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703號房門外。此時離雯姐暴走衝進大雨中已經過去了六小時,晚上她沒來酒店餐廳吃晚飯,我被派來一探究竟。她原本跟張可可分在一間房,不過她不習慣兩人睡,自己又出錢開了一間。這就意味著,現在我將要單獨麵對她。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門卻自動開了。


    她神態疲倦,雙眼通紅,像哭過。


    “進來吧。”


    我“哦”了聲,尷尬萬分。


    房間裏沒開燈,落地窗完全敞開著,外麵可以看到珠江的夜景。窗簾窸窸窣窣地擺動著,雯姐徑直走到窗戶旁的地板上坐下,旁邊的玻璃桌上放著一杯紅酒。我跟過去,她給我倒上了小半杯,聲音有些沙啞,“喝嗎?”


    我接過酒,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問我今天怎麽呢?”她沒有看我。


    “你要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就是來看你好點沒……”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生怕下一秒她就把紅酒潑我臉上了。


    “我能有什麽不好?好得很。”


    “你知道,周小野他其實沒惡意……”


    “不說這個行嗎。”


    “好。”我趕緊閉嘴。


    “陪我喝幾杯吧。”她又說。


    “行。”


    窗開著,夜風溫柔而寂靜,擺在我們麵前的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這種狀態待在她身邊還是第一次。我們一杯接一杯,很快紅酒瓶就見底了。雯姐慵懶地晃了晃空酒杯,有些掃興,轉而掏出了一根煙點上,又遞上一根給我。


    我平時很少抽,這次卻沒拒絕。


    煙霧四處飄散,迷離了雯姐輪廓精致的側臉。當手中的香煙燒掉半截時,她開口問我:“陳默,你們是不是都覺得像我這種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女人,感情這種東西壓根和我不沾邊。”


    “那倒是沒有,你不過是隱藏得太深了。”


    “是嗎?”她望了我一眼,嫵媚中帶著一絲淒涼,又說,“再過兩個月我就三十歲了。”


    “原來你是天蠍座啊。”


    “是的,傳說天蠍座女人是沒有仇人的,因為仇人都被她們弄死了。”我捧腹大笑,雯姐自己也被這個玩笑逗樂了。


    笑累了,她揚起下巴,臉上浮現出淡淡的醉意。


    “三十歲,已經是大齡剩女了。我二十二歲認識他,然後相愛,我們談了整整六年。那時我從沒想過會跟他分手的,真的,我心無旁騖地拚命工作,為了我想象中的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未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拋棄了我,就像處理一瓶過期的酸奶。陳默你不會了解這種痛苦的,當一個女人把自己最寶貴的六年青春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一個男人時,她要不就跟他在一起,要不就隻能殺了他。”


    “總會過去的。”


    “不,過不去。這道坎永遠過不去。就算我假裝忘記了,它也一直在。我隻能痛苦地活著,每一分,每一秒。”她扔掉煙,難受地掐住了自己的另一隻手臂。


    “你這是在折磨自己。”


    “別無選擇。”她搖搖頭,重複道,“我別無選擇。”


    我知道她說的是自己的前男友,其實她會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越是堅強的女人,隻代表她曾經受過的情傷越大。隻是我突然就不知該如何接話了,她太偏執了,眼下的任何勸慰都是徒勞。雯姐在這一刻變得好陌生了,諷刺的是,僅僅因為她變回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周小野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就在這時出現的。


    “梓雯!對不起!請原諒我吧。”


    “梓雯!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隻要你別再生氣!”


    “梓雯!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我從窗口往下看,周小野手捧著一大束玫瑰花站在樓下,活脫脫一個俗氣的鑽石王老五。雯姐直接抓起空酒瓶就往下麵扔,幾秒後,酒瓶在周小野兩米外的水泥地麵慘烈地破碎開來。


    “扔吧,你就是把冰箱扔下來我也不躲!”他越挫越勇了,這時其他樓層的客人紛紛打開窗來圍觀,有人掏出手機拍照發微博,還有人吹口哨助興地喊道:真愛啊,哥們加油,挺你!


    眼看雯姐已經惱羞成怒地舉起了椅子,我趕忙拉住她,“別衝動,我幫你去勸走他。”


    “讓那傻逼十秒鍾內給老娘消失!!”雯姐氣得要殺人了。


    周小野站在樓下深情款款同時視死如歸地唱起了《死了都要愛》,在下一句就要飆高音時我及時阻止了這場災難。


    “你要還想活命就消停點吧。”我捂住他的嘴。


    “死就死!梓雯今天要不原諒我,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他掙脫著我。


    “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現在要白白犧牲了,不就便宜了日後那些泡梓雯的屌絲嗎?”我真佩服自己是怎麽想出這種歪理的。


    周小野一怔,決心受到了動搖。我立馬乘勝追擊,“我剛去找過她,她說她已經原諒你了,現在隻想一個人靜靜。”


    他總算被說服了,將手中的玫瑰花丟進了幾米開外的垃圾桶。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雯姐房間的窗台,又看向我,眼神落寞得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金毛犬。


    “陳默,我想喝酒。”


    “走吧,奉陪到底。”我歎了口氣。


    人生地不熟,不敢走太遠,我們找到了一個掛著“賣正宗日本壽司”的小推車,點了兩份金槍魚壽司和一壺清酒。起初周小野盯著老板為他斟上一小杯酒,滿臉的疑慮。喝完第一杯後他激動了,“老板,你太不厚道了,怎麽拿礦泉水坑人啊。”


    老板咧咧嘴,笑容微妙。


    半小時後,周小野就被這瓶後勁十足的礦泉水給弄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兒跟我爭論中國油價為何上漲,一會兒又拉著老板探討日本人說英語不準究竟是不是吃多了生魚片。沒多久,他就借著酒勁掏心掏肺了。


    “陳默,你丫是不是覺得我是衝著人家胸大才喜歡她的啊?沒錯,哥就好這口,胸大多好啊,看著養眼,摸著舒服,以後生孩子了還不愁奶粉錢……”說到這,他突然詐屍般坐起來大喊了幾聲,又倒下去了。


    我拍拍他的背,可他沒打算停,“你們都覺得梓雯這姑娘厲害是不是?其實我看啊,就是一外強中幹的小屁孩。你說她為什麽會養狗啊?書上說,養狗的人,那都是對這個世界缺少安全感!她一定是渴望被人愛,又害怕受傷,才會裝出對什麽都不在乎。我說了這麽多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明白。”


    “少他媽忽悠我,你明白個屁!”他大喊大叫。


    “對,我不明白。”


    “你再瞧瞧我,從小衣食無憂,父母慣著,但日子還是過得沒意思,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哥們你別笑我,直到遇見梓雯啊……我才發現,是愛!明白嗎?是愛……”他揮舞著搖搖欲墜的酒杯。


    “明……不明白。”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我他媽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愛,我他媽就從沒正經八百地愛過一個女人。可現在我很清楚,我,周小野,愛梓雯!我他媽就是想對她好,我他媽就是想把什麽都給她,這事他媽沒得商量,誰他媽也別想跟我搶……”在一連說了好幾個“他媽”後,他終於趴下了。


    “請問,這位先生的媽媽怎麽啦?”中文不夠精通的老板在一旁聽得暈菜了。


    “哦,沒什麽,他媽健在,他媽很好。”我說。


    老板這才樂嗬嗬地笑起來。


    我結了賬,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橫屍在一旁的周小野,正考慮著要怎麽辦,小涼突然出現了。她沒打招呼,而是很自然地走過來,隔著周小野跟我並排坐下,她熱情地朝老板揮揮手,“老板,再來一壺清酒。”


    “小涼?你怎麽在這!”我很吃驚。


    “睡不著就來江邊走走。結果大老遠就聽到他在號叫,循著聲音找過來了。”


    “他剛經曆了人生的第一場災難——愛情。”我調侃道。


    “看起來,還蠻撕心裂肺的。”她浮起了一絲羨慕,“能敢愛敢恨的人,就是好。”


    “聽起來好像你已經很老了一樣。”


    “跟老不老沒關係,這僅僅是每個人的選擇。有些人就算八十歲也一樣敢愛敢恨,就拿周小野跟沈聰來說吧,他們選擇了年輕、幼稚、勇敢。而我跟你,我們選擇了成熟、妥協、小心翼翼。”


    我饒有興致地琢磨著這句話,讚同地笑了。我舉起酒杯,“同為膽小鬼,咱們是不是要好好幹上這杯?”


    “當然啊。”她接過老板遞上來的酒杯,迷離地笑了。


    淩晨一點,廣州的夜街燈火通明,像個怎麽哄都不肯入睡的頑皮小孩。不時有出租車減慢速度從身邊經過,司機用粵語問要不要打車。我跟小涼一左一右地扶著周小野,沿著珠江邊上行走,迎麵吹來清爽舒適的風。我想說點什麽,一開口又後悔了。


    “上次沈總沒對你做什麽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她聰明地跳過了答案。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她的眼神停下來,尋找合適的措辭,“反正不是一兩次了,之前有幾次他還想把我調到他身邊當助理,開了很高的薪水,我委婉拒絕了。雖然一直都很小心,盡量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不過最近他似乎得寸進尺了。”


    “實在不行,就辭職吧。”


    “辭職了你養我啊?”她調皮地眨眨眼,見我愣住又說,“開玩笑的,瞧你給嚇的。”


    “我沒被嚇到,我隻是在思考到時候自己要睡沙發還是浴缸。”


    她歡欣地笑了,“放心啦,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辭職。當初可是沈聰拉我進公司的,如果我要辭職她勢必會問我理由,我可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事,你也知道,她原本就非常恨她爸了,再恨豈不是要反目成仇了。”


    “你太善良了,你要再這麽聖母下去,遲早會吃虧的。”我很擔憂。


    “五十步笑百步。”


    “我不同,我是男人,再吃虧也虧不到哪去。”


    “那可不一定,現在很多有錢人都是男女通吃,口味重得很。”周小野突然抬頭,滿嘴酒氣地接話了。原來他早醒酒了,一直在裝。小涼笑得更歡樂了,我卻掃興地一把鬆開他,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哎喲,我醉了,陳默你就這樣對待好盆友的嗎?”他故意操著一口港台腔,聲音賤賤的,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


    “還裝蒜。”我一腳踹向他屁股。


    【二】


    三天的旅遊很快結束。


    回公司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張可可坐在辦公室裏哭紅了雙眼。雖然內心隱約感到不安,但我還是若無其事走過去,跟她開著玩笑,“怎麽啦,一大早就哭成這樣,周小野又調戲你呢?”


    “不是的!主編,出事了……”她見到我後情緒更激動了,眼淚稀裏嘩啦往臉上滾。


    “什麽事?你別急,慢慢說。”


    “《橙》出錯了,好像很嚴重,剛姚麗華跟王副總親自過來了,把shine跟南希哥叫走了,還問我你來了沒,她讓我轉告你,馬上去一趟王副總的辦公室。”


    姚麗華?王副總?


    我感到輕微的耳鳴,大腦像是一台高效的掃描儀,迅速回放起整本雜誌的流程,組稿、校對、排版……不可能,沒有問題,那些不放心的環節我都有反複核對過,想不到哪會出錯!可緊接著,我想到了旅遊前shine簽工單……


    “該死!”我大吼一聲,奪門而出。


    我趕到辦公室時,一股撲麵而來的低氣壓讓人窒息。


    王總作為公司的副總裁也是股東之一此刻正臉色陰霾地正襟危坐。姚麗華則像個高級特務般盛氣淩人地站在身後,就差手上沒拿根皮鞭了。站在一旁的shine跟任南希則一臉受審的恐慌。


    shine見到我喜悅地叫起來:“陳主編,你來得正好。快來幫我作證,雖然我是《橙》的責任美編,但雜誌一直都是任南希在把關,前麵的幾次都是他簽的工單……”


    “你先等下。”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焦灼地望向王副總跟姚麗華,“聽說《橙》第二期出錯了?!”


    “你自己看。”姚麗華緊繃著臉,抓起桌上一本樣刊扔過來,“剛從印刷廠送過來的,我們一直用的都是膠版紙,可這裏麵有一個印張偷偷調換成輕型紙。”


    我翻閱著雜誌,果然中間有十幾頁的紙張感覺劣質了很多,手感極差。我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忠實讀者觸摸到這樣的劣質紙張後會有多失望。


    “怎麽會這樣?!”我難以置信。


    “我倒是還想問你,陳默,你不是《橙》的主編嗎?”姚麗華反諷道。


    “這些雜誌還能調回嗎?”我又問。


    “很多貨都在鋪貨的路上了,調回再重新印製會延誤上市日期,況且就算調回印刷廠也不會賠償損失。是你們當初簽工單時不檢查清楚,他們的偷工減料才有機可乘。”這時,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向任南希,南希的臉色瞬間蒼白得像一張白紙,完全顧不上儀態地揮手爭辯,“姚總監,這……這不關我的事啊。”他又結結巴巴地看向王總,“王、王總,這真不是我做的……”


    “第一期沒出錯時,是你的功勞。現在第二期出錯了,就不關你事呢?”姚麗華冷笑一聲。


    “《橙》第一期陳默確實有托我把關,可這次雜誌工單並沒有經過我手,我根本不知道啊!”


    我幫忙解釋:“這點我可以作證,旅遊前我看到shine在開工單……”


    “嘿!陳主編你怎麽可以血口噴人啊?我什麽時候簽過工單了?!”shine突然委屈地尖叫起來,聲音分貝高到可以震碎玻璃。


    “你……”


    我要說話,他卻沒給我機會,“對,我知道!就因為我是從英國留學回來,就因為我是姚總監親自安排空降過來的人,所以你們就都看我不爽!來這組兩個月了,封麵從不讓我設計,一個內芯都能讓我改上幾遍,每次小組聚會也從不帶上我,表麵上我是雜誌的責任美編,其實私底下就是一打雜的,還要處處受氣。當初去廣州旅遊前我就說這工單有問題,不急著簽。可你不聽我的非拿給了任南希,你說他是老美編有經驗,你更放心。現在可好了,雜誌出問題了,你們反倒是惡人先告狀,把黑鍋扣我身上,真是欺人太甚!要在英國我早辭職不幹了。王總、姚總監,我不是負不起這個責,我是受不了這個氣……”


    麵對這惡人先告狀的一幕,我跟南希給吃驚得舌頭都打結了,一時間竟然接不上話!


    “你!你胡說……”南希急得麵紅耳赤,卻隻能笨拙地否認,“我沒簽。我發誓,我這次真沒有……”


    “好了,都住嘴。”遲遲未開口的王副總不耐煩地舉手壓下這場爭吵,“木已成舟,責任是一定要擔的,推來推去成何體統。都出去好好反思一下。”


    “王總,我……”我及時拉住了還要理論的南希,他雙眼裏飽含著憤怒和委屈的淚光,可最終還是不甘心地垂下了肩,放棄了。


    前腳剛出辦公室,任南希就一把揪住了shine的衣領,將他摁到牆上。在南希高大身形的對比下,小身板的shine活像一隻被釘在牆上的青蛙。


    “你這個卑鄙小人,你汙蔑我!”他吼道。


    “誰小人了!誰汙蔑誰了!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打啊,有種你就打我啊,姚總監會替我討公道的!”他還在演,故意高聲喊著,整層辦公樓的同事都看過來。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真想把他這副下賤的嘴臉塞進水泥攪拌機!


    可理智讓我拉開了任南希,“你住手,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任南希顫抖著鬆開了shine,側身一拳捶在牆壁上,那一拳一定非常疼,但跟他胸腔裏那團憤怒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他狠狠咽下一口氣,撞開了我。


    二十分鍾後,我在公司的頂層找到了任南希。


    他雙手抓著天台生鏽的鐵護欄,大風吹亂了他的頭發跟襯衫,他眺望遠方,似乎冷靜了不少。我安靜地走到他身旁,掏出一根煙點燃,送到了他嘴邊。他遲疑了會兒,接過猛吸了兩口,嗆得直咳嗽。


    很久後,我才開口了。


    “是我牽連了你,當初就不應該喊你幫忙。”


    “這事不怪你。”他緩緩回過頭時,我才發現他雙眼紅了。哪怕曾在這個北方男孩臉上看到過各種愁苦和悲愴,但如此委屈還是第一次。他臉上的脆弱像片薄紙一戳就破,他說:“我隻是怪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隻怪自己太蠢,以為隻要努力做事踏實做人就能有好結果。”


    “南希……”


    他頹喪地打斷了我,“陳默你還沒明白嗎?其實姚麗華一開始就知道真相了,很可能他們一早就串通好了,讓《橙》出錯,讓我背黑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他們是蛇!都是蛇!!咱們鬥不過的!”


    “我已經打電話給雯姐了,她正趕回來,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我安慰著任南希,同時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太依賴雯姐了。


    他露出了聽天由命的慘笑,“能有什麽轉機,就算不辭退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你根本不知道,上次我姑姑姑父回老家後大肆跟鄉親父老們炫耀我在星城的房子有多好多漂亮。我爸媽立刻說要動身住過來,我隻好打電話騙他們說房子還沒完全裝修好,我說了整整一晚才勸住他們,還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又會提這事。現在好了,別說房子,工作都要泡湯了……”說到這他掐住下巴,聲音克製不住地哽咽了,“兄弟,你知道嗎?我現在真想一頭從這裏栽下去。”


    我摟住他的肩,“別說傻話,好死不如賴活,再糟能有多糟呢?大不了咱們一起去天橋底下賣唱。你看你不是自學過吉他嗎?周小野會敲架子鼓,我唱歌還行。說不定咱們還能組個失業三人組呢……”


    我的笑話讓南希沒有那麽悲傷了,他仰起頭試圖把眼淚藏回去,很久後才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你還別說,我以前唯一的夢想是當個流浪歌手,背著吉他到處賣唱。現在歌手是當不成了,流浪倒快成真了。”


    中午我把事情原委跟大家說了一遍,辦公室裏立馬沸騰了。郭愛卿叫嚷起來,“我操!shine人呢?那個賤貨,老娘要跟他單挑!”


    “鬧夠了沒?還嫌事情不夠糟嗎!”我更頭疼了。


    “欸,你們倒是說說,一個男人怎麽才能賤到這種程度啊!他爹娘當初要是知道生出來他這麽個賤種來,造孩子那會兒用來散散步該多好啊!”不得不說,郭愛卿惡毒的詛咒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這會兒任南希像尊被遺棄的雕像,隻是躬著背一言不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鞋子。


    “雯姐回來了嗎?”我又問。


    “還沒有。”張可可搖著頭,還要說什麽,這時門被推開了,小涼一臉擔憂地望著我們,“二十分鍾後,去會議室開個短會。”


    無疑又是一個噩耗。


    下午的會議很糟糕,幾位高層在嚴肅壓抑的氣氛下聽shine跟南希爭辯了一會兒,越爭越複雜。最終大家顯然不打算再浪費時間了,姚麗華跟幾位高層眼神交流了一下,隨後平靜地宣布道:“這次《橙》的紙張錯誤,你們組都有責任。但其主要責任在於主編陳默,以及負責工單簽字的任南希。作為處罰,你們兩人將會扣掉今年的所有獎金和年終獎……”


    憤怒差點衝開了我的天靈蓋,但我忍住了。可任南希沒能做到,他激動地站起來,“我不服這個處分。”


    姚麗華冷笑道:“你知道這中間的損失有多少嗎?這已經是最仁慈的了!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還在這裏公然頂撞。”


    “可我確實沒有簽那張工單!陳默可以證明。”


    “他自己也是責任承擔者,不能作證。”


    “就算這樣……那你們又憑什麽證明不是shine的責任?!”南希失去了理智。


    “任南希,你要再胡攪蠻纏,恐怕公司隻能考慮辭退你了。”


    “我……”


    “等等!”


    是雯姐的聲音,然後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一聽說雜誌這邊出事了還在外地出差的她立馬搭飛機趕回來,帶著她那救世主般的光環。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突然時,她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shine身邊,“其實事情原委我已經在電話裏聽陳默說了,你可以把你上午的那番話再陳述一遍嗎?”


    “什麽話呀?”顯然shine自己都快忘了,畢竟是信口開河。


    “大概意思是說,你在去廣州旅遊之前就發現工單有問題,你讓陳默不要急著找任南希簽字。可陳默還是一意孤行直接就拿給了南希簽字草草了事,才導致雜誌出錯。”


    “對對對,就是這樣。”


    “你撒謊!”任南希叫道。


    “別插嘴。”雯姐瞪了他一眼,又回頭看shine,“你確定事情屬實嗎?”


    “當然,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大概他的人格早被狗吃了。


    “那好。”雯姐滿意地笑了笑,她環顧四周,目光犀利地停留在了一架書櫃上,上前拿出一本《瑞麗》雜誌,在手中甩了甩,“shine,你知道它的內芯是用什麽紙嗎?”


    “那個,應該是銅版紙吧……”shine支支吾吾,並不確定。


    雯姐又問南希:“你來說。”


    南希愣了兩秒,立馬反應過來,底氣十足地回答道:“采用的是金東80g/m2太空梭輪轉銅版紙,白度88%,光澤度70%,這種紙張耐高溫,高挺度,高表麵強度,表麵細致,反差明顯,套印準確度高。”


    雯姐逼近shine一步,“吳彥尊上本小說的封麵采用的是什麽工藝你知道嗎?”


    “那個封麵的話,我記得那個,是過了油,然後……”


    “南希,你來說吧。”雯姐都沒興趣聽完了。


    “首先是上光工藝,封麵過了啞油光,還有局部的磨砂uv,然後標題燙金了,包裝是覆膜。”這次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shine,那你知道加色法和減色法分別用哪三原色嗎?”雯姐最後甩出了一個專業問題。shine這次徹底啞語了,半天說不上話。


    這時南希搶話道:“疊加型的三原色是紅色、綠色、藍色,而消減型的三原色是品紅色、黃色、青色。”


    一連串精彩對答後,在座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雯姐拿起了最新的《橙》,“各位,相信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任南希是多年的老美編,能力毋庸置疑。怎麽可能連紙張被調換這種低級錯誤都發現不了。而shine你口口聲聲說在旅遊前就發現了工單有問題,可事實上你對這些基礎專業知識都不了解,又何以發現問題,可別告訴我是憑借你敏銳的直覺?”


    “是,我基礎功是不太好。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證明就是我簽的啊。你有什麽證據?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串通好來誣陷我……”shine真應該拿麵鏡子來照照,他這副垂死掙紮的無賴的嘴臉有多可笑。


    “證據?”雯姐輕蔑地笑了,“印刷廠那邊的人說,簽工單是8月14號,正好是公司出發去廣州旅遊的那天。當天上午南希和圖書組一起去書市采購參考書籍,下午便直接趕往了高鐵站發往廣州,中途沒有回公司,也就不可能接觸到工單。這事圖書組的人應該可以作證吧。”


    shine徹底沉默了。


    幾位自知判斷失誤的高層也尷尬地咳嗽起來,盼望著早點離場。


    雯姐又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此事告一段落。另外,趁今天各位領導都在我想再提一件事,姚總監您派給我們的這位英國留學生,能力實在不敢恭維。我希望可以給我們換一位有能力的責任美編,相信你也不想看到公司的項目再次遭受虧損吧。”


    你能相信嗎?一個人可以在馬不停蹄趕完一趟飛機後還像個精明律師般洋洋灑灑說出一通措辭犀利的辯詞,將一個牆倒眾人推的局麵力挽狂瀾,成功後並不忘乘勝追擊再將一軍。這些事,雯姐在十分鍾內辦到了。


    後來周小野跟我形容那一幕時總是說:當時哥就發誓了,這輩子非她媽不娶……啊不是,是他媽非她不娶!


    “就算你的說辭很符合邏輯也終究隻是推斷。這樣吧,處罰一事我們會再斟酌,至於換美編一事我也會好好考慮。”姚麗華麵不改色地給了自己和在座高層一個台階下。


    “那就有勞了。”雯姐回敬她一個完勝的優雅微笑。


    【三】


    雯姐幫我跟南希躲過一劫。


    然而《橙》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雜誌上市後問題紛至遝來。不少讀者已經義憤填膺地寄過來了批評信。更直觀的數據則來自銷售部的反饋信息,原本應該繼續漲量的雜誌居然又從七萬掉回六萬。


    眼看《橙》第三期內芯馬上要製作完畢,原本還指望一個夏天把雜誌衝到十萬的我們,現在卻遲遲不敢下印數。發行部給的意見是,減少印數,這無疑是下策。三天之內,整個組展開了無數次商討會議,最終雯姐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促銷。”


    “啊?什麽。”張可可沒太懂。


    “雜誌促銷,買一送一。簡單說就是虧本賣。”我解釋。


    “這有用嗎?”周小野表示懷疑。


    “如果現在可樂三塊錢賣兩瓶你會買嗎?”雯姐的比喻讓大家瞬間心領神會,“以前別家雜誌也出現過類似情況,在連續促銷了幾期後確實穩住了讀者。”


    “那我們要送點什麽呢?”張可可問。


    “這是接下來要考慮的事,反正促銷品的成本價要控製在每本一塊五以內。”


    “這麽低!我隻能想到避孕套了。”郭愛卿攤攤手。


    “姑娘你心靈就不能純潔點嗎?”周小野笑她。


    “那你倒是說說,還能送什麽。”


    “當然是內衣蕾絲吊帶啊,多實用!你看現在小女生發育得早……”


    “再鬧給我滾出去。”雯姐臉拉下來,兩位諧星總算閉嘴了。


    “主意不錯,但隻怕公司不會允許虧本賣的吧。”我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之前大家都忽略了。


    “當然不會。”雯姐早料到了這點,“我初步估算了下,如果《橙》接下來的發行量按照八萬本算,一本一塊六毛錢的促銷,一期就是十二萬。我們至少得連續送兩期,也就是二十四萬。但現在《橙》的收入跟開支才剛剛持平,拿不出這麽多錢了。”


    “天啊!二十四萬!”張可可嚇壞了,“姚麗華肯定不會再批額外的錢給我們了。”


    “我知道,她巴不得我們沒做好早點滾蛋,然後自己接手。”雯姐單手掐住眉頭陷入深思,很快她抬頭說,“這事交給我跟陳默吧,你們不用操心,散會。”


    散會後我單獨找了一趟雯姐,“我們上哪去弄這二十四萬?”


    “我是總策劃,你是主編,這事不交給我們難道交給小編?”


    “那你想到了什麽辦法沒?”


    “目前沒有。”雯姐倒是處變不驚,“要不今晚你去樓下摸張彩票,說不定錢就來了。”


    之後幾天我就真的買起了彩票,除此之外似乎也別無他法。第四天晚上我和周小野望眼欲穿地盯著電視機裏的雙色球,最終還是一個號碼都沒中。然後我絕望了,並在那一刻覺得自己真蠢。


    “所以我就說這事不靠譜!咱還不如一人去賣一個腎,實在不行再拉上劉大寶,反正他那娘娘腔也不需要那玩意。”周小野將彩票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信不信我現在就戳瞎你的雙眼,再拿你的眼角膜去賣了。”我白了他一眼。


    “嘿,哥這雙眼角膜可貴了,閱盡天下美女,少說也得一百萬。”


    我懶得再搭理他,煩悶地切換了一個頻道。正好切播到一出偶像劇,高富帥開著寶馬跑車去學校門口堵截寒酸的女主角,女主角卻操著一口台灣腔玩矜持:“今天不行啦,今天我要去奶茶店打工哦。明天也不行哦,明天去幫阿伯打掃衛生啦。後天也不行,後天人家要考試……”


    “傻逼!”我跟周小野異口同聲地罵了句,我們真是窮瘋了。


    沈聰就是在這時打來了電話,這次她的聲音聽不出半點高漲的情緒,“陳默,明天我們回趟南水鎮吧。”


    “就我們倆嗎?”我問。


    “不,還有小涼,我們三個。”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那邊停頓了幾秒,然後我聽到了哭聲,“謝老師,前天過世了。”


    謝老師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沒有之一。


    她教我們初中數學幾何,慚愧的是到現在我連圓周率的前七位數都背不出了。可這依然不妨礙我對她的敬愛,以及很多時間裏我對她的想念。某種意義上,她教會我的道理,給予我追逐夢想的勇氣,要遠多於我父母。


    初二那年有一段時間,我、沈聰、小涼放學後會一起去謝老師家做數學作業,起初有十幾位同學,但最後堅持下來的隻有我們三人。倒不是我們有多愛學習,而是我們把這場補習當成了名正言順的聚會。那年的謝老師三十多歲,不施粉黛素麵朝天,卻依然麵色紅潤神清氣爽。她身材修長而飽滿,總讓很多人對她穿旗袍的樣子無限遐想,遺憾的是她連裙子都沒穿過。


    記得那是一個很平常的盛夏傍晚,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們被謝老師留下來吃飯。那晚我們嚐到了她的水煮魚跟糖醋排骨,很美味。我們還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當時很紅的一個選秀節目,並為各自支持的歌手爭執不休。後來也不知是誰引出了愛情這個話題,她才講出了她的故事。


    其實關於謝老師的傳聞學校早有流傳,年輕時候她是學校的名人,很多男老師跟男同學包括前任男校長都暗戀她,可她卻偷偷跟一個女老師相愛,這段不光彩的地下戀情在敗露之後快速破裂。後來那位女老師受不了世俗的偏見離開了南水鎮,並跟一個男人結婚生子。可謝老師卻不卑不亢地留下來,上課的時候隻要她一轉背,就會有同學將寫著“同性戀”的紙團丟她,回到辦公室也每時每刻都要忍受奇怪的目光和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那些曾經遭她拒絕的男教師,嫉妒過她的女教師,非常熱衷於含沙射影地羞辱她。


    “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呢?”我們問。


    “起初每天都度日如年,我也想過離開。可我告訴自己,如果我離開就代表我認輸了。所以我堅持下來,後來學生換了一屆又一屆,老師們也調動頻繁,大家就漸漸忘了此事。所以你們要相信,就算這個世界再殘酷它也隻是一時的,而一個人隻要內心堅定就總能獲得最終的勝利,哪怕這種勝利隻是靜悄悄的被人遺忘的。”


    她的臉上是繁華退卻後的平和,淺淡的眼紋中透著一種莫名的堅定。有時盯著她的眼睛看,會覺得裏麵可以找到這個世間所有問題的答案,不夠美好卻絕對真實而唯一的答案。某一瞬間,我甚至可恥地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


    南水鎮沒有火車站,更沒有飛機場,隻能坐大巴。一路上沈聰心情都很差,一直紅著雙眼。小涼輕聲細語地回憶著一些關於謝老師的事。當初沈聰出國沒多久後我也離開了南水鎮,剩下了小涼一人。那時她偶爾會找謝老師談心。小涼說她很想念我們,卻失去了聯係,不知道要怎麽辦。而謝老師總是非常認真而溫柔地回答了她,“小涼,你要相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後來小涼才知道,這句話出自村上春樹。謝老師將這句話送給小涼,也送給自己。其實她留在南水鎮的真正原因,是在苦等著年輕時的戀人。


    八年後,她死於胃癌,享年四十二歲。


    她死那天,仍舊孤身一人。


    唯一陪伴她的是她的癡情與勝利。而我總是想,這個世上究竟還有多少愛而不得的人苦等在時光的路口,明知沒有結果也不願離去。他們從不辜負別人卻總被別人辜負。他們拿出所有的執念與時間對抗,換來的不過是蒼老和懂得。


    出葬這天,天空陰霾得像是哭泣的母親。整個葬禮異常簡樸,獻花的人們沒有太多情感。葬禮結束後大家紛紛離去,可能有人留戀或歎息地回頭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眼那個清秀、娟麗而善良的女人,那個最終敗給了命運緩緩蒼老的女人,但也僅僅隻是看了一眼。


    我們三人留下來,在謝老師的墓碑前待到了天黑。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憶往事,說到好玩的地方還會開心地笑。比如當年在謝老師家中偷偷翻出了她曾經的情書跟黑白照片,比如曠課之後去求她幫我們開事後請假條證明,還比如她生日那天在收到我們的禮物時像個小女生一樣感動臉紅,可當我們問她多少歲時她卻告訴我們年齡是女人的秘密……大家就這樣虛張聲勢地努力緬懷著過去,那些再也回不去卻又忘不了的過去。


    晚上去汽車站搭車回星城市,大家站在月台上等車。小涼去便利店買飲料,沈聰卻還坐在候車廳的座位上,深埋著頭,大概累壞了。車快來時我跑過去喊她,才發現她在哭,強忍了一整天的她此刻還是崩潰了。


    “別哭了,謝老師的事大家都很難過。”我安慰道。


    “不,你不明白,不僅僅是因為謝老師。”她泣不成聲地搖頭,“我隻是又想起了我媽。她跟謝老師一樣,都是全世界最蠢的女人!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懂得放手。可是陳默,你說一生隻愛一個人真的有錯嗎?”


    “沒有。”


    “如果沒有錯,那為什麽結局會是這樣?!”


    “不幸並不會因為你沒有錯就不找上你,這個冰冷的世界從不在乎對錯,對與錯不過是善良的人們用來自欺欺人的軟弱規則。”我猶豫很久還是沒有說出口,畢竟這種真相對她而言太過沉重。


    “為什麽啊?你告訴我啊,究竟為什麽……”沈聰突然站起來用力抱住我,止不住地大聲哭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拍拍她的背,像哄一個迷路的小孩。


    林喜薇不知何時站在了幾米開外的昏暗中,若不是進站的大巴的車燈照過來,我肯定發現不了她。她僵在原地,目光閃躲,似乎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這一幕。我想開口解釋,她卻隻是理解般地笑笑。她微微側過頭,很快,又強顏歡笑地看過來,眼睛微微泛著濕潤的光。


    “喂,車來啦。”她朝我們招手。


    都說眼淚是最好的宣泄方式,至少這話在沈聰身上很見效。哭過之後的她,第二天又回到了往常那個純真開朗元氣十足的姑娘。


    當時我跟南希在公司的餐廳吃午飯,這次她沒有從背後襲擊我,而是先走近任南希,抓著他的手臂搖起來撒嬌,“南希哥,現在是跟陳默的戀愛時間喔!”


    “沒問題沒問題。”南希很識趣地端著飯盒起身,走前還不忘朝我擠眉弄眼,“小兩口別搞得太明顯喔,惹人嫉妒可不好。”


    “喂……”我話到嘴邊,沈聰已經一臉神秘地在我對麵坐下,一臉神秘的笑。


    她笑了好一會兒,才從新款香奈兒手提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見我一臉疑惑,她解釋道:“這裏麵有二十五萬,密碼是我出生年月。”


    “二十五萬……”我險些被一塊土豆嗆死,“你這是要幹嗎?”


    “我已經從小涼那聽說啦,你們雜誌有困難,要搞什麽促銷吧,所以我就把車賣掉了,反正那車我也開膩了,最近正好看上一輛白色路虎,回頭讓我爸買給我當生日禮物。”似乎怕我在意,她很輕鬆地揮揮手。


    “這事我自己會想辦法。”可我還是很在意。


    “想什麽辦法?就你跟周小野每天一張彩票?算了吧,下輩子都中不了。”


    “彩票那隻是買著玩。反正你別管,我們會有辦法。”我底氣不足地爭辯著,心想周小野這個死叛徒。


    “我現在給你錢不也是一個辦法嘛。”她率性地噘起嘴。


    “這不一樣!”我加重了聲音。


    “哪不一樣了呀?”


    “……”


    “喂,你倒是說話啊,究竟哪不一樣啊。”她有些生氣了。


    我抬起頭,“沈聰,別鬧了行嗎?我欠你的人情夠多了,我還不起。”


    “我不要你還什麽人情,我也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她毫不退讓地盯著我,“陳默,我喜歡你,跟你沒關係!”


    “不管你怎麽說,這錢我都不會要。”我把卡沿著桌麵推回去。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想幫你還不行嗎?我一想到你有困難我就渾身難受我就吃不下飯比來大姨媽了還難受!所以你要真在乎我你就別讓我難受了行嗎……”她提高聲音,就算引來了無數圍觀者也全然不在意,“我不管,反正這錢你今天必須拿著。你要不稀罕你就扔了吧,別再跟我說什麽鬼話。”


    銀行卡狠狠砸在我的胸前,再掉落在地。


    沈聰氣紅了眼睛,拽起包包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猶豫幾秒,還是無力地愣在原地,看熱鬧的員工們緩緩散開了,很久後,食堂徹底安靜下來。拖地的大媽開始打掃衛生,她走到我身旁撿起銀行卡,“嘿,小夥子,你的東西掉啦。”


    我狠狠地怔住了,那個猶豫有多長呢?其實也沒多長,就像以前從滿心歡喜地相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再到收不到禮物後哭哭啼啼地不再相信,不過就是長大的那麽一瞬間。


    而這一瞬間,我緩緩伸出手,“謝謝。”


    謝謝。


    謝謝這該死又無可奈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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