌子訓了我一通:“學生的職責是去學習,他想創業我不阻止,但我們隻鼓勵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去創造價值的,他這個商業性太強,還要占用學校資源,絕對不行!”


    我被領導臭罵了一頓,灰溜溜地走出了辦公室。不過我已經要到了新聞素材,很快把新聞稿寫好,主動聯係了當地日報的記者,把稿子給了他。


    報社記者問我:“稿子要署你的名字嗎?寫了名字會不會對你不太好?”我沒有絲毫猶豫,說:“寫。”


    有很多事情,在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或許報道真相是我的愛好,想借此成名也是我的潛在目的。


    第二天稿子見報,100多家網站主動轉載,還有國家級媒體聯係我的學弟做後續深度報道。大學生創業的話題在各大論壇、微博引發網友熱議。這篇報道也在學校引起了軒然大波,宣傳部老大請我到辦公室喝茶,意思是以後這種稿子少發,不然連畢業證都難拿。


    我還沉浸在一炮而紅的勝利喜悅中,根本聽不進這些話。


    晚上學弟打電話給我:“大記者,多謝你啊!因為你的報道,有很多商家聯係我要合作!你太牛了呀!我就知道的!既然學校不讓搞,我就讓別人幫我,可能利用了你,但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我掛了電話,可笑至極。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支寫新聞的筆,用不好了也可能是把玩火自焚的刀子。


    後來學弟的劇院沒開成,這個項目擱淺了。沒過多久,他又琢磨了新的項目,找我報道,我推托道:“最近太忙了,沒時間。”  <h4>02</h4>


    因禍得福,因為此事,省裏日報的記者讓我做報社的通訊員,幫他在外麵跑新聞。


    不上課的時候,我就到處跑。他做的是教育版,一到周末我就去各種招聘會現場。我不找工作,隻是擠在水泄不通的場館,看一群畢業生胡亂撒下一遝遝簡曆,然後尋找可報道的信息。


    看到可挖掘的新聞點,我就打電話給報社的記者報個選題。要是通過,就上前采訪。采訪結束,我在附近找個網吧寫稿,隻要在下午6點截稿前交稿就行。


    我每天都盼著能有大事發生。我覺得自己像狗一樣,嗅覺靈敏,審視著眼前的一切。


    有一回在招聘會現場,我碰到省台一檔求職類節目正在錄製。節目組聲稱:現場求職者可主動上台自薦,是否錄取由台下的企業嘉賓決定。


    有個大專畢業的白化病男生,舉著牌子站在台上,所有人都被他白白的毛發和過於慘白的臉吸引了,我心想這可能是節目組請來的托兒。


    白化病男孩在台上頗顯激動,差點哭了,哆哆嗦嗦地說:“台上更公開、更公平,所以我上來了。”男孩說他幾個月已經找了幾百家,被各種借口拒絕。


    最終,這個男生當場被一家名企錄取。


    錄製結束後,我上前采訪,男生的媽媽也在。麵對記者,她有點緊張,不時臉紅。我再三求證,才知道男孩父母從農村來省會打工,家裏還有一個同樣患病讀高二的弟弟。他們已經跑了一個月的招聘會,一直受歧視。


    “我們每天啃著饅頭跑來跑去的,飯都舍不得買。”她眼角有淚,說完偷偷迅速擦了擦。求職這麽久,白化病男生也算是被錄取了。我覺得有新聞價值,值得寫。


    第二天,報社在頭版刊登了這篇報道,還配上母子倆的照片。這是我新聞生涯的第一篇頭版。當天,母子倆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的報道,這麽好心的公司,一定要好好宣傳一下。”


    我客氣地回了她:“沒事,都是記者該做的。”說完撫摩著剛買回來的報紙頭版,揚揚得意。


    沒過幾天,我又接到男孩媽媽的電話:“記者啊,那家公司不要我兒子了!”


    我當時在學校食堂吃麵,聽她一說,立馬放下手中的碗筷,飛快地跑回寢室,我說:“阿姨,你慢點說,我都記下。”


    原來男孩去公司報到那天,公司又給他加試了一輪,答題無誤,操作順利,但還是被刷了。


    “騙子,他們就是騙子,記者,你可要曝光他們!”她在電話裏哭了起來。


    我覺得愧疚,他們要是騙子的話,那我也算是幫凶了。經過幾次核實,確實是企業反悔了。我把幾方取證的稿子發給報社,報社反饋:不登!這種負麵稿不能登!


    我不知怎麽辦,這種新聞確實不是大新聞。但我自己又能做什麽呢?我隻是一個學生記者,一個普通的記錄者,我什麽都不是。


    但一想到男孩媽媽在電話裏哭哭啼啼的樣子,我心裏就過意不去。我跟報社記者講:“新聞不就是客觀報道事實真相嗎?企業的用意,我之前沒有了解全麵。”


    “你啊,還是太小,別把記者看得太重。世間有那麽多的不公平,都來找記者,要警察和法院幹嗎?”記者安慰我,繼續說,“我們隻管記錄,登不登報,這不是我們能控製的。”


    我一直沉默,掛了電話,在陽台坐了很久。後來我輾轉聯係另一家媒體發出此篇報道。不過這篇新聞也石沉大海,沒有驚起任何波瀾。但因為做了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我心裏稍微舒坦了點。


    此後,我沒再接到她的電話。偶爾在qq空間,看到那個男生發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也強忍著沒有問男孩現在有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我心虛,事情弄成這樣,我也很無奈。


    記得那天在招聘會現場采訪時,男孩的媽媽說,如果實在找不到工作了,就讓兒子在家修電腦。“兒子電腦修得可好了,全班就他每次修得最快最好。”她為兒子感到驕傲。


    我也一直忘不了,那個企業招聘官接受我采訪時說的:“社會責任感是每個企業不可缺少的部分,對待他這樣有能力但有身體缺陷的求職者,我們一視同仁。”


    當時他那副正義凜然的樣子,恐怕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了。  <h4>03</h4>


    大三暑假,我聯係上了一家在全國影響力很強的報社實習。考完大學英語六級的第二天,我就坐上15小時的硬座火車過去。


    那天,我正坐在辦公室看報紙,把我晾在一邊好些天的報社記者,對著我,手指一勾:“走!”我就第一次跟著記者老師去現場了。是一樁詐騙案,一家工廠兩個月詐騙近百家供應商3000萬元貨款。


    供應商堵在這家工廠門口,剛下車他們就擁圍過來,七嘴八舌講個不停。


    有個供應商老板拉著我,滿臉焦慮地說:“記者,你行行好,幫我們找到他,我已經破產、妻離子散了!”還沒說完,我被另一個人拉過去,又是一番哭訴。


    我的記者老師不停地跟我說:“記下!記下!統統記下!”


    臨走時,我把電話號碼留給其中一人,讓他們有什麽進展記得聯係我。回到報社,我就趕稿,其間我的手機震個不停,收到了二十多個人的短信。


    “記者,你好,這次一定要幫幫我!”


    “全廠的錢都在那裏,你一定要曝光他們!”


    “求求你把我們的錢追回來吧,求求你!”


    “我孩子馬上讀大學了,一分錢都沒了。”


    “你能救我們,我代表所有供應商感謝你!”


    “我已經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了,我熬不下去了。”


    “如果追不來那筆錢,我都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


    他們是四五十歲的男人,是公司老板,是丈夫,是父親。雖然不是大企業,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竟然用這種口氣懇求我。我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和莫名其妙的職業榮譽感寫完了這篇稿子,第二天發在了版麵頭條。


    可這種事全國各地每天都有,許多稿子發完了以後,也就完了,不會有什麽驚人的後續反轉。


    半個月後,我接到了其中一個供應商的電話:“記者,你好,我們發現那個渾蛋跑到江西老家了,我們一群人正在火車上,要去抓他。你能派個記者過來報道一下嗎?追不到這筆錢,我老婆都要抱孩子跳樓了!”


    我回了一句,說:“我盡量。”報社這邊是沒有然後了。


    我在那邊實習那段時間,記者帶著我跟另外一個實習生,到處喝茶、蹭飯,被人追捧著,然後拿拿通稿。


    我去報道一場發布會,簽到時主辦方給我一個紅包,說是“車馬費”,我回到報社打開一看,10張百元大鈔躺在裏麵。我把紅包交給記者。記者說:“你們今天辛苦了,一人拿兩張去買點冷飲吃吃。”


    我有點遲疑,不是在思考能不能拿這筆錢,而是記者為什麽要拿錢?我的老師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慮,跟我說:“不拿錢的話,你這篇報道估計也難寫。這是按規矩辦事。”


    我最終提前結束了實習。


    供應商們那幾年也沒放棄追查。其中一個男人偶爾會給我發信息,關於又去哪裏抓他了,叮囑我:“一定要過去報道啊。”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的短信,思考著這是哪個人發給我的。當天有幾十個男人圍著我訴苦,這個號碼對應的是哪張臉呢?我想不起來。最終我實話實說:“我已經實習結束離開了。”


    對方在電話那頭失落地哦了一聲。


    “不過我可以跟報社聯係一下。”


    “那太好了!”


    我能感受對方突然開朗的語氣。


    意料之中,報社還是無動於衷。後來,我換了手機號,供應商們也沒法跟我聯係了。


    畢業後我沒有進入媒體圈。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沒有追回那筆錢,有沒有跟老婆孩子繼續好好活下去。


    有時候我會想,終究沒能為他們做過什麽,也不知道他們想起我時,會不會怨恨當時我為什麽不爭取一下。


    偶爾我會突然想起那幾年的采訪對象,他們當時的問題都解決了嗎?有沒有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


    這些想法總在一瞬間冒出,可能答案我是永遠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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