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盡管多麽不願意,但我必須承認。


    看見沈聰的那一秒,我慌了。


    我腦海裏唯一的念頭是——怎麽辦?這個敢恨敢愛直來直往的女孩,口口聲聲說喜歡我並且一直深信我最終也會喜歡她的女孩,此刻卻看到我跟她的好朋友林喜薇親密地出現在門口,會做出什麽反應?而我又該如何解釋這一切?這種情況下,任何解釋未免都太過單薄了吧,誤會隻會進一步加深。她不會相信的,她隻會生氣,緊跟著是爭執、失望,最後是翻臉。而如果我跟她翻臉,剛有起色的《橙》要何去何從?


    該死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還是雜誌。


    當我意識到,曾給予過自己勇氣和信念的夢想不知何時把我捆綁成了一個畏手畏腳的懦夫時,所有的慌亂又化為了一道深深的羞恥。


    以上這些都發生在那一瞬間。


    一瞬後,沈聰的目光定格在我臉上,然而事情卻沒有如我想象中的發展。


    “陳默,你回來啦。”沈聰笑得一臉燦爛,表情並沒有隨之僵化。而我總算反應過來——當沈聰看過來時,小涼迅速將手從我的手中抽離了。這個補救是那麽千鈞一發,卻又如此輕巧地,就避免了一場災難。


    “呀!小涼,你怎麽也來啦?”沈聰走上來,興奮地牽起她的雙手。


    “我最近皮膚有些過敏,聽陳默說起他爸是中醫院的老教授,今天他回家,所以就跟過來啦。”小涼的八麵玲瓏在這時徹底發揮出來,她撒謊得毫無痕跡,又轉向我爸,露出了客氣的微笑,“伯父,我是陳默的同事林喜薇,您叫我小涼就行啦。之前常聽他提起您,說您醫術很厲害,今天冒昧來訪,希望沒打擾到。”


    父親嚴肅的神色舒展了些,“年輕人你過獎了,我這把老骨頭,都退休幾年了。”


    “您就不要謙虛啦,我今天可是慕名而來。”


    “那成,等吃完飯,我給你診一下。”


    事已至此,我才長舒了一口氣。我想有小涼的存在,或許能讓我今天跟爸真正心平氣和地吃上一頓飯,而不會又是三句話不到就吵得不可開交。記得上一次爭吵,他直接被我氣得摔掉了珍愛的青花瓷茶杯,衝上來就要揍我。媽媽和哥拉住他,他便改為怒罵:“滾,你這個沒用的敗家子,給我滾!”


    “好,我滾。但我滾了就不會再回來。”那是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跟他說話的,這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固執迂腐、把自己的生活強加給兒子由不得半點忤逆的男人。現在再看他這些缺點,依然那麽可惡。可是才短短一年,我卻無法再如當年那般理直氣壯地回擊他了。


    很多時候,歲月不予人蛻變,也不教人成長。它隻是殘酷地屹立在那裏,讓你在為了一碗漲價的蓋澆飯抱怨時,在擠破頭搭上一趟爆滿的公交車害怕遲到時,在每月底坐立不安等著單薄的工資繳付房租水電時,看清楚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來,陳默,吃雞塊。這道菜可是我跟阿姨一起做的喔。”謝天謝地,今天的沈聰沒有直接喊媽。


    我很訝異沈聰是如何找到我家的,但更為吃驚的是,眼下她完全以準兒媳婦的身份跟我媽達成了堅不可摧的婦女聯盟,其親密程度,讓我懷疑是不是她的戶口早都遷過來了。我也是後來才知曉,自從沈聰醉酒那晚跟我媽聊了一通電話後,第二天她就跑到公司行政辦公室把員工入職檔案翻出來,找到了我的家庭資料,接著她便私下跑去跟我媽混熟了。她的戰術方針是:搞定男人,就得先搞定他老娘。想不到才短短幾天,兩人已經默契驚人,飯桌上她們一唱一和地朝我轟炸過來。


    “來,默默,吃這個。”媽不甘示弱地夾了一塊紅燒魚放到我碗裏。


    “陳默,再試試這個。”沈聰夾了一塊糖醋排骨。


    “默默,喝湯……”


    “他自己有手。”爸看不下去了,感謝他阻止了這場戰爭,並拯救了我手中岌岌可危的飯碗。


    哥和大嫂有些尷尬地埋頭吃飯,小涼卻不動聲色地笑了。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她夾起一根青菜放到我那三歲不到的小侄子碗裏,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小旭,吃青菜,不準挑食哦。”


    侄子的名字叫陳強。


    強,一個全國起碼有幾萬人在用的漢字,說真的,光從這個字,就可以想象給他取名的父親,也就是我哥,是怎樣一個人,又過著怎樣的人生。安分、規矩、平庸、發福、老去。此刻我看著筷子都抓不穩的他,心中默念:小強,你可千萬別像你爸那樣。當然,你也別像小叔那樣。


    像誰呢?


    最好誰也不像,活成你自己。


    【二】


    沈聰的學弟謝飛幫忙補拍的照片,星期一發到了我的郵箱。大家看後一致表示,以後可以徹底放棄跟老李的合作了。


    由於強大的妝麵和後期技術,照片裏的我直接從三無屌絲男搖身一變成美少年。郭愛卿看到的時候直接爆粗口了,“我操,這沒長胸的娘們是誰啊!什麽,主編?!啊,不是……我剛才的意思是說非常美豔,瞧那齒白唇紅細腰美臀的,我要是個男人我就上了。”托她的福,我頭一次被人讚美得無地自容。


    其實在這之前,我從沒鄭重其事地拍過什麽藝術照,小時候跟家人的例常合影也總是默默站在一旁,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就更別提那些紅色背景加一個木訥表情的證件照了,醜得樓下網吧的前台小姐幾年來就沒認對過。


    我一張張翻著這些極不真實的照片,仿佛在打量另一個人。我告訴自己,這個美少年不是我,他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但絕不是我。同時內心另一個聲音又對我說:陳默,你等著吧。要不了多久你的照片就會登上雜誌,被萬千人看到。到時大家會指著照片紛紛議論你,就像他們曾紛紛議論吳彥尊那樣。那一刻,無論大家給你的是讚美或詆毀,本身都是一種榮耀……


    alen就在這時掃興地叫起來:“哎呀,陳主編快來看,你這張好像王寶強耶。”


    我一個沒坐穩從轉椅上摔下來。


    下班前雯姐針對美編一事召集大家開了個小組會議,如今雜誌的文稿全部敲定,照片也有了,隻差一個優秀的美編了。但目前我們組沒有美編,公司答應的人力分配也遲遲沒落實。正討論著,門“砰”的一聲開了,關於周小野每次都喜歡用腳踢門這點我的總結是:狗改不了吃屎。


    “嗨,雯姐……”他的尾音拖得格外殷勤,“你今天的新發型是在漂亮寶貝做的嗎?哎呦喂,真不錯,漂亮中帶著可愛,可愛中透著優雅,優雅中藏著嫵媚……”我該怎麽告訴周小野,他所謂的新發型不過是昨晚雯姐徹夜加班沒空洗頭隨意盤起的。


    “朱自清的散文學得不錯啊,形容詞一溜一溜的。印刷廠那邊的事聯係上了?”雯姐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


    “ok,我辦事你放心。”周小野拍拍胸脯保證,掃了大家一圈,又激動了,“你們幾個賤人,又背著我在跟雯姐討論什麽?都說了好玩的事兒要帶上我。”有時我真佩服他為什麽每天都能開心得像個弱智兒童。


    “我們現在急缺個美編。”我說。


    “美編?我會啊,我幼兒園粉筆畫還拿過第一呢!”


    “再鬧就把你扔出去。”雯姐壓低了聲音,“從窗口。”


    周小野識趣地閉嘴,幾秒後他又拍了下大腿,“欸?!南希啊!不二人選有沒有!”


    “不行。”雯姐否決道。


    “怎麽不行啊?拋開朋友立場不談,你看人家好歹本科畢業,公司裏的很多暢銷圖書都是他設計的,實力有目共睹。而且那小子每天加班加點靠譜得很,經常半夜三點還不睡覺,那刻苦勁兒都要趕上懸梁刺股臥薪嚐膽了。就這麽一人民公仆老黃牛,不牽到咱們組太可惜啦。”


    雯姐沉吟了會兒,“我還是覺得他不合適。”


    周小野雙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了。雯姐見大家似乎有些心動,回頭看我,“陳默,你覺得呢?”


    “中肯地說,南希能力確實不錯,人也上進。”


    “你忘了上次資金分配投票的事了嗎?”雯姐微皺的眉間流露出遲疑。但我更感覺她並非真對南希有成見,而是擔心南希跟我們走太近會被姚麗華杯葛,不過這種懷有私心的偏袒顯然不方便挑明,才找理由堵住周小野的嘴。


    周小野沒頭沒腦地接了句:“一說起那事,他還真是不夠意思。”


    “所以,他不合適。”雯姐朝我眨了下眼。


    我剛要點頭圓場,alen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咦,南希哥,你怎麽不進去啊?站門口幹嗎?”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大家啞然失色。


    兩秒後,任南希尷尬地推開了門。


    alen跟著也進來了,從洗手間回來的他見大家都突然那麽嚴肅給嚇到了,滿臉的無辜。這時雯姐當機立斷地打破了僵局,“南希,你有事嗎?”


    “哦,我是來找陳默的,看你們好像在忙。”


    “已經忙完了,待會兒一起去吃飯嗎?”


    “嗬嗬,不了,我還得加班,我就過來跟陳默說一下,今天不一起回家了。”


    “知道了。”我生硬地接過話,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他卻迫不及待地轉身關上了門,留下了一辦公室的寂靜。


    下班後,全組人去了公司附近的韓國料理店,每次加班後雯姐就會請大家來這吃飯,幾乎成了大家改善夥食的第二個食堂。起初大家都假裝若無其事地聊著,但繞來繞去,郭愛卿還是把話繞回來了,“欸,咱們剛說的那番話,南希在門外不會都聽到了吧?”


    雯姐端著茶杯思考了兩秒,“八成是的。”


    “怎麽辦?”張可可緊張地問,這三個字幾乎是她的口頭禪了。


    “要不今晚我回家跟他解釋一下。”我說。


    “不要解釋,越解釋越奇怪。況且我剛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她深吸了口煙,緩緩吐出的同時看了大家一圈,說,“你們安心做事就好,美編的事明天我去找姚麗華,看能不能調一個過來。”


    “咱們可一直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啊,雯姐你去找她不是添堵嘛。”alen插嘴。


    “添堵也得去。”


    “行!到時要真打起來了,喊我幫忙。對付賤貨我最拿手。”周小野放下手中的石鍋拌飯,來勁了。


    雯姐酷酷一笑,“若真打起來,我一高跟鞋就能踩碎她的盆腔。還用得著你。”


    大概是迫於雯姐的壓力,兩天後姚麗華派給了我們組一位美編。


    如我所料,她送過來的果然不是什麽好貨。關於這位英國留學生,先不說那一米六不到的小身板,也不說他那比劉大寶還裝b的英文名——shine。光是他抱著小紙箱走進辦公室的第一句話,就足夠讓我想衝上去一巴掌扇飛他了。


    他扭著屁股跨進門,愣了兩秒,迅速丟掉紙箱雙手捂住了鼻子,仿佛遭受了多可怕的事情,很久後才適應過來,極盡造作地說:“sorry,在英國大家都用burberry,一下真是習慣不了這麽低廉的固體清香劑。”


    我強壓下揍他的衝動,起身朝他伸過手,露出了總統訪問鄰國友邦的和睦微笑,“你好,歡迎加入我們組,我是主編陳默。”


    “噢!抱歉,在英國第一次見麵是不握手的,應該擁抱。”他欠抽地朝我擺擺中指,我差點給氣背過去。我沒敢上前跟他擁抱,我怕自己一衝動會勒斷他的腰,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個高截位癱瘓。


    這一切隻是噩夢的開始。


    後來的幾天裏,這位不學無術靠著裙帶關係進來的shine才真讓我們大開眼界!我所指的,是把人逼瘋的能力。


    其中最痛苦的莫過於郭愛卿,每次跟他交流工作前,她都得先去洗手間衝兩分鍾冷水臉,再醞釀出移動人工服務台小姐的耐心,可往往還是要不了十分鍾就會被他搞崩潰。終於在第三天時,郭愛卿無法再忍受了。


    “shine,老娘真要給跪了!我求求你速度能快點嗎?一個校對改紅半小時的事情,你他媽改兩頁就要停下來聽首歌再喝兩口咖啡,大爺您不累嗎?這樣的速度等您改完,樓下巷裏的小姐們都出來坐台了!”


    shine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中的純白色精致咖啡杯,自認為優雅地扭動轉椅蹺起了二郎腿,這個動作在大家眼裏簡直是醜態百出。“oh,sorry!剛回國,狀態不是很好,隻怪英國的夜生活太豐富了。在英國生活久了,都不習慣中國人的作息方式啦。”


    “我說你祖宗是被八國聯軍給操過嗎?敢不敢再崇洋媚外一點!英國留學他媽就了不起啊!老娘我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英國人不也是一隻鼻子兩條腿嗎?”


    “你這人怎麽回事啊?素質真低!”shine激動了。


    “對不起,我是沒素質!你高尚,可惜這裏水土不服。麻煩你快回日不落帝國過你的夜生活吧!祝你跟你那群英國男朋友濫交愉快!”


    “你、你……他媽的,老子不幹了!!”shine氣得花枝亂顫,憤怒地甩掉鼠標,捏著屁股衝出了門。辦公室足足安靜了三秒後,在座所有人都過癮地大聲笑出來。


    “愛卿姐,你可真壞。”張可可樂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老娘真他媽受夠他了,死基佬。”


    “我說,現在好歹是工作時間,你講話尺度就不能小點嗎?”我頗為無奈。


    “我都習慣了。”郭愛卿不以為然,“這就叫不求風騷驚天下,但求口味重世人!”


    雯姐突然推門進來了,“討論什麽這麽起勁啊?”


    所有人瞬間閉嘴了,紛紛做賊心虛地轉身對著電腦狂敲鍵盤。隻有郭愛卿高舉著重口味的大手放浪形骸地站在辦公室中央,她呆了兩秒,立馬改口答道:“哦,我們正在討論雜誌未來的走向,目前形勢一片大好。”


    雯姐不屑拆穿,隻問:“剛shine氣衝衝地跑來找我,是不是你們又欺負他了?”


    “蒼天啊!就他那高貴的賤人血統,誰敢欺負他呀!”郭愛卿還在貧嘴。


    “什麽都別說了,我明白。”雯姐揮手打斷,原本還嚴肅的嘴角出其不意地壞笑了下,“再加把勁,把那廢物搞走,直到姚麗華再給我們換一個靠譜的。”


    “雯姐,我愛死你了!你簡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別,我可生不出你這種女兒。”


    辦公室裏大家哄笑成一團。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如此眷戀眼前這份工作,又是為什麽自己會那般執著地想要堅持下去,哪怕為此我需要將年輕時固守的清高與尊嚴一並拋棄也在所不惜。大概正是因為這種時候吧,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我們,總是選擇了用苦中作樂和沒心沒肺來燃燒青春,揮霍時光。可盡管如此,它本身卻又是那麽真實而純粹,早已勝過了一切功名與榮耀。


    【三】


    一個星期過去了,遺憾的是shine並沒被逼走,反而意外堅挺地留下來。引用郭愛卿的雷人語錄就是:這隻螞蝗,簡直要吸幹咱們的精血啊!


    略微值得慶幸的是他好歹收斂了點,開始認真排版,盡管總體來說還是做得相當差。姚麗華最近也在忙著幫吳彥尊的新書做宣傳,沒時間來找茬,這讓我們團隊暫時得以先鬆口氣。


    星期六下午,周小野邀我跟任南希去城市英雄打遊戲,一同前往的還有沈聰跟小涼。說不上何時開始,幾個性格身世迥然不同的人就這麽玩到了一塊,這其中大部分的功勞還得歸功於凡事都喜歡熱鬧和買單的沈聰。在丟了數不清的硬幣還是一無所獲後,這位姑娘終於失去了耐心,狠狠踢了一腳夾娃娃機,吵著要讓小涼陪她去逛街。


    “陳默,我跟小涼先走了。”臨走前她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衣袖,“來,親我一下,吻別。”見我為難,她馬上放低了要求,“好,那不親。說一下你喜歡我總可以吧。”


    “整半天你倆關係就這程度啊,陳默你丫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周小野朝我投來鄙夷的目光。


    “就是嘛,我這麽好一姑娘白送上門你就別矜持了。”這次沈聰倒是很難得地跟周小野統一了戰線,她仗著人多撒起嬌來。


    “考慮一下唄。”我半開著玩笑,心裏卻很虛。


    “還考慮什麽啊!”她著急地喊道,“我那麽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好啦好啦,別鬧了,再不走好鞋子都被別人買走了。”就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時,小涼及時解圍了,她拽走沈聰,轉身前輕快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算是告別。突然之間,我竟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兩個女孩離開沒多久,任南希的電話又響起了。他一看號碼,忙放下遊戲手槍,敏感地回避了。再回來時,他一臉抱歉地解釋:“那個,不能陪你們了。還記得上次跟你們說過我親戚要來星城那事嗎?他們現在快到火車站了,我得去接。”


    “我們陪你一起去吧。”我說。


    “不用,你們繼續玩吧。”他笑了笑,卻掩飾不住焦慮。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隻是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從城市英雄出來後打電話給小涼,得知她正陪著沈聰在“漂亮寶貝”做發型。“看這陣仗估計沒幾小時下不來,要不你們自己玩吧,改天再聚。”出於小涼的好心建議,我跟周小野果斷決定回家。


    下午回到家,屋裏空無一人。


    我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冰箱找飲料,周小野更是熱得不行了,脫掉t恤露出幹瘦的上半身,然後整個人都掛在了空調機上。傳說宅男有三寶,空調、電腦、外賣不能少。這句話周小野可謂闡釋得淋漓盡致。


    在我喝下第二口冰紅茶時,門敲響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南希回來了。但隨著敲門聲越來越粗暴我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因為這聲音怎麽聽都更像上門緝拿毒販的警察。


    我忙不迭地跑去開門,見到的居然是一對農村打扮的中年男女。男人戴著一頂草帽,身形幹瘦,皮膚黝黑。女人身形龐大而臃腫,穿著緊繃的劣質花紋布衣,兩條粗大的內衣肩帶非常明顯地顯現出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請問,你們找誰?”


    他們不說話,隻是一言不發地闖進屋。肥胖女人在撞到我的肩時差點把我給整個掀翻了,力氣大得可怕。她冷冷掃了我一眼,目光立即被整間屋子所吸引,抬頭四下打量,一種老農上天安門的鄉土味撲鼻而來。直到我跟周小野錯愕了老半天,女人才用方言味濃重的普通話說道:“房子也不是很大嘛。不過還成,這裏裏外外都很漂亮。”


    “湊合。”男人摘下草帽扔在沙發上,跟著讚許。然後兩人又無視旁人地用方言聊起來,將近半分鍾的時間裏完全視我們如空氣。而那半分鍾裏,我已經從那熟悉的方言口音辨認出一個事實——任南希的家鄉話。


    “請脫鞋子。”周小野似乎也意識到這點,盡管滿臉不悅聲音還是盡量客氣。


    “脫鞋?俺幹嗎要脫鞋?!”胖女人問。


    周小野極力壓下躁狂的情緒,深吸一口氣,“不脫鞋沒關係,我去拿了鞋套給你套上。”


    “鞋什麽套,什麽亂七八糟的啊。”胖女人更來勁了,“我說,你們兩個還不給俺們倒杯茶?”


    周小野冷哼了一聲:“莫名其妙,我憑什麽給你倒茶啊?”


    虛掩的門這時開了,任南希提著幾個沉甸甸的編織袋,大汗淋漓地站在屋外。


    胖女人一見南希出現,底氣十足地叫起來:“南希,你這娃怎麽搞的!盡收留了些什麽人啊?”她回頭瞪向周小野,“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沒家教,還懂不懂禮數啊。俺讓你給我倒杯茶怎麽了,俺們南希的房子都給你們住了,你以為有誰還會像俺們南希這麽好心腸啊。”


    “什麽你們家南希的房子啊?”


    “嘿,你這人還要不要臉,你現在住的房子不是俺們南希的嗎?難不成還是你的啊?瞧瞧你這德行,也不像買得起房的人。我聽南希說了,你們是南希的好朋友,所以他給你們房子住,還不收你們的錢,俺是他姑姑,要你們倒杯茶怎麽著了。”


    “我……”


    周小野正要發作,南希忙衝上前製止道:“我來倒茶,姑姑姑父坐啊。”他趕忙衝向廚房,跟我擦肩而過時他非常難堪地朝我擠了下眼睛。我馬上會意,可周小野顯然受不了這莫大的恥辱,肺都氣炸了。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極力穩住周小野,可任南希的姑姑卻得寸進尺,她一屁股壓塌了半邊沙發,又指著我們的鼻子教訓道:“哼!真是不知道感恩戴德。像你們這種人啊,還不曉得花了俺家南希多少錢。俺們南希啊一個月賺三萬,有房有車,你們有嗎?”


    “我……”


    “我們沒有。”我忙插話,把他口中來不及吐出的“操”字給抹殺了。


    “量你們也沒有,以前你們白住就算了。不過以後依俺看啊,南希還是得找你們要房租,就算是朋友這也太沒分寸了。”


    男人已經吃完水果籃裏的兩根香蕉,他跟著說:“算了,咱南希不差這個錢。不過你們也住不了多久了,回頭他就要把他爹娘接過來了。所以年輕人啊,還是要像俺們南希一樣肯吃苦肯奮鬥,才能賺大錢,老賴別人屋簷下算什麽啊。”說到這,他又開始剝手裏的橘子,並朝我們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


    是的,輕蔑。


    那一刻別說周小野,連我都差點爆粗口了。我發誓,在這之前我從不歧視任何農民,每次看到他們都會倍感親切,善良、淳樸、勤勞、誠實,恨不能各種褒義詞往他們身上貼。可眼下,任南希的這兩位親戚卻完全顛覆了我的三觀,我隻想特真誠地送他們六個大字:沒文化,真可怕!


    但我沒有開口,因為廚房裏的任南希正端著兩杯茶,一臉祈求地望過來,樣子別提多心酸,此刻真正承受著莫大屈辱的其實是他吧!周小野似乎氣過頭了,他意外地什麽也沒說,隻是抓起自己的t恤,摔門走了。


    我見氣氛不對忙賠笑臉,我說:“伯父伯母,不好意思。我也還有點事,你們請隨意。”


    “又不是你家,這話不用你來講。”胖女人哼了聲。


    我當時真想扇自己兩耳光:陳默,我讓你嘴賤,讓你傻逼!


    下樓後,周小野朝自己的改裝車狠狠踢了一腳,汽車很快回應了他一串悅耳的警報聲。他不消氣,撐著腰打著赤膊來回走動,暴躁得像一頭公牛。


    “算了,消消氣。他親戚最多睡一晚就走。”我拍拍他的肩。


    “我生氣不是為這個!我他媽是氣任南希。你說那孫子撒什麽謊啊!沒房就沒房啊,沒賺大錢很丟人嗎?需要拉上我們兩個大老爺們來演這出戲嗎?弱智!!瞧丫那操行,看著我時幾乎要哭了,你說一個男人怎麽就活得那麽窩囊!”


    “他有苦衷,他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一村人都為他感到自豪。這種時候我們如果拆他台,他父母會被村裏人笑的。”


    我本不想把這些事告訴周小野,畢竟我答應過南希要保密,況且說了他也未必能體會。像他這種被寵慣的人,大概不會了解僅僅為了爭一口氣而活的人生有多沉重。可我是懂的,自從他選擇背負起大家的期望時,就早已放棄了自己。其實我們是一類人的,不同的是,我固守了自己的期望,放棄了大家。


    周小野有一絲動容,他擺擺手不願再談,“上車吧。”


    當我問去哪時,他原本還惱怒的臉上立馬流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每次這種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又想到她了。


    “走,咱們去找梓雯。”他說。


    【四】


    周小野很緊張地站在單身公寓的門外,一臉革命烈士英勇就義前突然又後悔了的驚恐。門鈴摁響後他開始神經兮兮地默念:“天將降美女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勞其筋骨,勞其筋骨……”


    當勞其筋骨念到第七遍時,門開了。


    雯姐裹著性感的白色浴袍,臉上敷著一塊隻露出雙眼的補水麵膜,活像在cos白骨精。她單手扶著門沿淡淡掃了我們一眼,放行了。周小野立馬衝進屋子造作地尖叫起來,“嗨,伊麗莎白,我的心肝寶貝,想爹了沒?!”


    伊麗莎白是雯姐養的一條沙皮狗。簡單說,就是那種渾身肥胖得像一根巨型香腸鼻子眼睛還皺在了一塊的生物。它一躍而起將周小野撲倒在地,一張流滿哈喇子的血盆大口在他臉上瘋狂地蹭著。可憐的周小野明明抵觸得渾身都要痙攣了,還強裝出一副爺爺抱著孫子曬太陽共享天倫之樂的嘴臉。一切隻因為雯姐曾說過的一句話:我找男人,首先要過伊麗莎白這一關。


    現在看來,第一關他算是滿分通過了。


    而其實周小野是非常怕狗的,傳說他四歲時曾被一條暴躁的京巴狗咬到了鼻子,我見過被狗咬到了手、腿、屁股,甚至是小雞雞,可鼻子……我實在想不明白,一個人究竟要對狗做出多麽奇怪的事情,才可能被咬到鼻子。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當鼻梁上被醫生強行紮上幾針狂犬疫苗後,他從此對狗產生了陰影。此刻,麵對倆公版的人狗情未了,我的心情十分複雜,不經感慨:愛情真偉大。


    “周小野,你這又是何苦呢?”我說。


    “哥就是喜歡狗,你管不著。”


    “你倒是喜歡它什麽,像現在這樣騎在你身上?”我真佩服這貨,尿都快嚇出來了還在嘴硬。


    雯姐早在一旁樂得不行了,趕在麵膜被繃壞之前決定給我們倒茶。不過我很懷疑她是否還能找到飲水機。我的意思是,才一個月不到,她的屋子又淩亂得快趕上被洗劫過的百貨商場了。


    其實如果不是一個月前親眼所見,我也絕對不能相信,工作時就像神一般存在的雯姐私生活竟是如此的惡劣。我永遠無法忘記,第一次上門時在她家廳堂的吊燈尖角上看到的那條紅色內褲,當場戳瞎了我的雙眼。


    對此她風輕雲淡地解釋:“喔,伊麗莎白幹的。”


    “你的意思是,這條身長0.3米不到的狗叼著你的紅色小內褲騰空3米把它掛在了天花板上了嗎?!”雯姐愣了兩秒,似乎在快速腦補那些畫麵,隨後麵不改色地點點頭:“理論上,是的。”


    我跟周小野齊齊看向腳下這隻正在咬鞋的無辜的短腿狗,瞬間肅然起敬。然後我倆本著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給她的單身公寓進行了一次大掃除,順便修好了兩個壁燈,一個水龍頭和一個馬桶蓋。


    周小野在房間角落整理紮堆的空啤酒瓶和煙頭時,還發現了一個落滿灰塵的相框。從它受冷落的程度來看,幾乎和垃圾歸為一類了。相框裏是雯姐和一個男人的合照,那時雯姐還很年輕,當然如今的她也保養得很好,隻是照片中的女孩更顯青澀,儼然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大學生。至於照片中的男生,臉部被煙頭給燙焦了。


    “照片上這人誰啊?”周小野問。


    “前男友。”雯姐很坦誠。


    “你是有多恨他啊,臉都給燒沒了。”


    “剛分手那段時間確實挺恨的。”


    “那孫子是不是對你特別不好?”周小野刨根究底。


    “不,相反。他當時很愛我。”半蹲的雯姐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微眯起雙眼,陷入了短暫的回憶,“你們也看到了,我到現在私生活還完全無法自理全托他的福。跟他在一起時我每天什麽家務都不用幹。記得有次,我隱約預感大姨媽要來了,結果一翻身,衛生巾已經自動備在了床頭,貼心得跟男仆一樣。”她略微自嘲地淡淡一笑,眼中隱約泛著淚光,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既然這麽好,後來為什麽又分呢?”


    “後來啊……他死了。”


    本應該很悲傷的一件事,雯姐的回答卻風輕雲淡得讓我不得不懷疑她是在敷衍。不過考慮到生命安全,我決定不再多問。得知情敵掛了,周小野很可恥地鬆了口氣,說:“原來是已故人啊,好說。他要敢還活著,我也會開車去撞死他。”


    雯姐冷笑了一聲:“那你要撞死的人可不少。”


    “不是吧,難道在你心裏我連前三都沒排上嗎?”周小野難以置信的表情格外認真,我真好奇他是哪來的自信。


    “這麽說吧,如果從我家門口開始排隊,你至少得排到步行街南門口。”


    “嘿,也行,正好去那買碗臭豆腐。”周小野嬉皮笑臉,似乎老早就做好了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生米煮成熟飯的覺悟。不過關於這事郭愛卿有更加犀利的見解——雯姐這種女人啊,生米煮成爆米花也沒戲,洗洗睡吧。


    今天下午,作為客人的我們依然沒有逃開鍾點工的命運。周小野負責擦馬桶、整理衣櫃和遛狗。而我被要挾提著三大桶衣服去幹洗店。其實我有提議她為什麽不自己洗,她卻不可思議地瞪著我,“開什麽玩笑,洗衣機那麽複雜,誰會用啊!”


    離開雯姐家後,我們去七天酒店開了一間雙人房。當晚周小野並沒睡,坐在床上抱著枕頭看了一整夜的《動物世界》。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把我搖醒了,並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他說:“陳默,我終於知道蚯蚓怎麽交配了!”


    托他的福,我整整一上午沒進食。


    白天我們繼續在外麵瞎逛,直到晚上才收到任南希的短信。回家後,房間已被南希收拾得幹幹淨淨,顯然他是真心想要賠禮道歉。他有些殷勤地走上前,滿臉歉意,“昨天的事是我對不起。走,我請你們去吃頓飯。”


    “不去了,昨晚都沒睡好。酒店床單不幹淨,沒法睡。”周小野疲倦地擺了擺手,語氣中帶著一絲刻意的責備。


    “喂,真不去?”


    “不去。”周小野冷漠地繞開南希,徑直回房摔上門。


    南希臉色更難看了,腳下若是有個老鼠洞,估計他就鑽進去了。我趕忙圓場,“他現在還在氣頭上,過兩天就好了。別理他,走,我跟你去吃飯。”


    任南希執意要請我去一家高檔的飯館,我拒絕了。我沒撒謊,我是真受不了那種點個菜都要被擠出一條乳溝的服務員殷勤地騷擾半天的地方。我說:“南希,咱們還是隨便找個路邊攤吧。再說呢,你不是還要存錢買房嗎?”


    南希愣愣地看著我,說不上是感激還是無奈,釋然一笑,“行。”


    吃飯地點最終定在一條夜宵街的大排檔攤位上。


    記得在我的大學附近也有一條相同的墮落街,明明就是一些不正規也不衛生的小吃店把整條街搞得烏煙瘴氣,每晚依然熙熙攘攘,熱鬧得很。那時我不懂這地方的吸引力在哪。後來才逐漸明白,其實不過是一些睡不著的空虛寂寞者拉上另一群同類,找個地方盡情地撒野和買醉,在揮灑了一番廉價的豪邁後再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了天亮後的滿地垃圾和荒蕪,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在這個浮躁而沒有安全感的大城市裏,它多像個自欺欺人的避風港。


    不勝酒力的南希今晚喝得有些多,一杯接一杯。橘黃色燈光的映襯下,他臉上泛著微紅,夾筷子的手輕微顫抖著。在連續三次夾空一顆花生時,他索性放棄了。他扔下筷子,朝我望過來。


    “陳默,你說,這人活著啊,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啊?”我怔了下,啞然失笑。


    “別笑,我說認真的呢!”


    見他急了,我隻好放下酒杯,試著思考這個問題。


    “以前上學時吧,覺得活著就是為了夢想,還有愛情、友情、青春、真理、意義、理想……總之都是一些虛無縹緲但又充滿了誘惑的東西,為了這些我充滿期待努力拚搏。可長大後,才發現這些東西在大家眼中根本無足輕重,大部分時候還會遭人嘲笑。於是,我們變了,變得不得不去為了一些更實在也冰冷的東西而奔波,比如錢、房子、車子、女人。總之,世界它就像一個深淵,我跟你都前赴後繼往裏麵跳,摔得粉身碎骨,還要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勝利了……”我不清楚這個答案南希是否滿意,事實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果然就是寫小說的,說的話都不一樣。”他有些疲倦地微微眯起眼。很久後,才緩緩開口對我說:“以前大學老師告訴我,生活就像被強奸,無力反抗就應該盡情享受。當時我覺得這話很在理,可後來一琢磨才覺得是瞎扯淡。怎麽享受?哈?陳默你說,如果你被強奸了你要怎麽享受?!”


    他仰頭又灌下一口酒,揚起一個心酸的笑。


    “……我啊,從小就被家裏人教育,要努力讀書,長大了才有出息。我沒日沒夜地讀,別人都在鬥蟋蟀、放風箏、去田裏捉泥鰍時,我永遠在家裏埋頭做試卷,後來我考上最好的高中,又上了星城的重點本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激動得都哭了,我以為自己終於熬出頭了。可我錯了,你瞧瞧現在,到頭來還是窩囊廢一個處處受人氣!”


    “別這樣想,你已經很不錯了。”


    “沒用,這些都沒用。我爸總是對我說:你讀出去了就是要賺大錢,不然我們供你讀書為了什麽?別家孩子沒上過大學,去廣州了一個月還能賺個四五千,你讀了這麽多書憑什麽不能賺,肯定是隻顧著自己花了。去年咱村裏建廟堂搞捐款,為了裝麵子我爸非得和一個土財主較勁,他說我們家南希啊在大公司做經理,一年幾十萬小意思。說完他眼睛都沒眨就捐了三萬。陳默,那可是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啊,就被他這麽給捐了……”


    “怎麽能這樣!你應該跟你爸說清楚。”


    “怎麽說?難道我要告訴他:爹,對不起,你們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村裏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一個月隻能賺幾千。在這裏,每天衣食住行哪樣不要花錢啊,好不容易存下點錢就被您拿去捐了。我要實話告訴他,他還不得活活氣死!陳默,不怕你笑話,我今年都快二十六了,連女朋友都沒交過。為什麽?因為我不敢啊,總不能讓人家姑娘跟我一起啃饅頭吧!”


    “南希,以後你要經濟上有困難別自己撐著,跟我說……”


    “陳默你什麽意思啊!”他的眼神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割過來,“你以為我今天說這些是為了找你借錢嗎?你把我任南希當什麽人呢?你也瞧不起我嗎?”


    “不、不是,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我心裏清楚得很,這就是瞧不起我。周小野、梓雯、郭愛卿,你們通通都瞧不起我。那天你們在辦公室聊我的事我都聽到了,你們不讓我來你們組,你們嫌我窮,嫌我是個鄉巴佬,嫌我沒骨氣……”


    “南希你真誤會了!雜誌現在還沒辦起來,雯姐是怕連累到你。”


    “你憑什麽覺得她這樣想?”


    “雯姐不是那種人。”


    南希嗤笑道:“你才認識她多久,你怎麽知道她是哪種人?”這話把我問住了,仔細一想我確實認識她沒多久,除了知道她曾經是個很厲害的出版人,對於她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有時候我都懷疑自己對她的那種信賴是哪冒出來的。


    “陳默,你是個好人,你對誰都真心實意這點我最清楚。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我比你多吃幾年飯不是白吃的。總之你記住我今天的話:農夫之所以被蛇咬死,是因為他以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善良。陳默,你就是那個傻農夫,你要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蛇咬死。”


    他目光如炬,雙眼裏的那團火燒得那麽旺,錯覺一不留神就能把體內的酒精都點燃。麵對這樣的他,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很久後,我才淡淡開口了。


    “那我情願被咬死,也不做那條蛇。”


    南希有些意外地愣住了,他似乎清醒過來,一如既往的溫和又回歸到臉上。他不再看我,微微低下頭,將兩個空酒杯斟滿,然後拿起其中一杯兀自喝了。


    “陳默,認識你這個朋友算值了。我幹杯,你隨意。”


    【五】


    星期一,shine還沒走。


    現在對我而言,除了世界依舊不夠和平外,每天一大早來公司最大的不幸就是發現這個廢物還恬不知恥地出現在辦公室,絲毫沒有要辭職的意思。這意味著,我又將要在到底是活活掐死他還是活活掐死他的掙紮中度過一天了。


    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剛打開電腦,雯姐的qq窗口便彈過來,仿佛掐準了時間。


    ——陳默,在不在?


    ——在。


    ——shine排的內芯問題很嚴重。我剛隨意看了下,裏麵主打文章標題的花紋符號用的居然是蕾絲內褲,就更別提互動欄目裏的那些蠟燭、皮鞭了。他瞎了嗎?青春文學讀物這幾個字看不見嗎?他以為是在做《十八禁》啊?!


    ——哈哈哈,很符合他的惡趣味。


    ——別笑!


    ——哦。


    ——我不管他在英國都幹了些什麽,明天就要出片,今天你務必盯著他全部改完。這事別讓郭愛卿管了,如果你不想鬧出人命的話。先把《橙》第一期做出來,調換美編的事回頭我再想辦法。


    ——行,交給我。


    我盡量回了雯姐一個輕鬆的答複,卻比誰都清楚這個活並不輕鬆。


    我關閉聊天窗口,回頭看了shine一眼,剛要開口,胃裏來不及消化的綠豆粥就翻到了喉嚨口。


    我深吸一口氣:“shine,雜誌內芯可能還需要調整一下。”


    他一臉不爽地扭過身子,“怎麽,你覺得不好嗎?調整是沒問題啦。不過我采用的可是英國最新潮的視覺元素,你們的審美呀早過時啦,都跟現在的年輕人脫節了……”我膀胱一緊,恨不能當場揪著他的腦袋往牆上撞。


    以上是腦內畫麵,我真正可以做的,隻能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輕聲細語地說服他,循循善誘地督促他,在他無數次甩掉鼠標說“好累啊,不想改了”時,還得有如春天般溫暖地討好他,給他泡茶喝、揉肩膀,陪他聊英國的那些事兒。


    這項非人類的工作持續了一整天,過程別提有多憋屈。在看到雜誌內芯出來時,我辛酸得差點哭了。


    將打印出來的內芯校對完時,時鍾已經指向11點。我將內芯發出片編輯的郵箱裏,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小涼站在半敞開的門外,探頭看了我一眼,我回了一個略微局促的微笑。


    “還沒走?”她問。


    “你不也是嗎?”


    “工作多嘛,不過現在看來,你這個主編比我還忙。”


    我歎了口氣,“本來不需要這麽麻煩的,我是在收拾爛攤子。上星期公司調給我們組的那個美編,完全是過來添亂的。”


    “沒辦法,誰讓這人是姚麗華的親戚呢。”她在我身旁坐下,跟我一起看著郵箱裏的文件進度條,“不過,你們當初為什麽不選南希呢?我可以找人事部幫忙調過來。”


    “這事一言難盡。”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小涼聽完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看來誤會確實還有些大。要不這樣吧,明天我找他談談,他平日還比較聽我勸。就算不來你們組,私下裏幫幫忙也好。”


    “那先謝了。”


    “不客氣,你們工作順利我也會跟著輕鬆。”


    那晚我們又一起下班了。走出公司時已是深夜,清涼的夜風中夾著夏天獨有的味道從地麵吹來,吹亂了她的長裙。她壓了壓耳際邊的長發,沒有回頭看我,聲音越來越突然,“陳默,急著回家嗎?”


    “不急啊。”


    “那一起走走吧。”


    “好。”


    我們漫步在街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大多是公司裏的八卦,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麽話題戛然而止,仿佛患上失語症般兩人都安靜了。接下來便是單調的行走,她在前,我在後。她的長發披在肩頭,側臉的耳垂上的玫瑰紅耳釘若隱若現,很美。突然之間,我就想問她八年前彼此交換的護身符還有沒有留著?說來慚愧,我曾把它放在床底的一個陳舊的皮箱裏,裏麵還有我收到為數不多的節日賀卡跟禮物,後來因為搬家一並遺失了。


    “你怎麽呢,走那麽慢?”她有所察覺地回過頭。


    “沒什麽。”我慌張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她的話裏聽不出失望。很久後,天空上方突然傳來了沉重而巨大的撞擊聲,那是一個即將蓋起的樓盤在打地基,聲音像是洶湧的浪濤有規律地拍打著礁石。我們不約而同地駐足,抬頭看向被燈光打亮的樓盤廣告牌:愛她,就給她一個家。


    小涼就在下一秒不經意就笑了。


    “欸,你說是不是買了一套房子,就真的能擁有一個家?”


    “不一定吧。不過想要一個家總得先有房子,睡天橋底下或者烈士公園的愛情,我隻怕接受無能。”


    她被逗笑了,“嗯,加油吧。”


    若不是因為她看著我,我甚至不確定這話是在對我說。加油?為什麽而加油?我不知道。但總之,加油吧。無論為了什麽,人生都應該好好加油。在她微微濕潤的雙眼中,我感受到了這種鼓勵。


    “你也是,加油。”


    “你臉紅了?”她走近我盯著我看。


    “啊?有嗎?光線問題吧。”我打了個哈哈。


    後來彼此又走了一段路,經過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時小涼突然喊了一聲“等等”,轉身跑了進去。


    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著她慢慢變小的身影出神。頭頂是一盞孤寂的路燈,把我腳下的影子拉扯得略顯落寞,像個明知會落空還是傻傻等待的人。就在我即將陷入矯情而感傷的情緒裏時手機響了,我盯著來電顯示猶豫了會兒,還是接了。


    “喂……”


    “陳默!哈哈,你猜猜我現在在哪?”無論是什麽時間點,沈聰的聲音總是尖尖的調子,充滿了元氣。


    我沒來得及回答,身後便傳來了刹車聲。我驚愕地回過頭,一輛熟悉的轎車停在了馬路對麵,車窗降下來,沈聰朝我開心地招手。我愣在原地足足十秒,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神出鬼沒的姑娘歡快地跑過來,然後給了我一個任性的擁抱。


    “你怎麽在這?”我有點慌。


    “周小野說你加班還沒回家,去公司發現你人不在,我心想你肯定會走這條路,哈哈,果然被我找著了。”她笑得很得意,“走,陪我去吃點東西,我快餓死啦。”


    她拉著我要上車,我的目光卻越過她的肩膀投向了便利店。此時便利店裏的小涼正站在玻璃窗內望著我,左手端著一杯酸奶,右手拿著一瓶綠茶。


    八年前的暑假,我們還是初中生,半夜總愛偷偷溜出來。那時我們走在南水鎮上的柏油馬路上,頭頂是茂密的梧桐樹葉,透過細碎的光線往上看會覺得自己走在萬花筒裏。我們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夜。每次她在經過一個叫葵花街的路口時,總會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一杯酸奶給自己,再替我拿一瓶綠茶。


    而八年後的今晚,小涼的雙眼隔著一層憂傷的霧,她左手上的綠茶無處安放地動了幾秒,隨後釋然地笑了笑。


    “你在看什麽呀?”沈聰跟著我的目光回過頭,小涼迅速閃到了貨架後麵。


    “……沒什麽,我們走吧。”


    我忙拉著沈聰轉身走。其實那一刻我也不懂,為什麽我們要躲著藏著,為什麽我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讓事情變成這樣。


    轉身後,我不敢再去想象那個被我拋棄,躲在昏暗貨架道上的女孩此時此刻的表情,我不敢想象著她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後獨自一人去櫃台前結賬時對老板說:“老板,一杯酸奶。”


    老板問:“綠茶不要了嗎?”


    她搖搖頭,“嗯,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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