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瓦鎮回來後,任南希大方地搬進了《橙》編輯部。星期一上午我跟周小野幫他收拾辦公桌,姚麗華拿著簽字批準的職員調動表慢慢走過來,她瞟了一眼任南希,“你確定想清楚了?”


    “是的。”南希一改往常的唯唯諾諾,語氣前所未有的堅決。


    “行,那好好幹。”她傲慢地冷笑了下,算是劃清陣營徹底宣戰了。她轉身離開時,周小野朝著她臭屁的背影豎起了中指。也是在那一刻,我內心狠狠地驕傲了一下,我真希望人生可以永遠這麽肆無忌憚地驕傲一下去,仗著自己還有夢想和誌同道合的好友。


    有南希的加入,《橙》的視覺從此就徹底放心了。雜誌第三期很快出片,因為促銷的關係,八萬銷量保住了。大家還來不及慶祝,生活又迎來一段小插曲。


    事情來自一個叫夏夏的讀者,她被一個自稱是“陳默”的網友從江蘇騙到了星城,這位“陳默”說願意見她,並帶她參觀編輯部。正逢暑假,夏夏拿著自己存下來的壓歲錢,瞞著家裏偷偷坐火車過來了。怎知來火車站接她的卻不是陳默(她看過我的照片),而是幾個自稱是陳默朋友的社會青年,夏夏立馬察覺不對勁,設法脫身了,連錢包和行李都顧不上拿。幸好她還有手機,聯係到星城的另兩位網友——通過《橙》認識的讀者。她在網友家住下,當晚又在雜誌貼吧發帖求助。


    這個火爆的帖子最先是被郭愛卿看到了,她大叫一聲:“臥槽,主編你紅了,有人用你的名字劫財騙色了!”


    此話一出大家震驚不已,紛紛擁上去圍觀。


    最後得知此事的雯姐當下就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問郭愛卿:“能聯係上這位讀者嗎?”


    “能。”


    “那好,陳默你約她明天見個麵,招待一下她,晚上再替她買車票送她上火車。”


    “什麽!”我很驚愕。


    “有點出息好嗎?人家因為你被千裏迢迢地騙過來了,你身為偶像,當然要表示一下。”到說“偶像”兩字時,大家都幸災樂禍地笑了。


    “可是我一個人,不太好吧。”我推搪著。


    雯姐歎了口氣,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眉眼間隱藏不住的小私心,“這樣吧,大家也去,就當讀者見麵會吧。”


    事實證明,沒出息的不止我一個。


    第二天大家都很緊張。郭愛卿居然還破天荒地帶了妝,她那快飛出地球表麵的假睫毛和抹成了兩根臘腸的口紅差點沒把路人嚇跑。最後大家實在不忍心了,央求道:“郭愛卿,就算是為了世界和平,麻煩你去廁所洗把臉吧。”


    很快我們就在約好的地點見到了讀者——三位90後的小女生。她們很興奮,熱情地拿著早準備好的雜誌挨個找我們簽名,叫夏夏的女孩激動得哭了,她說自己原本準備了禮物,可惜跟行李一起丟了。


    我忙安慰她沒事,結果她“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了。她說:“陳默,真的是你嗎?這不是在做夢吧?”


    我差點回了一句,“我也不確定。”


    上午帶她們參觀編輯部,中午在公司附近的川菜館吃飯。三個小姑娘不再拘謹,嘰嘰喳喳說個沒停,都是些各自的學習、煩惱、感情跟夢想。後來夏夏講起自己的經曆,她很懵懂地愛上大自己三歲的表哥,不敢告訴別人,隻能把這些心事寫在日記裏。結果日記被同學偷看了,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她的家人和表哥本人也知道了。在被嘲笑、排擠的日子裏她一度感到非常絕望,甚至想過一死了之。後來卻意外結識了《橙》,陪她度過了最艱難最脆弱的一段日子。


    她的故事聽得大家很心酸。要知道,這些孩子明明才十幾歲啊,臉上卻寫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有那麽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與文字沾邊的孩子都是不快樂的,因為不快樂才會渴望在文字的世界裏找到安全感和慰藉。毫不矯情地說,這一刻,當我意識到自己是這些孩子們的庇護所的製造者時,我感受到鼓舞,以及有一種不容推卸的使命感。當然,還有內心深處的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在這個紛擾的世界裏,找到了孤獨而正確的路。


    晚上夏夏在火車站廣場跟我們告別,臨近入站口時,她突然又轉身朝我們猛揮著手,一邊開心地笑,一邊流淚,早已忘記了這段旅途中的諸多不愉快。我們也同樣揮手向她告別,沒多久,她單薄的身影就被洶湧的人潮吞沒了。


    我望著眼前那一抹憂傷的夜色,突然就毫無由來地堅信:這個叫夏夏的女孩,以後一定會走出喜歡表哥的陰影,會順利中考、高考,然後上大學,她會遇見一些男孩,那些她喜歡的跟喜歡她的男孩。當然,她還會遇見更多的風景更多的人,教會她珍惜和懂得,銘記與遺忘,最終長成一個美麗而堅韌的大姑娘。


    幾個人就那麽幹巴巴地立在廣場上,沒人先轉身離去。這時張可可“哇”的一聲哭了,這次沒有人再取笑她。身旁的郭愛卿也紅了眼睛,她佯裝輕鬆地吐出一口氣,說:“操,憋了一天,總算能講髒話了。”


    送走夏夏後,大家去街邊的夜宵攤點吃了些東西,喝了點酒。淩晨一點,我們還漫步在寂靜寬闊的馬路邊,一路上大家沒有說話,各自沉浸在感動而哀愁的思緒中,任由路燈把彼此的身影拉扯得東倒西歪。


    也是那個晚上,我隱約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更堅定了,緊緊地,將我們凝結在一起。回首往昔,《橙》這本雜誌帶給我的辛酸、委屈、苦楚、憤怒,都在此刻化為了一種厚重的自豪感,堅定地盤踞在我心頭。


    【二】


    按照慣例,八月份星城會舉辦一場供業內人士交流的圖書會展。每年公司都會選出幾個代表項目去參展。《橙》爭取到展位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會議上,我跟雯姐準備的一番說辭都沒用上。姚麗華剛要宣布參展項目,股東之一的李總先開口了,他很富態地靠在旁聽席上,連皺了眉頭思考時都是懶洋洋的模樣。


    “公司最近是不是有一本叫《橙》的刊?有幾個發行商找我打聽過。”他不經意地問。


    “哦,是今年的一個新項目,給年輕人看的雜誌。”旁邊的胡主任殷勤地解釋道。


    姚麗華麵露難色,剛想開口卻被梓雯搶先一步:“第四期促銷的報數已經到九萬五了。”


    “新刊嗎?勢頭還不錯嘛。”李總讚許地點點頭,“姚總監,這本刊安排進去了嗎?”


    姚麗華臉上的遲疑稍縱即逝,她目光敏銳地流轉了下,“當然,有前途的項目理應支持的。”


    她之後說的話我聽不見了,整個會議廳內是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我幾乎不用側目,就可以感受到其他落選的小組成員們投來的灼人目光。但此刻我非常享受,在虛榮心的驅使下,我心甘情願淪為一個箭靶。


    我想到了曾經的無數場會議,那時我們總是默默坐在角落,氣場弱得像是會議廳裏冰冷而肅穆的背景,偶爾好不容易能抓住機會爭取一點什麽,得到的也永遠是質疑和奚落。而今天,鋒芒畢露的我們終於得到了高層的賞識。這無疑是個很好的開始。我幾乎快要按捺不住呼吸了,真佩服身邊的雯姐為何還能如此從容不迫。尤其是她那種看似優雅卻實則挑釁著身邊每一個敵人的高深莫測的微笑,下次我真應該專門請教一下。


    圖書會展在一家商務酒店的七個樓層舉辦,公司提前租好六個房間。比較有地理優勢的幾間房一早就被姚麗華內定了,吳彥尊的新書和他一手操辦的主題書係安排在黃金位置,而《橙》在最角落。


    這點我絲毫不感到意外。


    下午一點左右,圖書展逐漸熱鬧。各路發行商們都高度緊繃著神經物色他們眼中有“錢途”的產品。我們的房間一直無人問津,直到半小時後才出現了第一個客戶。可我怎麽也想不到,這位相貌樸實的客戶的出現,讓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橙》是這裏嗎?”


    “是這,沒錯!”周小野忙起身。


    “啊哈!可找死我了……”他非常激動,立馬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名片,“我是黃棋書店的經銷商,以後太安縣那塊地方你們的雜誌都走我這。放心,絕對給你們銷得一本不剩……”


    “老胡,這你就不厚道了。說好一人一半的,吃獨食就不怕咬到舌頭嗎?”這時一個聲音尖銳、微微發福的中年女人緊跟了進來,她看著雯姐的眼睛都發綠了,恨不能一口將她吃了。


    很快,房間裏便擁入了越來越多的經銷商和地方發行商,把這個小展位堵得水泄不通,讓我有回到了每天早上在辦公樓搶電梯的感覺。周小野在一旁裝腔作勢地當經理人,名片都不夠發了。客戶們大多熱情,操著一口方言味極濃的普通話套近乎,目的不外乎一個,爭《橙》的地方代理銷售權。


    “你就是主編陳默吧,久仰啊!你的作品我都拜讀了,那叫個精彩啊!”一個將近五旬的中年男人殷勤地握住我的手,臉上的皺紋快笑成一團意大利麵了。我心想您老識不識字都是個問題,否則也不會老半天都找不到《橙》的展位,也好意思說讀過我的作品。


    不過很快,他就說重點了,“陳主編啊,請務必喊你們梓總給我貨啊!你放心,我絕對擺在店裏最前頭大力推薦。我最近還琢磨著搞一家分店,到時裝修好了專門放你們家的雜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橙飛揚旗艦店……”他就那麽劈裏啪啦地說個沒停,反正三句話不離銷售代理權。


    “隔壁吳彥尊的產品不好賣嗎?”我故意問。


    “好賣,他的小說好賣。但是他做的那些主題書就不太好走了。哎,還是你們家的雜誌好走,那些小姑娘啊每天放學都來問……”見雯姐好不容易抽身了,他立馬又巴結上去。沒多久便拍著胸脯保證道:“放心!不就是每月八百本嗎,一定給你發完……梓總我跟你說啊,千萬別給老肖他們家,他們不靠譜,全給我多好啊……哎喲,我這店都開了十幾年了,信譽有保障……”


    郭愛卿和張可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偷偷跟我說:“主編,這哪是什麽交流會啊,完全就是一群土匪在分贓啊,節操何在啊。”


    我隻是笑,我該怎麽跟她解釋呢?在發行商眼中隻有“好賣”和“不好賣”兩種雜誌,好賣的雜誌就是能隨時轉手的錢,誰看到地上有錢不會搶?


    會展持續到後階段,完全成了我們跟狡猾的客戶之間的一場戰爭。戰爭結束時,作為維持秩序鬥智鬥勇的周小野算是累趴了。離開圖書展時已是深夜,他因為太累直接躺倒在後座上睡著了,我負責開車,雯姐坐在副駕駛座閉目養神,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時,原本看著窗外出神的她,兀自笑了。


    “笑什麽?”


    “開心唄。”夜晚的霓虹燈透過玻璃映在她上揚的眉頭,很好地闡釋了眉飛色舞,她神色表現出難得的激昂,“明天我就提交分刊策劃,以後一個月做兩本。”


    “這麽快?”


    “當然。陳默,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這意味著雜誌可以開始真正賺錢了。有了錢就可以去發展其他項目,以後就不再是《橙》了,而是以《橙》為平台的書係,我們也不再是一個組了,可以申請成為公司的一個獨立分部。到時候姚麗華就再無權幹涉我們了,我們完全可以跟她平起平坐。”


    麵對雯姐的侃侃而談我興奮得不能自已,這一秒,明明夢想照進了現實,但沒出息的我還是覺得像在做夢。我甚至害怕地想,現在不會突然衝出一輛卡車把我們連人帶車給碾碎吧。千萬別死在這一刻啊,千萬別。


    【三】


    晚上回家後我沉沉睡了一覺,整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又是一個好消息。微電影工作室的導演打來電話告訴我,之前為遊戲公司寫的劇本敲定了。譚總已經投錢,微電影正式啟動了,今天要選女主角和相關配角(男主角吳彥尊已經內定),讓我也去參加角色選定。


    “上次吃飯時,譚總不是說女主角他要親自選嗎?”我問。


    “哦,他最近新婚,跟老婆去巴西度蜜月去了,選角這事就說交給我跟你。”電話裏導演很微妙地笑了笑,“那色老頭,都他媽第四任了。”


    掛斷電話後我轉了個電話跟雯姐,當我匯報完事情後那邊隻冷冷地回了兩個字:“哦,行。”


    “你不跟我一道去嗎?”我有些意外。


    “陳默,我是你上司,不是你媽。我還要睡覺,這種小事自己解決,記得女主角盡量選名氣大點的,到時方便炒作。”她的起床氣勢似乎很大,匆忙掛斷了電話。可我總感覺她沒在家,因為我不相信她家居然會放英國鄉村民謠。


    我盡快趕到了工作室現場,演員試鏡是在攝影棚裏進行的。導演招呼我坐到了他身旁,我們拿著劇本交流了一下彼此對幾個重要角色的理解,可能是上次喝酒我把他給撂倒了,所以他自認為跟我很熟稔,試鏡時不停地跟我講著黃色笑話。


    來參加麵試的大部分是些還未畢業的表演係學生,也有一些已有演出經驗的三流演員。配角的試鏡時導演很不上心,戴著鴨舌帽,蹺著二郎腿隨意翻著競選者的檔案,自我介紹都懶得聽了。


    “你中了五百萬。”


    “你媽死了。”


    “你老公出軌了……”


    “你中槍了。”


    短短一分鍾,演員就被迫把人生大起大落都上演了一遍,臉部肌肉飛快變換著,我真擔心他們會不會麵部抽筋。導演卻隻是懶懶地說了句:“謝謝,下一位。”那一秒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蒼涼和無奈,原來無論哪一行,在成功之前都是如此沒有尊嚴。


    然而待到試鏡女主角時,我卻怎麽也沒想到,第一個入場的人會是蘇安妮。


    今天的她為了配合角色,特意穿著很清純的少女裝,我老半天才認出來。不得不說,她還是很漂亮的,如果不看眼睛裏那股被物質染透的風塵味。


    見到我後她非常尷尬,看得出她很想轉身離開,又猶豫不決。也難怪,曾經正眼都不願瞧一下的公司同事,此刻竟會坐在導演席上高高在上地審視自己,生吞蒼蠅的感覺莫過如此。而就在這時,我略帶神秘地湊到導演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話,率先離席了。


    與蘇安妮擦身而過時,她臉上的窘迫和慌亂一覽無遺。她一定覺得我說了些什麽話,而話的內容直接取決於她曾經對我的態度。光是揣測著她的心理我就覺得很好玩,而其實我根本沒有提到她。我隻是對導演說:女主角交給你了,我有事先走了。


    事實上我確實有事,就在蘇安妮來試鏡之前,我收到了林喜薇的短信。她問我今天是否有時間陪她去寵物市場挑選小動物,她外婆快生日了,這次她想再送她一隻小倉鼠。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有。


    趕到寵物市場的門口時,小涼正提著一隻黃白相間的小倉鼠朝我招手。


    她今天穿著日式田園風的碎花連衣裙,長發梳成了很舒服的偏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喜歡看她站在一個地方靜靜等人的模樣,就如此刻,她在發現我後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頭頂的陽光溫柔得剛剛好,而她整個人就那麽融在風景裏,讓我想到了很詩意的四個字:歲月靜好。


    “我還以為你會喊我幫你一起選的。”我有些意外。


    “我本來也想,但等不及了。”她提起白色籠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怎麽樣,可愛吧。”


    “叫什麽名字。”


    “名字還沒想好,要不你來取吧。”她眨了眨眼,顯然早就如此打算了。


    “小暖怎麽樣?”


    她心領神會地笑了,“聽起來真像我妹妹。行,那就小暖吧。”


    有時候我是願意相信命運的,這個詞或許有些言之過重。總之,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必然而不是偶然。比如現在,我正跟小涼開心地聊著,我接過她手中的白色小籠子,高高舉起,打量著這隻正在泡沫堆裏睡大覺的倉鼠。然後,我的視線就透過籠子,越過馬路,落在了對麵的咖啡廳二樓的玻璃窗內。


    兩秒後,我確認自己沒看錯。


    玻璃窗內坐著的女人是梓雯,如果我沒記錯,她應該還在家睡覺的。很快,她對麵那位侃侃而談滿麵春風的男人的臉也隨之清晰——吳彥尊。


    可為何是他,我很費解。


    理應水火不容的兩個人此刻卻怡然自得地品著咖啡,相談甚歡。那感覺,就像是在旅途的火車上邂逅的一對年輕人,正在輕鬆而浪漫地攀談著人生。很快,吳彥尊的手不失溫柔地輕輕蓋住了梓雯的手背,我被這一幕活活惡心得要痙攣了。


    “喂,陳默你先等……”小涼想阻止我,可來不及了,一輛車把我們隔開了。


    我滿臉慍怒地推門而入,把熱情的服務員都給嚇住了。當我殺到他們身邊時兩人都錯愕住了。吳彥尊飛快地收回了抓住雯姐的手,臉上無不驚訝,“陳主編?真巧,要一起坐下喝杯茶嗎?”


    我無視他,看向雯姐,“這到底怎麽回事?”


    雯姐的目光略微閃躲,她沒有急著回答我,而是跟吳彥尊說:“你先走吧。”


    他從容不迫地笑著起身,禮貌地朝我點點頭算是作別。待到他下樓後,雯姐才鬆口氣般舒展了神色,她端起咖啡輕輕抿了一口。


    “到底怎麽回事?你不是在家睡覺嗎?”我又咄咄逼人地問了一遍。


    “他約我出來,告訴我,他要做《橙》的主編。”


    “他腦子進水了嗎?”我不屑地冷笑道。


    我本以為雯姐會跟著我一起嘲笑,可她沒有,她神色複雜地望了我一眼,搖頭道:“並不是這樣的。陳默,其實……剛才如果你再遲來一點,我可能已經答應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接著我以為她是不是在開玩笑,可這次顯然不像。她的表情嚴肅得有些無情。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你別在這時開這種玩笑……”


    “這不是玩笑。”


    “梓雯,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你還記得我家裏那張照片嗎?那個跟我合影的男人,臉部被煙頭燙掉了。”她依然鎮定地端著咖啡杯,眼神裏的冷淡跟銳利是我從沒見到過的,我突然感到眼前的人是那麽深不可測,我發現自己一點都看不懂她了。


    “不可能……”我猜到了真相,卻不願意承認,“你不是說你前男友已經死了嗎?”


    “那不過是個很敷衍的謊。”


    “可就算如此,他怎麽可能是……”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這是事實。”雯姐平靜地承認了,我像被子彈擊中般瞬間失去力氣癱軟在座位上,而她仿佛為了抹滅我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僥幸,重複道:“吳彥尊,是我的前男友。”


    其實我早該猜到了,真的,虧我還是一個寫過那麽多狗血劇情的作者。


    第一次在書吧的簽售會上見到雯姐時,她就曾看著吳彥尊的方向對我說:真正的勇士應該直麵自己的過去。現在想來怎麽聽都更像在說她自己。隨後她便跟吳彥尊的經紀人,同時也一直保持著曖昧男女關係的姚麗華發生了爭吵,爭吵結束後突然邀請素不相識的我一起做雜誌,後來又帶著我們加入星城文化公司,跟吳彥尊狹路相逢。現在想想,一切哪有那麽巧合。


    當然,如果要細數這種細節還有很多,廣州旅遊那次我們跟吳彥尊一起在旋轉木馬的頂篷下躲雨,當周小野提到她前男友時她勃然大怒;泡溫泉那晚在旅店門口跟我說過的那番話……如果我有細心地把這些偶然跟反常串連在一起,並發揮一下想象,真相早該明了。可我沒有,我選擇了自動忽略,選擇了毫無保留的信賴。


    耳邊諷刺地回響起任南希對我說過的話,他說:陳默,你才認識她多久,你怎麽知道她是哪種人?


    沒想到,一語成讖。


    “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在利用我們。”我的聲音透著慘淡。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理解,也沒有錯。”她疲倦地歎了口氣,帶著愧疚。


    “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高聲質問道。


    她有些荒涼地愣了下,緩緩側過頭,“你不會明白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三年了,整整三年,從他離開我後我就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我每天都被分手後的痛苦折磨著!我不甘心,我發誓總有一天會讓他知道,姚麗華根本不能與我相提並論,而我也不是一個他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不是一雙可以用完就扔的一次性筷子,我要讓他知道這一切。”


    “所以當他現在來找你,你就決定了幫他?”


    “我不知道。”


    “你瘋了!他根本不愛你!他不過是在利用你,他可以利用你第一次,就會利用你第二次……”頭一次,我對她大呼小叫。


    “我知道他不愛我。他從來就不愛任何人,這一點我早知道了。”雯姐不耐煩地打斷道。


    “那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當初是你拉我們進來,你說要做雜誌,你說我們要一起實現夢想。你當初說得那麽好聽,可現在你卻告訴我,你他媽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舊情人多看你一眼!今天這事要不是被我撞見,哪天隻怕被你賣了還要傻逼兮兮地替你數錢!”


    “陳默,你他媽有什麽資格說我!每個人不都是為了自己而活嗎?當初你跟著我不也是想利用我,覺得我可以幫你紅,幫你賺錢……”她紅了雙眼,臉上的憤怒透著一股暴戾和逞能。


    “梓雯!你錯了!大錯特錯!”我喪失理智地吼道,“我當初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你對我好,所以我努力不讓你失望。我始終以為就算這個世界再他媽現實,人與人之間並不是冷血無情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好好摸一摸,這半年來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喝酒一起暢談夢想時你就一丁點都感覺不到嗎?我們那麽相信你,把一切都交給你跟著你拚。可你呢,現在卻為了一個輸贏要背叛我們。可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感情是沒有輸贏的。你愛他,他不愛你,從一開始你就輸了。就算你再怎麽努力證明你還有利用價值,你可以源源不斷地給他想要的東西,你也還是輸了,輸得肝腦塗地毫無尊嚴!!”


    “夠了!”她端起咖啡往我潑過來,“我不要你教我怎麽做。你算什麽東西,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你現在給我滾……滾啊!!”我從沒看她發過這麽大火,像一隻勃然大怒的獅子。而我隻是目光如炬地瞪著她,繼續激怒她。


    “陳默你先跟我走吧……”這時小涼也已經趕了過來。


    “我不走!”


    “你們都在氣頭上,等冷靜了再談吧。”小涼幾近哀求了,最終雯姐打破僵持,她掏出買單錢扔在桌上起身了。


    我緊跟著喊道:“梓雯,你會後悔的。”


    她的背影狠狠怔了下,沒有回頭。


    雯姐離開很久後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胸口黏糊糊一片,我懷疑咖啡是不是已經侵入我的表皮腐蝕了我的心髒,才讓我的呼吸變得遲緩。諷刺的是,就在前一天我還在深夜的車裏跟她大談成功,晚上回家開心得做夢都在笑,怎知背叛卻來得如此突然。我沒法再強撐,我很沮喪,很失望,我難受得隻能猛捶自己的頭。


    “別這樣,快停下……”小涼伸手製止,“陳默你聽我說,雯姐不會讓吳彥尊當主編的,我相信她,她不會這麽做的。”


    相信。


    我笑了,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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