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01</h4><h4>打糧囤</h4>


    農曆的二月初二,也叫龍抬頭。那天早上到公司,看著台曆上的數字,才反應過來,又一個快被我遺忘的節日。我問群裏的姐姐們:“你們還記得二月初二有什麽習俗嗎?”二姐說:“吃炒麵。”我說:“不對,炒麵是在六月初六吃的。”


    有很多習俗,我都不記得了。比起我這樣時常回憶過去,努力向前好像更為人稱道。


    中午在公司點了黃燜雞米飯,辣的那種,好吃。晚上回到家點了一盤酸菜魚,重辣的那種,更好吃。在這個忙碌的都市,身邊也沒有人提到這個節日。二月初二也叫“春耕節”“農事節”,一聽就跟都市關係不大。


    我記得讀小學時,每年的今天,父親都會早起在院子裏畫圓圈。


    家裏煮飯炒菜時,都會燒麥秸、稻草、玉米棒秸和廢棄的木頭。土鍋底下的“鍋堂”每隔一段時間就被草木灰堵滿,火勢不旺,我們就要掏一次,掏滿幾個簍筐,把灰燼扔到家後麵的溝壑。


    隻有二月初二這天,父親才用鐵鍁鏟著灰,在院子裏“打糧囤”,也叫“圍倉”。以一米為半徑,畫上七八個獨立的圓圈。裏麵會撒上五穀,稻米、麥粒、玉米,等待著雞鳥過來啄食。老人們都說,這是為了祈福來年五穀豐登,餘糧滿囤。


    我跟姐姐、弟弟異常興奮,滿院子跑。還不滿足,跑到鄰居家看看,評一下誰家的糧囤最圓最大。遠方夕陽落下,天空中映出晚霞,我們瘋來瘋去,大概這是童年最好的時刻。


    打糧囤有一種美好的寓意:二月二,龍抬頭,風雨順,又豐收。大倉滿,小囤流,好年景,春開頭。


    我讀中學以後,很少在家過這個節了。但我知道,每到這個時候,春天就真的要來了。  <h4>02</h4><h4>剪頭發</h4>


    二月初二這天,年剛過去,村民們會選在這一天去理發店剪頭發,老家“大新年”的正月是不興剪發的。民諺說:“二月二剃龍頭,一年都有精神頭。”剪完頭發,一切從頭開始。可能民俗就是為了給人類一個好的期望。


    小時候母親為了省下兩元理發錢,她親自操刀剪。我跟姐姐、弟弟挨個坐過去,三兩下就理完了。每次一剪完,我就哭,誰勸都不聽,一路哭到學校,因為剪得太醜了。讀中學之前,我沒有去過理發店,也沒有留過長發,像個假小子,我內心十分渴望長發飄飄。


    母親為了哄我,在我走出家門時追過來,塞給我兩元錢讓我買零食吃,還說:“別哭了,好看。”我總是半信半疑,她倒是很肯定的樣子。


    我從小被母親誇到大,在外麵覺得自己醜的時候,就在她那裏找存在感。這世上,隻有我喜歡的第一個男生和我母親,誇過我漂亮。那個男生已經不知去向十多年了,而母親還在堅持誇我。


    青春期沒做過什麽叛逆的事情,勉強算得上叛逆的,可能是在體育課時逃到學校外麵的街上吃一頓麻辣燙,或是在剛考完試的晚上跑網吧看一晚上電視劇,還有就是在高二那年去拉直了頭發。


    那天我坐在鎮上的理發店裏,花了80元錢,用3小時做了離子燙。學校不允許奇裝異服,也不準化妝整頭發。當時我想的就是要不一樣,生活必須有所改變。仿佛把邋裏邋遢的頭發理順,蒼白無力的高中生活也能順暢下去。


    但是沒有,一切都還是讓我煩躁。


    我那時候看到又胖又凶的數學老師,就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整日處在焦慮中。我喜歡的男生也沒有因為我換了發型,在課間操的時候多看我幾眼。


    回到家母親說:“你做頭發啦?”


    我支支吾吾:“嗯。”


    “好看,小女孩還是要留長發。”


    她說完我還有點想哭。


    大概我永遠不會長大,特別是跟母親在一起的時候。


    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  <h4>03</h4><h4>出魚塘</h4>


    每次回家都會經過那條河。


    小時候那條河水清澈幹淨,夏天的傍晚,村裏的男人披著條毛巾就過去了,他們在裏麵撲騰撲騰洗著澡。秋天時,岸邊長滿了蘆葦,我在那裏釣過龍蝦、拔過毛筍、抓過蟲蟻。


    後來這條河被人承包養魚用,每到年底,魚塘的主人就用排水機把河裏的水排到另一條河,老家叫“出魚塘”。魚塘豐收時是全村最熱鬧的時候,在捕魚接近尾聲之際,我會帶著弟弟圍在魚塘邊角處,撿上一些殘魚敗蝦回家。偶爾遇到大的漏網之魚,就興奮地兩三步跑到家。


    魚塘的主人把捕上來的魚拿到村裏現賣,這家5條,那家10條,賣不掉的就拿到鎮上。母親會把魚先放些鹽醃製,在除夕之前下鍋油炸,最後把金黃的魚放到空水缸裏存著。水缸下麵放著一些冰塊,就當半個冰箱。


    冬天的時候,這條河常常結冰。我在河裏跑過一次,在薄冰區踩空,棉鞋濕透,為了掩蓋自己去河裏滑冰的真相,回到家我就跟母親撒謊說:“無意中踩到路邊的積水溝裏了。”


    每年回家,我就循著這條河往家趕。我從這條河走過,從孤獨的少年時代到不太順利的青年時代。千千萬萬人都從這條河經過。它應該知道許多秘密,並願意為所有人保守秘密。


    不論在外麵發生什麽,回到老家,一切都還是照舊。就像每個村頭都會有一棵老樟樹一樣,這條承載了我無數記憶的河流,在日月更替中,伴著我的童年,陪著這個村莊,度過一年又一年。  <h4>04</h4><h4>備年貨</h4>


    每年春節前,母親就在廚房裏忙活個不停。她會蒸上幾大鍋各種餡兒的包子,能吃整個正月。還要包紅豆沙饅頭,把煮熟的紅豆和紅薯切幾刀當餡兒放進麵裏。還會搓幾大盤肉坨子,就是官方話說的獅子頭。


    父親會去街上挑選一隻豬頭,煮熟後把豬耳朵切碎倒上醬油、辣椒等調料,這道菜上了桌就能被立馬掃光,父親格外喜歡,熗豬耳是他必備的下酒菜。


    除夕夜我們就在一起包餃子,大年初一那天餃子都叫“彎彎順”,有些餃子裏包著硬幣,吃到的人大概新年會發財。母親會做湯圓,老家不叫湯圓,叫“元寶”,我喜歡小時候用豬肉渣做餡兒的湯圓,餡兒放糖,除了酒釀圓子,就再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甜點。


    我懷念春節的味道,每年心心念念的儀式感和滿足感,隻有在回家才能有,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有。


    記憶中母親一直站在廚房忙著,每年我們吃一樣味道的食物,去一樣人多的寺廟燒香,聽一樣旋律的《難忘今宵》。生活本該是這樣的,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永遠存在的。


    直到突然有一天發現當年原本高大的父母親矮了一大截,我站在他們身邊,他們比我矮了好多。母親開玩笑說:“我們長縮回去嘍!”我摟著她邊走邊想哭。


    父母常說:以後過年次數都是數著過的。所以我在想,不管以後怎樣,能多陪他們一年,就一定陪一年。


    其實我們在相聚,也馬上要離別。


    我們都知道。  <h4>05</h4><h4>下雪</h4>


    大年初五的早上醒來,外麵白成一片。讀中學以後,我在蘇北老家就沒見過這樣的雪了,算起來有十幾年了吧。我激動得到處走走拍拍,不確定下次看到這些畫麵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是我害怕很難再遇到雪天,還是害怕以後冬天回家的機會太少。童年記憶裏必有冬天,冬天裏必會下雪。那時蘇北的寒冬,河裏能跑人,路上能溜冰。常常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白了,推開門看到院裏一片白茫茫。這是我童年無聲又盛大的禮物。


    父親總是很早起床,掃出一條通往大門口的小路。偶爾我會跟姐姐、弟弟堆出一兩個不成形的雪人,鼻子插上一個幹癟的尖椒,腦袋戴著一個破舊的草帽,這是下雪時最期待的事,盡管每次都會被爸媽罵回屋。


    麵對雪,仿佛每個人都幹淨純潔起來。昨天踩在雪地裏,吱吱作響聲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可愛的。一走在雪裏,久違的少女心立馬被激起。想在雪地裏狂奔、打滾,跟美好的男人談戀愛。


    電影裏許多抒情橋段都離不開雪。我常想起《情書》裏的雪。日本的雪,純美而溫柔。無論是對著空山大喊“你好嗎?”“我很好”的渡邊博子,還是剛參加完葬禮在雪中奔跑的藤井樹。隻要她們往雪裏一站,就是最好看的風景。


    是的,站在雪裏的人,都能被原諒。


    而中國的雪,總是背負著隱忍和荒蕪。念念不忘寶玉最後的出走,白茫茫的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家烈火烹油、穿花著錦、富貴榮華,寶玉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中國北方的雪,厚重得很,跟北方的人一樣。我一直喜歡蕭紅筆下的北方,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民國時期的女作家,蕭紅和張愛玲是我的最愛。一個寫北方的苦,一個寫南方的毒,冷靜克製,字字珠璣。


    一直喜歡下雪天。喜歡冷、喜歡靜、喜歡透。那白皚皚的一片,仿佛是世間最冰冷無情的東西。一片片把舊世界掩埋掉。它才不管你那麽多呢。昨夜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第二天早晨掀開窗的那刻消逝不見。一切都跟沒有發生似的,無聲無息,理直氣壯。


    美好的事物都是斑駁的。“彩雲易散琉璃脆,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切像存在,又不存在。等中午吃了飯,外麵的雪慢慢化掉。


    晚上我趕車回上海。新的火車站離我家將近40千米,我花了2小時換了3輛公交車才抵達。我在市區的車上看向外麵,路麵上沒有雪,房屋頂上也沒有雪,有的隻是汽車行人、霓虹閃爍。聽著滿車的方言,坐在同一輛公交車上,他們回家,我離開家。


    在家時,我跟母親說:“我不想回去了,還是在家裏舒服。”我媽回我:“可你不能舒服一輩子啊。”


    夜幕下,公交車行駛著。家鄉也有很高很高的樓,我在想著如果留下來在這裏生活,某棟樓某個房間裏的某個座位應該是我的。可這並不能讓我有多興奮。村子以外的一切地方,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不管我去什麽城市,一切都是從零開始。那就去最不像家鄉的那個。


    其實我明白的,雪景之所以好看,是因為不常看到。


    在火車上,看完一部小說已經淩晨2點,周圍的乘客都睡了,這時我又看向窗外。想起2015年4月6日我在微博寫的一段話:想去睡深夜的火車臥鋪,誰也不認識也不想認識誰,被廣播聲吵醒,在一個個城市停留,借著微弱的亮光看向窗外,仿佛已經過了幾生幾世。


    我不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不過我知道,我的心從未真正在哪裏停留過。


    我也知道,以後故鄉與我之間的問候,就像除夕那天,留在老家的舊友發來短信:“你還好嗎?”我盯著手機,鼻子一酸,立馬回過去:“我很好。”


    從此我們不再提世事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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