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我坐飛機回星城,並將那張沒有用掉的火車票,扔在了幾千米高空上飛機的洗手間裏。


    我打小涼的手機,已經查無此號。她的公寓毫無變化,唯一可以證明她回來過的線索就是茶幾上留下了屬於她的那串房門鑰匙,還有一杯沒喝完的綠茶。她應該在我趕回來之前,回到過這間屋子,短暫地靜坐,泡上一杯綠茶,邊喝邊打量著屋內的陳設,以及跟我們有關的東西,至於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我不得而知。


    徹底冷卻的綠茶,凝固出淡綠色的痕跡沉澱在玻璃杯的邊緣。我看著它出神,很久後才端起來喝了一口,有點苦。


    她不會再回來了,我知道。


    兩天後,行政主管跑進辦公室問我林喜薇為何三天都沒來上班了,我反應有點遲鈍,她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你不是她男朋友嗎?她幾天沒來上班了,電話也停機了,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她去哪呢?”


    我搖搖頭。


    “不可能吧!你要不知道那就沒人知道啦。”


    “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我的滿臉倦容很嚇人吧,她不再糾纏,頭疼地歎了口氣,轉身走了。而就在這時候,我的電腦桌麵上突然彈來了一個聊天窗口,是小黃——一位才來我手下實習兩個月的編輯。


    我懶得打開,回頭說,“以後有事直接口頭交流吧,一個辦公室還打字多累。”


    小黃有些尷尬地半轉過工作椅,一隻手還停留在鼠標上,他眼神躲避著,“不是的,主編,我剛發你的是一個網址。我覺得……你還是自己進去看下吧。”


    “好。”


    十秒鍾,可能二十秒,然後我看到了。


    比起“作家陳默的真實成名路”這種不再有噱頭的帖子標題,我最先看到的是不堪入目且搏人眼球的肉色豔照。看得出照片是偷拍的,側對著床,微微有些低,不是一個正常人的觀察角度,除非這個觀察者是個五歲小孩。可能是被事先藏在酒店裏的櫃子下層,或者別的什麽地方,我不清楚,反正偷窺者總有辦法做到。


    主角是兩個赤裸的男女,在酒店的高級睡床上滾在一起。起初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幾乎是顫抖著移動鼠標,慢慢把帖子往下翻。


    照片裏的內容,大多都是男人壓在女人身上,半跪在她張開的雙腿之間,是av影片常見的姿勢,那種毫無情調,男人急迫想要占有女人身體的獸欲原形畢露。其中有一些照片是女人跪坐在男人的下半身上,她披頭散發,白皙而偏瘦的上半身一覽無遺。而奇怪的是,所有照片上男人的臉部被打上了馬賽克,但看得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體型寬胖,從長滿體毛的粗壯左手上那塊名貴手表看,不難猜測他的“幹爹”身份。可惜女人就沒能幸免了,也是後來我才知道,這對男女整晚的做愛過程全部被錄下來了,再截圖出了一百多張照片。而我僅僅在翻到十幾張的時候,就看清了女人的正臉。


    ——林喜薇。


    我感到一陣鈍重的耳鳴,就像小時候,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有載貨超重的大卡車艱難地爬行在家門口的斜坡上,發出巨大的引擎聲。它碾壓著地麵,也碾壓著我的耳膜和心髒。此刻我胸口逼近窒息,手卻仍然無法控製地點著鼠標往下挪。


    首當其衝的大批豔照後,再是我跟林喜薇的生活照,逛百貨商場,在餐廳吃飯,成雙出入電影院等等,每一張照片上的女孩都是笑著的。哪怕是這種時候,我還是覺得她真漂亮。盡管這些漂亮的容顏也出現在了那些汙穢不堪的床照中,以及很多張在酒店大廳被錄下來的攝像中,她攙扶著她“幹爹”的手臂,笑靨如花。


    翻完最後一張時,我放棄了掙紮。


    好吧,林喜薇,如果這就是你不辭而別的理由,那麽我接受了,連“陳默為出名逼現任女友當二奶勾引大老板”這個冠冕堂皇的論證也一並接受了。如果可以的話,請把所有矛頭都轉向我吧,粉身碎骨萬劫不複都無所謂,隻求能稍微減輕你的一點點傷害。可是林喜薇啊,你好傻,真的。


    我關掉了網頁,閉上了雙眼。


    整個下午,我就那麽呆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很奇怪的,平靜來得比想象中要快,可能當糟糕的事情不再能遞增而是單純地複製時,人心便早已在麻木中免疫,既然已經身中無數炮彈,又何必在乎最後那射向太陽穴的一槍呢?


    陳默,其實你早猜到了這一天的吧。


    自你去醫院探望梓雯並跟沈聰撞上的那天起,你就知道隱約會發生些什麽了不是嗎?你沒有告訴任何人,某天晚上你曾無意接到了沈聰的電話,那個電話是打給林喜薇的,可當時的林喜薇正在洗澡。你本應該無視茶幾上那隻不安分的手機,可鬼使神差地,你接了。


    你沒來得及開口,電話裏的沈聰就劈頭蓋臉地罵起來,“林喜薇!枉我一直把你當朋友,我真是瞎了眼!當初你一聲不吭就把我愛了八年的男人搶走時我有過一句怨言嗎?我有怪過你嗎?可你呢?你他媽還嫌傷害我不夠深是不是?我真想問問你,你怎麽有臉做出這麽惡心的事來啊!你怎麽有臉啊?!你長這麽大就不懂什麽叫廉恥嗎?我真替你害臊!我真替陳默不值!你倒是說話啊,別以為不吭聲我就拿你沒辦法……”


    “你還是不開口是吧,你敢做不敢當是吧!行,你等著,我有辦法的,我會讓全世界都看清楚你醜陋的真麵目的,你等著……”


    電話就是在這時被掛斷的,你慌亂地把它放回原處。你深愛的女孩一臉無辜地從浴室出來了,她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問你怎麽呢?你隻是搖頭。她輕輕走上來,給了你個溫柔的擁抱,“快去洗澡吧,早點休息。”你回答“好”,你居然天真地以為可以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你還記得你們去看海的前一天晚上嗎?你們一起在公司加班。外賣送到了你辦公室,你提著林喜薇的那份去辦公室找她,才發現她人不在。如果換平時你不會多想,可這次你卻決定去找她,後來你很輕易地便在公司一間小倉庫的門縫後麵發現了她,以及那個幾乎要把她摁在牆上的任南希。


    “你為他做的這些根本就不值得!你究竟明不明白啊?!”差一點,你就要踢開門去揍任南希了,可當你聽到了他哽咽的哭聲時,你停下了。你難以置信這個已經報仇雪恨並春風得意的男人會哭得像個小孩,充滿了屈辱和不甘。


    “離開陳默吧,跟我在一起,一切都還不算晚。我可以幫你挽回的,我可以讓這事不敗露出來……小涼你看著我好嗎?你看看我,我才是真的喜歡你的人,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他幾近哀求道。


    “不用,謝謝。”


    林喜薇推開他,一句“謝謝”,決絕得像凜冽的冬日寒風。


    你知道他們的對話結束了,趕在被他們發現之前倉皇地逃離了。那天晚上你失眠了,你心亂如麻,可是你不敢讓自己亂想。你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麽,又能有多糟呢?至少你們還在一起,這比什麽都重要。


    可你錯了,你以為你夠強大了,卻還是小看了生活的殘忍。


    門在這時被推開了,門外的人是姚麗華。我慌亂地迎向她的目光,很怕自己崩潰後的脆弱和不堪被她看到。畢竟,這曾是我一直咬牙堅持的東西,哪怕此刻它變得毫無意義,出於習慣我還是得堅持到底。


    她冷冷一笑,“陳主編,開會了。”


    “主編”兩個字她喊得格外慢,像在品味一道佳肴,一字一頓的咀嚼中帶著一絲嘲諷般的留戀。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如此稱呼我。而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二】


    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會議,參加的人數很少,沒有任何股東,四位高層,加上姚麗華、蘇安妮,而那位發誓一定要親自把我踩在腳下的吳彥尊,今天居然很意外地缺席了。也是後來我才得知,自從梓雯出事後,他便整個變了一個人,盡管他依然很虛榮而偽善,依然在圈子裏混得風生水起名利雙收。


    大家窩在一間煙霧繚繞的小辦公室裏,大概因為都是自己人,所以這次再沒有什麽官腔了,一切都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當然其實也再沒什麽好說的。


    “我明天不會再來了,辭職信就不寫了。”先開口的是我,為他們省去了撕破臉皮的尷尬。


    姚麗華顯然有些意外,她或許覺得我應該再抗爭下的,畢竟對於這樣一個最終獲得全麵勝利的榮耀時刻,她理應充分享受踐踏敵人屍骨的快感。她笑了笑,露出了一種帶著輕蔑的惋惜,“其實如果你早點識趣滾蛋,也不用走到這一步。”


    “我能問個問題嗎?”我說。


    “問吧。”


    “照片上的男人是誰?”


    姚麗華嗤笑出來,在座幾個人也附和著笑了。


    “陳默,你真以為這樣能中傷我嗎?你太天真了,沒錯,照片上的人就是沈總,我的情夫。不過這又怎樣?從始至終我對他就沒有任何感情,我們不過是相互利用。我幫他經營公司,得到我想要的。而他也能賺更多的錢,繼續玩她的女人,玩你的女朋友。不過可惜啊,你讓林喜薇陪他上床這步棋走錯了,你真以為他那種男人會幫你啊?也不過就是形式一下。公司跟他睡過的女人多得去了。你自以為林喜薇有點姿色,又是個處女,沈總就會把她當回事了?你以為是在寫職場小說啊?別笑死人了……”她笑得更開懷了,我還從沒看她笑得這麽不顧儀態,眼淚都要出來了。


    “我從沒有讓小涼這麽做,她也絕對不是自願的。一定是那個敗類以決定我主編去留這個軟肋才對她下手的!”


    這通話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了,隨後我很想抽自己幾耳光。天啊,陳默,你還呆在這裏試圖跟她解釋什麽啊?她相不相信又還有什麽意義呢?你現在唯一該做的就是衝上去扭斷這個蛇蠍女人的脖子,要不就趕緊轉身離開!


    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能告訴我,那些照片是誰拍的嗎?”


    “哈哈,還能有誰?當然是你最好的朋友任南希,還有曾經那個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沈聰,以及她身邊那位叫謝飛的攝影師朋友。”


    看到我臉上的絕望後,她更開心了,“所以我才說,你讓林喜薇勾引沈總這步棋走錯了,你徹底激怒了他們,他們報複你是你活該。沈聰可以對她爸的手機進行衛星定位,她找出了他常去的幾家酒店,之後蹲點錄像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照片流傳到網上不過是時間問題。那個帖子的炒作文案還是我親自擬寫的。你應該看過了吧,怎樣?寫得還不錯吧?隻可惜你那萬千的忠實讀者該傷心落淚了……”


    她一直在笑,兩條法令紋像刀片般割在我的心頭,“陳默,遊戲到此為止了。你現在已經身敗名裂徹底玩完了,馬上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吧!哦,對了,最後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知道半小時前是誰打電話給我讓你馬上滾蛋的嗎?就是那位在之前會議上還口口聲聲說要幫你的大股東,沈總。哈哈哈……”


    她收回笑容,兩個事先準備好的保安衝進了門,大概怕我會鬧事。


    “等一下。”這時,坐在身旁的蘇安妮突然喊住了我,她起身看著我狡黠一笑,突然端起姚麗華桌上的那杯茶,潑在了我臉上,“好了,你可以滾了。”


    我怔怔地後退兩步,一點點抹淨了粘在臉上的茶葉,卻抹不掉那屈辱和蒼涼。所有人都被我狼狽的模樣逗笑了,他們猖狂地,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如此卑微,卑微到甘願沉淪,甘願陪著這幫曾經一次又一次傷害我侮辱我並最終狠狠踩在我臉上的敵人演完這場戲。我感謝自己還能笑,我此刻揚起嘴角的表情一定會成為他們日後飯桌上的一樁笑談吧!在保安架起我之前揮手阻止了。


    “我自己滾。”我說。


    【三】


    “豔照門”一事在網上火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對網絡上的八卦娛樂作出的最後一次貢獻吧。對於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網絡暴力,我沒什麽好怨恨。誰讓世人向來如此呢?總是鍾愛於津津樂道地消費著別人的悲傷和痛苦,用來填滿自己的空虛與貧瘠。


    我關閉了博客、微博和個人網頁,很長時間不再上網,負麵消息還是見縫插針地闖進我的生活,它們時時刻刻都殘忍地提醒著我這個始作俑者,戰爭還在持續。


    見風使舵的媒體們已經一邊倒,盡管還有一些固執的讀者在堅守,但很多“網絡知識分子”覺得,他們愛上了一個不惜讓自己女友當二奶去幫自己名利雙收的人渣,而現在他們居然還死不悔改地維護這個人渣,理應被拉出來一起討伐的。


    於是,這些讀者就被討伐了。


    這場網絡暴力討伐戰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奧運會開始才慢慢被淹沒。人們很快有了新話題,有了新的可以歌頌和批評的對象。


    現實生活中這場戰爭卻遠未結束,我離開公司,將剛裝修好的房子虧本轉賣給別人,原因是我失去工作,也不再能寫書,就算能寫也再沒公司願意給我出書,我無力再支付後續的房貸。更何況,它對我已經失去了意義。


    ——我輸了。


    那些天裏,我總是對所有試圖嘲笑我的人這樣坦誠地宣布,用以換取他們心滿意足的鄙夷和冷眼,以及我那份寶貴的清靜。可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輸給了誰。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諷刺的是,告訴我答案的,是我哥。


    回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意外我會一直呆在房間裏,直到猝死,再或者某天世界末日的海嘯湧過來衝碎我的窗戶。


    結果我卻被一個送到家的包裹給喊出來了。


    這些天家裏總會收到一些惡意報複的包裹,比如青蛙、小鳥等各種小動物腐爛的屍體,再或者被紮了無數根大頭針的寫著我名字的巫毒娃娃。家人都懶得看了,作為對快遞小哥辛苦工作的尊重,他們會客氣地簽收下來,然後轉背再丟進垃圾桶。


    可這次不一樣,寄件人是:小涼。


    當聽到媽嘴中這漫不經心的兩個字時,我瘋子般衝出房間搶了過來。一分鍾後,我回到房間,拆開了包裹,是一塊保存完好的黑色檀木牌。木牌的背後,刻著“陳默”兩個字。


    封藏八年的時光瞬間湧現出來。


    我記起了森山裏的那座古舊的菩薩廟,我記起了那座山上滿山遍野的紅色楓葉,記起了小涼祈禱時的像月光一樣恬靜的側臉。我還記得,分離前我們把小木牌相互交換時,她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會幫你保管得好好的,這樣,你就會過得很平安了。


    我頹坐在淩亂的房間裏,我以為我會哭,可我沒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深深地意識到,哭是一件多麽累的事。


    半夜我悄悄走出了房間,並順手拿走了哥遺落在客廳電視機上的半包煙。我爬上樓頂的天台,那晚漫天繁星的蒼穹像一麵倒掛的湖,映出了燈火通明的星城。我雙手顫抖著吃力地點燃了一根煙,我試著融入感情地抽了一口,味道依然不怎麽好。夏風不時吹過來,剛從嘴中吐出的煙被吹到了眼睛裏,在煙熏的刺激下,我流淚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哭,隻是覺得,那一瞬間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哥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因為太胖,在我身旁蹲下來時發出了一聲很吃力的歎息。他奪走了我嘴裏的煙,貪戀地猛吸了兩口,這才得救了,“以後要抽煙自己買,別拿我的。”


    “知道了。”這個開場白讓我欣慰不少。


    “剛才媽半夜起來發現你不見了,緊張得差點要喊警察了,不過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哥說得很驕傲。


    “為什麽?”


    “你以前不開心就常來這,可能你忘了吧。”


    我陷入了沉思,他又拍了拍我的背,“陳默,你要明白,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家人總是不會拋棄你的。你也不小了,別老讓爸媽操心。可能你覺得我沒資格說這話吧!但你一定不知道,正是因為我小時候那病怏怏的身體讓他們操了不少心,我才決定長大後什麽都聽他們的。”


    他這麽跟我掏心掏肺地講話還是第一次,我有些感動,“知道了,別擔心,我一會就下來。”


    “那好,我先下去了。”


    “哥。”我突然又喊住了他。


    “怎麽呢?”他回過頭。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他們都說我輸了,我確實輸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輸給了誰?”


    “你這些天躲在房間裏就是在想這個蠢問題。”他嗤之以鼻。


    “算吧。”


    “有什麽輸不輸的。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把自以為的世界當成是真實的世界,越長大才會越發現自己搞錯了,但是日子還得過是吧?你把這看成是輸了,可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嗎?在你出生時都戰勝了幾億個對手,這本身就是個贏的奇跡了。”他有些羨慕地笑了,“而且,弟你比我強多了,你至少還努力抗爭過。”


    那一晚我終於發現,原來哥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我誤解了他二十多年。


    我應該跟他說聲對不起的,可他已經離開了。


    【四】


    似乎是那個豁然開朗的夜晚之後,也可能是在接下來更多的相處中,我終於對哥盡棄前嫌,盡管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可是很多時候,你喜歡、討厭、恨或者原諒一個人,都不需要什麽資格,它總會在你心裏驕傲且任性地發生著。


    我不再看不起哥。


    最好的證明是,當哥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後我提出跟他合作。


    他決定回南水鎮開一家獸醫店,他從小就很喜歡動物,每次看到鄰居家牽著貓貓狗狗遛在街上他都會兩眼發光。但他說服家人的理由自然不是出於愛好,他說現在人們的物質生活普遍上升,家家戶戶養寵物是大勢所歸,所以在慢慢城市規模化但又缺乏獸醫店的南水鎮充滿了商機。


    相比我的為人處事他簡直是個天才,輕易就說服爸媽。而我跟他的合作,不過就是把自己賣掉房子剩下的錢一並交給哥,開了家寵物店。簡單說,我們兄弟倆便當上這個醫院超市一體化的寵物店老板。


    哦對了,至於梓雯留下來的會動的遺產,那條叫伊麗莎白的沙皮狗,從此成了我的寵物。它倒是很有既來之則安之的覺悟,每天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趴在門口曬太陽,順便幫我看店,偶爾看到不懷好意的人也會叫。不過該死的是,它總是分不清楚誰是顧客,誰是小偷。所以它經常凶我爸,我爸每次串門時都恨死它了。


    至於梓雯,小半個年頭快過去了,她依然安靜得可怕。有時會覺得她的身體已經染上了醫院特有的氣息,就是那種被消毒水衝泡過後幹淨卻刺鼻的味道。偶爾,陽光會悄悄地透過玻璃折射到她恬靜的臉上。相比之前,她的氣色要好很多了,漸漸新長出來的頭發也被梳理得井井有條,睡成了一個怡然自得的瓷娃娃。


    值得欣慰的是,上次探望梓雯時,守在她身邊的不再是伯母一個人,床邊還坐著一個蒼老的男人,但衣著整潔,黑色中山裝穿得精神抖擻。這半年裏因為經常來探病的緣故,我已經跟伯母很熟絡了。那天下午伯母見到我後難得的開心,她把對方支開後便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起她的計劃。


    她告訴我,剛那位大伯是個快六十的退伍軍人,妻子六年前死於一場交通事故。他們是在兩個月前認識的,他的胃做手術,需要住院半個月,跟梓雯在一個病房,一來二去就認識了。現在,他已經公開追她了。


    “之前主治醫生跟我說,我現在孤苦伶仃一人不容易,女兒隻能勉強維持生命,當初對方家裏賠的錢也快花完了,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希望我考慮下讓小雯安樂死,這樣對她對我都好。可是你說我怎麽能答應呢對不對?這人啊,活著就是活著,死了才是死了。我家小雯明明好好活著,心髒還在跳啊!所以啊,這幾天我就一直想著要怎麽辦?結果,我就答應他了。”


    伯母話說得有些跳躍,但我還是聽明白了。


    簡單說,她需要找一個人來支付醫療費,而這個年長她10多歲的退伍軍人正好出現了,於是她決定嫁給他,而衣食無憂子女成群的對方,也欣然接受了。


    “挺好的,這樣您跟梓雯都有人照顧了。”


    “是啊!我也覺得挺好的。”她露出了久違的欣慰神色,“我啊,這大半輩子都在等。年輕的時候孩子他爹突然一走了之,我就等著他能回來。天天盼,這一盼啊就是二十多年,人影都沒見到。現在是時候放棄啦!我決定把剩下的時間,用來專心等小雯。你說如今科技這麽發達,說不定再過幾年,小雯就能被治醒了對不對?那時候我總得在她身邊吧!要是她醒來沒有看到我該有多傷心啊……”


    “會的,肯定會醒的。伯母,我得走啦,下次再來看望您跟梓雯啊。”我其實很舍不得,但我必須離開了,不然我怕再聽她說下去自己會哭出來,要是一個大男人突然嚎啕大哭是有多嚇人啊!指不定就被醫生架著往隔壁精神科送了。


    每次探望完梓雯後,我就會順便去見周小野。


    不過比起探望梓雯,想去監獄探望他可不容易,最要命的是,如果囚犯拒絕見外人的話,我除了劫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是的,我忘記了說,周小野那場的官司總共開庭了三次,最終還是被定性為正常人的蓄意謀殺,有期徒刑:十九年。


    秋天的時候,我總算有機會跟他見上一麵了,哪怕隻有五分鍾。見他之前我聽獄警說,其實監獄裏並沒有那麽多同性戀,他也沒被誰欺負。他現在除了一些必要的“是”“到”“遵命”外也開始說話了,並且他還把放風以外的時間用來了雕刻,起初是拿著食堂偷來的湯勺把小木塊雕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惟妙惟肖。後來這事被所長知道了,於是破例送了他一把小雕刻刀,現在很多獄警的辦公桌上擺放的漂亮的木雕筆筒,都是出自他之手。


    可盡管這樣,那次見麵他似乎還是不太願意跟我說話。我不想浪費這寶貴的五分鍾,隻好自言自語,隔著玻璃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外麵的世界。我突然發現我變得有些像我媽了,總是重複著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對於真正重要的事卻絕口不提。


    我說到了我最後一次回我們住過的那套房收拾東西,當時那套房已經轉租給了三個未經世事的大學生,沒心沒肺的樣子看上去跟當初的我們一模一樣。我還說到了張可可,聽說她回老家開了一家花店,名字就叫“橙”。她還找到男朋友了,是她的一個顧客。而郭愛卿跟小黑的蛋糕店也生意紅火,她偶爾會跟我聊qq,總是發一些她最新學做出來的蛋糕,不過說真的,我懷疑隻要是個地球人都不太敢吃。沈聰出國了,似乎去新加坡定居了,也過得很好,大家都很好。


    五分鍾很快到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一言不發的周小野被兩個警察架走。直到最後,他才終於開口問了我一個問題,當他喉嚨裏發出幹澀得像是被踩踏過的聲音時,我才發現這跟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他隻說了三個字,“梓雯呢?”


    我愣了一下,笑道:“她呀,上個月就醒啦!醫生說隻要恢複好,身體很快就能動了。等她可以下床了,我再跟她一起來看你。”


    鐵門被關上的前一秒,他哭了。


    故事到這裏,似乎沒什麽可講了。


    再後來,2012年的冬天來臨,“陳氏獸醫店”的生意進入淡季。南水鎮的冬天沒有星城那麽冷,一切看上去要更加溫和。有時候,我總會想起跟小涼說過的那句話,當時我們站在海邊,她說:我們是站在了一個正在緩緩呼吸的巨人的睫毛上。


    如果這樣,於我而言,南水鎮應該就是巨人的掌心吧。


    這一刻,我站在滄桑的掌紋之上,積雪讓我有一點點步履蹣跚,每一次輕踏,都伴隨著微小的毀滅聲。


    冬天的第二場雪時,我去了郊區的那座菩薩廟。


    它比記憶中的更清冷了,就連那纏繞在紅木懸梁上的煙霧都仿佛凝固住了,擋住了從天窗射進來的潔白光束。這次我又求了一張護身符,刻上小涼的名字。我想著隻要把它保存好,這樣,遠方的她就能永遠平安吧!


    離開菩薩廟後,我搭公交車回到了南水鎮,經過一家超市時我下了車。隻因為我認出了這家曾被我跟小涼“光顧”過無數次的店,和那個麵目和善的禿頭老板。仿佛因為他好脾氣的緣故,他的生意做大了,已經變成了兩層。一樓是常規超市,二樓是學生文具。我進去隨便拿了一些零食,都是十五歲的小涼愛吃的。走到櫃台時,我給了老板一百塊,留下一句“不用找了”就倉促逃走了。我可不想跟他解釋,這是我跟一個女孩八年前欠他的。跑出門後我感到非常難過,我抓著手中的零食,想著她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有些事是真的回不去了,有些人是真的走散了。


    林喜薇,後來的很多時間裏,我常會想起你。不是多麽沉重和悲痛的,隻是在做著一件事或者幾件事的時候,突然停下來的那一瞬間,就會想到你。整理完書房,喝完一口水,搭乘即將到站的地鐵,刮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看電影的時候,聽到街角音樂的時候,就那麽想起了,不是關於你的任何,隻是你,就那麽單純地想起。


    然而所有的這些時候,你都無法知道了。


    【五】


    冬天的黑夜降臨得格外早,十點不到寵物店就關門了。


    今晚的窗外仍在飄著雪,我思考著是否要去一樓的店裏幫哥打掃衛生——還是算了吧,他那麽胖應該減減肥的。我選擇繼續呆在這個空調不是那麽給力的小閣樓裏,跟深夜溫柔地對仗。


    這時qq上有人發來了信息,好久沒人在這種時間來找我了,要知道,那些愛養寵物的顧客大多是有錢的貴婦,愛美的她們可不會錯過這麽重要的美容覺。點開後,意外發現居然是小琪。


    她曾經是吳彥尊的忠實粉絲,並在他的簽售會現場拿著一根香蕉丟向我的臉,後來沒多久,又成了我的讀者,並深情並茂地寫了一封支持信給我,那封信我到現在還留著呢!而今晚,她非常自豪地告訴我,盡管她還沒有大學畢業,但已經跑去北京獨自闖蕩,並當上了某文化公司的圖書部副組長。我聽她說著她年輕又熱血的經曆,盡管是那麽似曾相識,盡管勾起了那麽多不算好的回憶,但還是真心為她感到開心。怎麽說呢?我想,就算自己已經倒下,還是會有更多奮不顧身的人追逐夢想。世界上美妙和希望便在於此。


    “陳默,要不,給我寫本長篇吧?”她突然說。


    “我已經好久不寫啦。”


    “別說得那麽滄桑好不好?也就才一年時間,你再好好考慮下吧,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勁才找到你啊!陳默,其實網上那些事很多都是假的對不對,我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喜歡跟風的膚淺讀者了,我現在是你的同行了,我其實聽聞了事情的另外一些版本。但我知道完整的真相隻有你這個當事人才最清楚,所以陳默,我覺得你不應該就這樣默默消失的,你至少可以把這個當成故事寫下來,我會想辦法給你出的……”本以為她是出於客套隨意說兩句,卻沒想到她這般堅持。


    “謝謝你的好意。隻是,我已經不會寫小說了。”


    我並沒撒謊,我是真的沒法再寫了。她一定不知道,盡管才半年時間,但我幾乎快要忘記怎麽使用word文檔了,我現在滿腦子裏都是如何根據動物的體重計算麻藥的劑量,幼犬到底得吃多少驅蟲藥,以及加菲貓的祖先究竟是誰這種東西。


    她本還想說點什麽,見我心意已決隻好很不甘心地道了聲晚安。


    “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晚安。”


    “晚安。”


    奇怪的是當她的頭像變灰之後我變得坐立不安了。我起身倒了一杯冷水一飲而盡,仍然無法平靜。於是我決定下樓幫哥打掃衛生,我下樓走了幾個階梯,樓下那隻因為得了皮膚病而被關在鐵籠子裏的博美正在不安分地叫,仿佛在警告著什麽。


    我駐足了。


    可是等等,陳默,為什麽不呢?你在逃避什麽?又在害怕什麽?


    轉身回閣樓,衝上一杯速溶咖啡,坐下,深吸一口氣。大約十秒的冷靜後,我作出了選擇。是的,我決定從這一秒開始,將自己所有的孤獨都獻給漫長的黑夜,將自己所有的懷念和不舍都埋葬進過往的時光。我思考片刻、敲打鍵盤、刪除、繼續敲打,最終還是摸尋到了一條暢通無阻的軌跡,以及那熟悉而依賴的味道。


    我寫下了故事的第一句話:當我們的青春漸漸蒼老。


    全文完


    初稿 2012.6.28,晚。


    定稿 2012.9.24,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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