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桐顏電話的時候,涼夏正在距工作地點不遠的名為“觸礁”的酒吧裏喝沒有加冰的傑克丹尼,用長長的竹簽紮著鹽酥雞在吃。


    她從不挑熱鬧的酒吧或者咖啡店,所以有她出沒的地方必定是生意稀鬆。


    調酒師給他倒酒時接連詢問不加可樂?不加雪碧?不加冰?她一直搖頭。


    “我已經成功登陸房間,你在哪?給我唱空城計。”


    “酒吧。”


    “你怎麽可以過得這麽暴殄天物。”


    “周五的晚上麽。你來吧。”涼夏報了個地址掛掉電話。


    冬天喝酒的好處,便是通體發熱,手心滾燙,血液循環增快從而促進睡眠。直到現在,年年歲歲的,她依舊習慣用睡眠解決一切。


    常樾下了班回朋友的住處,路過每日必經的酒吧——“觸礁”。這個她曾與昭陽來過許多次的酒吧,與葉迦、晉潯一同徹夜通宵過許多次的酒吧,現在,她要自己來到這裏,去要一杯她一直都很喜歡的長島冰茶。


    有多少人在潮水的反複席卷中擱淺或者沉沒了,有多少人執迷不悟多少人不再掙紮。許多人在高唱生活殘酷,而推開陳舊木門,為數不多的客人都有一張看不出波瀾的臉。


    吧台邊趴著獨飲的女子,一杯幹幹淨淨不摻他物的威士忌放在手邊,守著三袋鹽酥雞在吃,同時仔細辨認貼在牆上的煙盒,眼神裏有細微變化。她手邊放著一包拆開的蘇煙,黑色塑料煙灰缸裏有摁滅的三個煙頭。


    常樾不熟悉那些好看的煙盒,卻熟悉她眼中的光芒。這姿態讓她想起昭陽,總能找到自得其樂的理由,無需依托任何人任何事。


    於是她坐過去,要了一杯長島冰茶,低下頭,看見女子手邊的公交卡,貼著舊色卡貼,愛與希望被指往反向。她伸手拿起,“真相總是讓人愉快不起來。”,何況每天走在車流宏闊的路上都以此來不斷提醒自己。


    在目光相對的瞬間,她們驚訝地認出彼此。


    “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麽?”


    “沒有。”


    “你知道麽,我以為你是盜竊團夥的偵查員。”


    “也許……那樣確實太怪異了。”常樾笑起來。誰還會用那麽笨的方法去等待呢。


    涼夏推了一袋鹽酥雞給她,“先墊些再喝。所有的一切都在吝嗇地被給予,我每天買三袋還是不知道自己吃到了什麽。你會覺得,北京其實什麽也沒有,但卻什麽也不缺嗎?”


    常樾放下卡片,食指的指尖在兩個箭頭之間來回移動,有一些舊事,一些情緒。你愛一個人,在他的身上卻看不到未來。大概每天都有許多人陷入這樣的困境。她說,“我想讓他有長久穩定的工作。為什麽他不。我可以這樣過一年三載,可是以後呢?我不能不去計較。女人隻會在生活中越挫越勇,越勇越實際。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以後怎麽供房怎麽養一個孩子。我們可以讓各自過得很好,而不是讓兩個人過得很好。我等了一年,兩年,五年,沒有絲毫改變。我沒有一點信心。他是北京人,我不是,所以他始終不會明白我在糾結些什麽。這一切就這麽簡單。他總是拿很陌生的眼光看我,好像在不停地問我你怎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怎麽沒想到你是這樣。那是因為,之前我在讀書,現在,我在生活。”


    有些話隻能夠說給陌生人聽,知道在交換過最無用的語言之後,轉身奔赴各自的汪洋大海。激流淺灘,一切依舊維持原貌,誰也拯救不了誰。誰也沒有指望被誰拯救。


    “我們總以為會遇上一個男人,扮演體貼懂得的角色,彼此不疾不徐地相愛,並為此用蹉跎年華去等待。或者你抱著這樣的信念繼續等下去,或者你剛好遇到,卻終於要失去這個美好的理想。男人或者適合共同玩一個遊戲或者宜室宜家,看你要什麽,若你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就算你對結果沒有信心,隻要你對他還有信心,那麽麵對麵,問清楚說明白。這,隻是我的建議。”


    常樾仰頭喝完加冰的深紅色透明液體,把公交卡推回給涼夏,“我先走了。謝謝你。”


    “祝你好運。”涼夏轉弄手裏寬口的杯子,她依舊沒有能夠給一個陌生人希望。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街角路牌,藍底白字,常樾抬起頭看了看,也許,這四十天,他會有機會做不一樣的思考。


    每天,她邂逅許多陌生人,隨即將這些短暫的記憶磨損殆盡,而昭陽,占據了她的記憶5年之久,或者可能更久。正是人潮洶湧的時刻,陌生的麵孔行色匆匆無法分辨喜憂,她有些詫異,與一個人共度的密切時光,是否也應算作一種奇跡。


    她停在路邊,坐在公交車站碩大的廣告燈箱之間,給昭陽打電話。


    通了,常樾笑了一下,終於通了。一,二,三她默默地數,直到昭陽接起了電話。


    “你終於在了。明天我去找你,在家吧。”


    “嗯。在。”


    此刻桐顏經過她身邊,多看了一眼這坐在空蕩站台上打電話的女子,在流動背景中停滯成一個靜止的切片,沒有水分沒有菌體。


    她想她為什麽會注意到她呢?因為她像個新聞點,可能她打完這個電話就要做一個重大的決定,死亡,離開或者其他。


    她想她或許是跑新聞跑得中邪了,於是推開酒吧的門,尋覓了一圈,飛快跳上涼夏旁邊的座位,還帶有常樾餘溫的座位,“喝酒喝酒,忘掉該死的工作,這美麗的周末的開始。”


    “周末才是多事之秋,事故頻繁,你哪有休息日?”


    “有事情的時候抱怨,沒有新聞的時候也抱怨,你說我是不是心理陰暗的其實一直在祈禱今天地震明天死人後天經濟崩盤,而且要一樁一件井然有序這樣我才不會手忙腳亂。”


    酒吧裏放美國鄉村音樂,cotton field,就著麥芽色的威士忌酒,好像流過身體的是鄉村小路上金燦燦的陽光。


    回去的路上,桐顏跑到便利店去買了八塊錢一大碗的雀巢冰淇淋,涼夏說你怎麽和那些洋鬼子一樣不吃冰淇淋日子就過不下去一般。


    沒錯,桐顏對冰淇淋實在的狂熱,涼夏回家打開冰箱就發現冷凍室裏已經被桐顏填滿了八喜。她倒在沙發上對涼夏說,“隨便拿,不當外人。”


    涼夏搖頭,可是拒絕自己同樣喜愛的甜食真是件殘忍的事情。忽而她想起今天的晚報沒有取,於是踩上人字拖從淩亂的書桌上摸到鑰匙出門。人字拖,自小到大,她實在是離不開,若不是工作,她一整年都不會正經穿一雙鞋子。


    桐顏說明天再取不是一樣。


    涼夏打開門,“不看晚報一天像不完整。”


    這習慣,她依然還沒有失去。日常的磨損裏,失去的東西已經太多,能夠保留的,早已微乎其微。


    桐顏搖頭,“我就是為你這種人而存在的。”


    涼夏踢踢踏踏地下樓,不坐電梯權當鍛煉。開箱取報,而後就著昏暗光線一頁一頁粗粗翻看。


    樓上小跑下來丟垃圾的男子經過涼夏身後,說了句,“能看見麽。”


    涼夏回過頭對他笑了笑。背光,冬日傍晚,全然看不清陰影中的麵龐。涼夏合上報紙轉身摁了電梯。


    2、


    昭陽丟完垃圾,習慣性地坐在樓下的長椅上點一根煙。


    明天朋友要借相機,存儲卡裏關於那座江淮之間的城市以及杭州的圖片今晚要導出來才行。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回到家即刻就把照片全都導出來整理挑選,而是擱置在相機裏,沒有再多看一眼。


    他幾乎要不認得那座城市了,和他曾經拍下的照片已然是天差地別。他記得他的車輪壓過的每一寸馬路,就像時光碾過的皮膚一樣,徒留驚歎,發不出聲響。


    淮河大壩已經全部翻新,渡口依舊繁忙。是枯水季節,水退之後裸露大片灘塗,雜草叢生。昭陽坐在岸邊,有時抬頭看看天空,那時涼夏總是指著天空的某個角落讓他去看去拍。低下頭,身側卻早已空空。


    以致他在杭州的時候,在西湖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偶爾回頭,總以為在某個燈火闌珊處能夠再見她。


    他還能夠找到他們共同昏睡過去的那張長椅,卻找不到一粒曾經的碎片了。


    他當然沒有再見到她,在他並不自知的,相見不相識的時光設下的局裏。


    可是,他卻由此而清楚,《春光乍泄》裏說不如我們重新開始是一句徹頭徹尾屬於劇本的話。該過去的,就是過去了。若說放不下,可能並非因為殘留的情意,隻是因為缺少一個結束的理由。


    因而當次日他打開門,常樾出奇平靜地笑著走進來時,昭陽竟一時想不起,她已經離開了40天了嗎。在網絡上,電話裏,生活中都蒸發得毫無痕跡。像北京夏季的雨水,再積流成河也瞬間烘幹恢不留任何線索。


    常樾退掉帆布鞋,熟悉地去冰箱裏取水,從櫃子上拿一隻玻璃杯倒進去,突然發現那麵貼滿了她照片的牆壁早已翻新,皆是曆曆風景,一幀一幅都是新舊對比,那些街景,那些樹木與花朵,天光與流雲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


    她被這時間的耐心怔住,端看良久,喝了口水,轉過身,還是平靜的樣子,“照片很美。你去旅行了?”


    “嗯。”


    “這是你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是麽。依然忘不掉。”常樾又轉回去看那些應當是拍攝於十年前的照片,那些讓她一下子就能夠想起一個名叫涼夏的女孩的照片。她空缺了他少年長成的大把大把時光,是她用餘生都不能彌補的錯過。


    昭陽沒有回答。他很累,徹夜洗出照片,剛剛整理好這麵牆壁,想睡覺,卻神經敏銳,像瘋了一般完全失去知覺。


    常樾繼續說道,“你知道我每天在樓下等你,等了七天,不知道你去了哪裏,被人以為是偷竊偵查。我做好了放棄的決定,可是,卻還是要回來找你。昭陽,你會舍得嗎?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又怎麽辦,誰也不是缺誰不可,誰也不應該蒙騙自己。不然,許多年以後,你再翻出來的舊照,一定沒有這麽美好。”


    昭陽沒有做聲,坐回沙發上。常樾抬頭喝水的樣子讓他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天,她獨自在牆角喝一瓶潔淨礦泉水的情形。她總是不太快樂。而他從來不能明白緣由。就像常樾說的,他怎麽可能會懂得。


    她放下水杯,說,“我怕和你說,我要走了,我就不能走了。就像每一次,我對你說,如果你再辭職我們就分手卻從來沒有兌現過一樣。”


    她說,“我想過要給你寫一封郵件。可是看著光標閃爍,我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才能夠讓你懂。我不想讓說出來的話都變成一句一句的指責。”


    “我想對你說,我初次見你的那個地方,是你應該留下的地方,那是你應當堅持的工作。可是昭陽,你到底想做什麽。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麽。這讓我不安。”


    常樾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昭陽卻每一句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到底想做什麽。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隻是在生活,就像初中的語文課堂上,課前十分鍾老師讓大家讀一段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涼夏一本正經地捧著一本舊書在講台上,讀《麥克白》第五幕第五場的台詞,“生活如同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


    他舉起相機來,習慣性透過定焦鏡頭去看她的臉,突然間他明白,他們看到的世界從來就是不一樣的。


    她說,“昭陽,我們周末去歡樂穀吧。即使不歡而散也讓它是個開心的決定吧。我不能接受無果。你有一周的時間考慮。”


    萬物輪回,周而複始,春秋更迭,流年代序,雖然已經不會有回到最初的可能,卻都能夠回到原點。


    這是常樾,從來都不強勢但足夠堅持。不動聲色的人往往都有這樣的傾向。她不會怠慢感情隻會做到無情。當然,這對象是自己。


    而此時,身在同一幢公寓十一層的涼夏裹著大紅色粗毛線圍巾,把手揣在兜裏跳進了電梯,向角落裏插花的阿姨打招呼,有些擔心自己穿在黑色羽絨服裏的薄薄一件毛衣能否抵抗在樓道裏就已感受到的寒冷。


    阿姨念著天氣太冷冬天太長之類的瑣碎,彎腰從腳下拿起一捧掐斷了筆直經脈的蝴蝶蘭。


    涼夏盯著碩大花朵有些發愣,忽而說,“阿姨您送我吧這些。我回來給您帶向日葵來,冬天適合那樣暖洋洋的花。”


    阿姨想了想,用標準俏皮的京腔答她行啊,我也是圖新鮮才買了這個,人家都是擱盆裏種的。


    於是涼夏捧過那一捆包在粗糙牛皮紙裏的蝴蝶蘭,電梯恰停在七層,她越過常樾,看到一個緩緩轉過去的背影。


    “這是要送人?”常樾笑著問她。


    涼夏搖搖頭,“這回你找到了?”


    常樾點頭,“或者時光肯回頭,或者就此了結,不過,哪樣都好。”聳聳肩,露出笑容。


    “那麽……祝你好運。”


    在樓下分手時,涼夏想其實這個有些堅硬突兀的女孩子是可愛的,隻是需要懂得的人來愛。


    3、


    涼夏抱著蝴蝶蘭,走在落光了葉子,虯曲盤旋的龍爪槐下。懷中潔白花朵在光禿禿的氣氛裏煞是引人側目。雖然她亦不知道要來這花朵可以做些什麽。


    晉潯在新天地的i do 門口等著她。張貼在透明玻璃上的大幅廣告宣傳新一季的情侶對戒,晶瑩剔透。


    涼夏抱著那一叢像被胡亂包在裹屍布裏的蝴蝶蘭出現的時候,晉潯稍稍表示了一下驚訝,“你像剛做了劊子手又良心發現準備安葬遺體。”


    涼夏想了想,把花囫圇塞進晉潯的懷裏,“送給葉迦吧,祝她新書大賣,我覺得最美麗的花就是蝴蝶蘭。”


    晉潯笑著把花接過來,拉開商場的門,讓涼夏進去。縱然麵對這尷尬的雜亂花朵,他依舊沒有意外與不適。


    晉潯準備和葉迦先訂婚,“我想邀請所有的朋友,但是我們不收禮金,隻收祝福。她應當獲得雙倍的幸福。”


    他是在電話裏這麽對涼夏說的,其實,不用他解釋,她也能明白這心血。打電話的目的是為了約涼夏來替他們挑訂婚戒指。


    “我想女孩子的審美應該相對比較貼近一些,既要合心意又要是驚喜。既然決定給她兩場典禮,就不能在這件事情上讓她詬病一輩子。”


    那時候,蘇岩也要給她買戒指,是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他說她太年輕,像一陣風,買一枚戒指可以套住她。於是她跟在他身後不情不願進了一家珠寶訂製店,看了一圈還是拖著蘇岩出來說不喜歡,真俗氣。


    可是現在,她突然覺得俗氣未見得不是美好。如果她肯接受這樣的美好,那麽一切或許都會不同。


    她在櫃台來回流連,目光鎖定了一款,招手喚晉潯,說這個吧。


    是yes i do 係列的情侶對戒,款式簡潔,兩枚戒指合在一起有鏤空的 i do完整圖案,她說,“這個吧,以後換了婚戒,這個還可以穿起來掛在脖子上。”


    晉潯亦是滿意,便點了點頭,給了店員尺寸讓她們去取,相信涼夏的品位。


    有年輕女孩笑著問“小姐你不自己試一下麽?”


    涼夏搖頭,說我是鄭人買履。女孩一臉茫然。


    離開的時候,沒有什麽顧客,店員齊刷刷地對他們說祝你們幸福,涼夏小聲說,我怎麽一點都不覺得傷感?


    晉潯說那是你神經傳感太慢,晚上回家你就該偷偷難過了。


    “那麽你要負責。”


    “那我就隻好下輩子來對你負責。”


    說完這句玩笑話,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晉潯用力推開的店門灌進呼嘯的北風。


    涼夏說好啦好啦,天實在太冷,我要回去了。


    晉潯幫她攔了一輛車,她說那麽我先走了。


    車子開起,她從後視鏡裏看到漸次退後的路邊男子,懷裏抱著潔白的花朵,覺得世界真是空曠,人和人的距離如此遙遠,隔著洶湧的海峽,得不到泅渡,沒有任何途徑。陽光為寒冷偽以溫暖的假象,涼夏微微閉上眼睛,好像又聽見心底嘩嘩湧動的水聲。


    在距小區不遠的花店下了車,隻有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小姑娘在看店,彎著眼睛對涼夏笑,身上明黃色的圍裙有蓬勃的暖意。


    涼夏從緊貼著門邊的花筒裏揀出十枝太陽花來,皆是紅橙色係,襯淺綠經脈,托在手裏好像握住了陽光垂下的清潔光束。她遞給那個笑容滿溢的女孩,用略帶淺紫色圖案的透明包裝紙簡單捆束,說了聲謝謝推開掛著風鈴的玻璃門離開。


    阿姨從涼夏手中接過花束時自是喜不自禁,說這花一蓬一蓬的開得真熱鬧,真好看,我這就插起來。


    涼夏隻是笑,想到自己,若也要坐在這樣的角落,對著鮮花的屍體,是否能看成滿園春色。


    推開門,桐顏正抱著大桶的八喜抹茶對著電腦看動畫片——《草莓棉花糖》,桐顏說,它也沒什麽情節,四個小學生,一個上了大學的姐姐,春夏秋冬波瀾不驚地過去了,可是看得心裏很是舒服。就那麽靜靜的,緩緩的,自然而然,“看完這一集,我第一次覺得初雪是個美好的詞。”


    初雪。這個讓涼夏會聯想到世紀末的詞,是那樣的寂靜與灰白。


    涼夏把包扔在一邊,給自己泡茶。就像桐顏對冰激淩,她對茶也是一樣。客廳從宜家買回來自己拚裝的儲物架上,當中一層擺滿茶盒。有時她泡鐵觀音,有時是瓜片,有時是日本的玄米茶,心情低落的時候用紅茶配甜奶自己做奶茶。


    她說提起水壺輕輕倒下熱騰騰的沸水,對桐顏說,“你是不是總覺得自己並沒有真正長大,依舊可以不懂事,依舊在心裏就把自己當做十五六歲的樣子。每到周末才真正覺得一切都很美好,可以逃脫了。”


    桐顏用力點頭,退出視頻,“沒有人理解你涉世未深,沒有人覺得你還沒有完全懂得這個社會的規則,可是你必須要裝作你懂你特別特別懂的樣子。於是就漸漸變成你曾經很討厭的人,但其實你總想和每一個人解釋,我不是這樣的,我真的不是這樣的。但是,沒有人關心。以前跟著爸爸去單位吃飯,爸爸誇我家女兒如何如何,可是現在,偶爾主任的女兒過來他會帶著和我爸爸一樣驕傲的神色對我們說我女兒如何如何,我覺得,很難過。


    她站起來去丟冰淇淋盒子,順便把桌上涼夏的煙灰缸拿去衛生間倒掉重新盛了清水放回來。


    涼夏抱著熱騰騰的紅茶在窗邊曬午後的太陽,仿佛在烘烤自己的一顆心。


    桐顏抱著電腦盤腿坐到涼夏旁邊,說,“主任把維護報社網站的工作交給我了,最近網站上要做一個紀實類電影選題,我要看好多惡心的片子。這個,你看這個,他們說很恐怖血腥,我不敢看。你是學心理的你肯定不害怕,我就在等你回來陪我看來著。


    涼夏點頭答應,把水杯放回茶幾上。


    《無聲的尖叫》,圖片,文字,附帶視頻,涼夏順著桐顏的鼠標向下看去,血肉模糊的圖片,鮮活的沒有成形的身體,濕軟的肉色小手,混沌的五官,完全科學而冷靜的文字說明,7周以內,14周以內,5個月……它們如何被吸取被殺死被棄若敝屣。


    發抖似乎已經成為涼夏本能的反應,輕輕咬住嘴唇,心底瞬間劃過的竟不是曾經那麽深重的對一個人的恨,而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可能也會愛那個孩子,會視若珍寶,會心甘情願陪著它一同長大,經曆悲歡。


    在冬天轟然墜落的北方,在關於冰冷器械的記憶退去一季之後,在她已經清楚蘇岩將再也不會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的時候,她第一次去想去,願意去承認,那是一個孩子,是她親手完成的謀殺。是徹頭徹尾的遺棄。


    需是要又過了三年以後,她看到了兩部電影,一部是《孤兒》,有酗酒症的母親為死在腹中的孩子親手植下的白色玫瑰,口中喃喃,“我從來沒有聽過你,可是我能夠懂得你。我從來沒有抱過你,可是我能夠感受你。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可是我愛你。”而另一部則是《唐山大地震》,張靜初瘦削又堅硬的麵龐看著那個少不更事的男孩,她說,你根本不懂什麽叫犧牲,而後她自行消失,生下了她的女兒。


    那個時候,涼夏再落淚,沒有了關於愛的悲喜。


    那是三年之後,而此刻,她隻說了句,“我不舒服,對不起。我承受力下降了。”就匆匆進了屋又回到了床上去。


    4、


    睡眠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佳途徑。


    那個下午,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長相如同吸血鬼的男孩子,麵色青灰,無論如何都要跟著她。她去到一個偏遠的小城裏教書,鎖上了教室的門,孩子在窗外使勁地拍著玻璃,敲打破敗的綠色木門,聲嘶力竭地哭喊。而她死死用身體頂住隨時會被衝破的門,不放他進來。


    於是眾人開始勸說她,終於打開門,孩子衝進來便要咬她,露出尖銳牙齒和淒厲目光。


    她被恐懼逼迫到角落,突然開口說,我教你寫字好不好,孩子忽而就平靜下來。


    夢的末尾,畫麵是陳舊的稻草色,她站在窗邊,看著趴在桌上寫字的孩子,忽而覺得他長大以後是要殺死她的。


    可是她就這麽看著他,沒有恐懼,徒留溫情。


    她醒過來,已經是傍晚,這個周末就這樣被昏睡打發,而這或許將是她餘生都要繼續的夢境。


    還不想起床活動,隨手打開電腦,icq上的好友越來越少,堅持用下來的可能隻有她與晉潯。於是每次打開電腦,涼夏都會不厭其煩地依次掛上icq和qq。此刻晉潯不在,她想他一定已經給葉迦戴上了戒指,完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約誓。


    qq裏她並沒有刻意刪除蘇岩或者對他隱身,任憑他來選擇對她的視而不見,終有一日他回過頭,會明白在這件事情上,這個小他八歲的女孩子大過他許多的坦蕩。


    或許,當我到三十歲上,也是一樣退守角落,涼夏這樣想著。


    於是,涼夏靜靜躺了一會,看著天花板上月亮一樣明亮的大燈,給蘇岩發去了短信,“我恨你。”


    終於,她要自己做決斷,寫下這流蘇的字眼,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


    多麽可悲,涼夏開始嘲笑自己,終究沒能免於這樣的結局,這三個字,是她送給蘇岩最後的慈悲,它將使你徹底釋懷連絲毫的於心不忍都不需要再負擔。


    而蘇岩,沒有回複她隻言詞組。他終究,不能再與她對麵。她有些失落,她曾以為豐盛的一顆心也早已被時間鑿穿了一個又一個孔,空空蕩蕩什麽也留存不住。


    陌生頭像在qq上不停跳躍,似乎是看到涼夏在夜看紅樓的小段評論,認真來尋她理論。


    她想,也許他被老板減了工資,也許他在學校裏被人比了下去,又或許他在陌生人處惹了閑氣,因而暴躁地來與另一個陌生人尋是非。


    涼夏看著一行一行飛快閃爍的字跡,退了qq。無力爭吵辯駁,無力反擊人群,也無力保持所謂的人際關係,久而久之,好像對周遭不做計較忽略他人成了自己的修養,其實,一直,都是能力的喪失而已。與熟人尚且如此啞口無言,何況毫無幹係的陌生人。


    回到床上,把拍得鬆軟的枕頭墊在身後攤開葉芝詩選。


    but i''ve been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did not agree.


    一個物品能夠承載多少時光的流轉又能真正和一個人有多麽密切的聯係?此刻,它隻是一本有些磨損的書籍。白紙黑字,屬於一個叫做威廉·巴特勒·葉芝的美洲詩人。後來,他仰望夜空,走進繁星的世界沒有再回人間。


    可更多的人,注定要永遠留在人間。涼夏合上詩集,伸懶腰。人間。她下床去拉開窗簾,這就是人間,是她要留一輩子的地方。


    她打開臥室的門,桐顏依舊保持著四仰八叉的姿態臥在沙發上,連著耳機對著電腦目不轉睛,臉上不時有窘迫笑容。看到涼夏出來,用腳尖摁下空格暫停,轉過頭來說,“我們也養一隻像小起一樣的貓吧,實在是很治愈。”


    “隻要,它不進我的房間。”涼夏從窗台邊抓起包,去門邊低下身子穿厚厚的雪地靴。


    “噯?你要出去嗎?我以為你會一直睡到明天呢。”


    “睡得頭疼,出去轉轉。”涼夏伸了個懶腰,伸手打開了門,門縫裏溜回一句“拜拜”,就有冷冷的風吹過桐顏的眼睛。


    涼夏想,也許,她該邀請桐顏與她一起散步,但是轉念一想,天這樣冷,自己也算不上快樂,還是獨自投奔人間好了。


    車流稀鬆,在凜冽季節裏,好像漂浮的油畫顏料,流動而破碎。涼夏站在空蕩蕩的路邊深深呼吸,不自覺就因清冷而有笑容。路真寬啊,看著真累啊,好像永遠也走不到對麵去。對麵,是已經關起門了郵局,通明的巨幅廣告在宣傳新的業務——“寫信給未來的自己”寫信給未來的自己。郵局真的會在十多年以後按照寫下的地址把信件準時投遞嗎?如果真的能夠在遺忘當時寫過的內容之後收到寫給自己的一封信,那感覺,也會是很奇妙吧。


    涼夏拿出手機,隔著寬闊公路,拍下明亮的廣告燈箱,這有趣的事情她想去分享,可是,足以用彩信去分享,她究竟該發給誰呢?


    是不是此刻如果有一場空襲,在槍林彈雨結束之後,她劫後餘生,隻能獨自消化這風卷殘雲,卻無人可以哭笑一場甚或手舞足蹈去描述。


    她在路邊蹲下來,舉著手機,摁住向下的箭頭,默默數“一、二、三”,鬆開,光標落在了“晉潯”的名字上。


    她問他,“如果寫信給未來的自己,你會寫什麽,寫給多久以後呢?”


    今晚,這個應當沉浸在幸福裏的男人,卻出乎意料很快回複了短信,他答她,“寫一張明信片,給一年以後的自己,隻寫四個字,新婚快樂。你呢?”


    這是一個動人的答案,涼夏回複晉潯,“當我回到這裏,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也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收起手機,沿街隨意晃悠,沒有月亮,雲層堆積,隱沒光線折射下來濕漉漉的陰冷味道。涼夏以為會下起雪,而事實上,卻是雨水開始淅瀝。


    涼夏躲在臨街的簷下,第一次有了保護自己的意識,第一次因為知道不能淋這樣冰冷雨水而善待起自己,“終於,你也學會了不自暴自棄,而是愛惜自己。”


    可是成長的代價,卻永遠都比得到失去要殘忍。


    涼夏靜靜觀望這一場轟然墜落的雨水,看到霓虹琉璃融化在滂沱的雨水裏,清晰而荒涼。她想起了詩人的詩句,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眼淚,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她沒有想到,這場衝刷走滿街路人的雨水會把桐顏帶到她麵前。撐著一柄龐大的彩虹傘,彎著眼角對她笑,“幸好你沒走遠,我來接你回家。”


    哄哄的鬧市,轟轟的雨聲,涼夏輕輕拍了拍桐顏的臉頰,說,“我的好姑娘。”


    桐顏像個中學女生一樣挽住涼夏是手臂,貼著她走在劈劈啪啪的雨裏,“如果第二天會下雪該多好。”


    如果,冬天過去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吧。


    5、


    涼夏說,“這個特別的冬天,是不是應該做一些,特別的事情。”


    桐顏剛剛洗完澡,用毛茸茸的浴巾揉著亂糟糟的頭發,額頭光光,一臉不解地問她,“為什麽是特別的冬天。”


    哦,可能僅僅對涼夏來說,特別而已,“也許……因為這是我來到北京的第一個冬天。”


    “那我們周末去歡樂穀吧,在朔風裏成為真正的勇士吧。”桐顏說著還做了一個向前衝的動作,“在空中凝結為雕塑,落在堅實的地麵,砸成碎片吧。”


    “是個好主意。”涼夏習慣性坐在窗台上,在玻璃窗上畫了一個太陽,光芒萬丈的樣子。


    歡樂穀。她想起與蘇岩唯一一次的短途旅行,蘇州樂園,她排斥了一切驚悚的娛樂項目,跟在他的身後,像一個畏首畏尾的小孩子。


    而他離開她,給足她一次成長的機會。


    桐顏說:“那麽,我也要挑戰自己心髒的極限。我有師妹在學校代售打折票,我去弄票,周末吧。”


    人的心,若有所期待,時間就會變得分外漫長,就像,這漫長的一周,輾轉反側,怎麽也看不到周末。桐顏仿佛是比心中萬分壓抑的涼夏更需要一個瘋狂的契機。所以,當周六,涼夏因為部門第一次聚會作為新人被灌得爛醉由晉潯送回來時,桐顏狠狠地衝睡過去的她吐舌頭瞪眼睛做鬼臉。


    大家玩遊戲,猜拳,搖骰子,真心話大冒險,喝得起起伏伏,醉得真真假假。唯獨涼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裏抱著話筒,低低唱著歌。她聲線輕柔空靈,唱王菲,曹方,王箏都恰到好處,旁若無人。


    有人開她玩笑說以後不工作了,去酒吧駐唱也是沒有問題的,涼夏卻無回應,點一根煙,一麵抽一麵唱,還不忘喝麵前的威士忌。


    她與晉潯分掉最後一包煙,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在人群哄鬧的時刻,她一個人喝掉了整瓶的傑克丹尼。


    涼夏這一覺很沉,沒有夢,沒有醒,睡到明媚正午。桐顏趴在飯桌上一筆一畫地練字,再抬頭,日光中天,清亮白光照耀她困倦,正準備起身去喊涼夏起床,質問她如何賠償枉費的門票,手機忽而震動起來,她低低地罵了一句接起了新聞采寫組長的電話。


    桐顏的關門聲很輕,涼夏卻突然醒過來,酒精燒灼心肺,溫暖體溫,催促睡眠,卻讓醉過再醒來的人空空蕩蕩。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習慣歎氣的人呢,涼夏歎了口氣,裹了披肩起床。


    洗漱間的鏡子上貼了桐顏留下的字條,一看就是刻意模仿龐中華方方正正的行書,“妞,我去跟隨人民的好警察叔叔們追蹤xxx大案要案刑偵進展情況,請為我祈禱生還,我還不想年紀輕輕因公殉職。”是用涼夏許久不用的唇彩在鏡子上畫了大大的笑臉。


    涼夏忍不住笑起來,擰開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就淹沒了整個正午的寂靜。


    站在陽台上伸個懶腰,就能夠看見上班的地方,隻有三站地,石頭森林刺穿青天白日。背靠著欄杆仰起臉,爆裂的陽光悉數落下來,仿佛能夠聽到剛睡醒的皮膚一點點綻開的聲音,好像把光線的分子都充足地吸收進了每一個細小紋路。時間稍久,耳邊血液喧嘩,有些暈眩。


    她以為她不會再想起他的臉,可是在這個朗朗午後,他出現在她微微合上的眼睛裏。空間的距離在感情裏帶來不可估量的奇妙變化。原來離開了,就真的可以不再愛亦不再恨了,此刻,連遺憾也不曾剩下。


    想起酒吧邂逅的女子,原來,麵對生活,所有人都是無辜的。那麽命運之輪究竟因何轉動。這個恐怕是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的答案。大學時,她讀許多哲學書籍,亞裏士多德想破了腦袋也就留下“命運悲劇”四個字。沒有比這再貼切再廢話的答案了。在千年之後,她明白一句古老的道理。


    睜開眼睛,離開陽台。依舊不願意看到一個人心底的真相,包括自己。突然覺得自己像堆積良久的積雨雲,想暴躁地大聲喊叫。看見胡亂扔在在茶幾上的歡樂穀門票,散亂的樣子好像桐顏憤怒又可愛的表情。


    她飛快地換上簡單的t恤套上黑色棉衣,踩上貝殼頭跑鞋飛快下了樓,往車站的方向飛奔而去,在心裏默默喊道,對不起了桐顏,卻是輕快的。


    在她奔抵車站的刹那,開往歡樂穀的公交剛剛駛離。她微微喘了口氣,站在護欄邊等待下一班車。


    開走的公交帶走了昭陽和常樾。人非常多,他們彼此緊緊貼在一起,昭陽把她攬在懷裏,一隻手抓著吊環,可是分明就嗅到了漸行漸遠的餘味,不覺彼此都沉默以對。


    當分離已經近在眼前,親密就成了最殘忍的酷刑。


    沉默地下了車,沉默地攥著票,沉默地在水晶神翼的蛇形排隊區裏等待。而常樾的心情則在這等待裏,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安全人員挨個檢查保險杠是否牢固,並沒有太認真仔細,熟悉與時間讓一切都太有把握。


    常樾平靜地問昭陽,“你能去找一份有五險一金的工作以一輩子的態度穩定地做下來再也不要這樣去更換了麽。”


    昭陽麵目誠懇,甚而沒有沉吟,“我不知道。”


    撲麵的冷風如刀,氣流與速度裹挾兩旁的人造山岩與城堡直麵撞擊,速度抽離了所有,在耳邊尖叫此起彼伏延伸的中途,最接近天空的一刻,昭陽聽到右手邊的常樾寂靜無聲,身後仿佛是獨自乘坐的陌生女子大聲在喊“我恨你。”


    他很想回過頭去看看那個女孩的樣子。


    許多路途,一個不小心,就真的再也不能回頭。


    涼夏喊完那三個字,覺得眼角是幹的,那是過山車的速度太快風太過劇烈使得眼淚沒有辦法流出麽?還是,她已經不會再因此而哭泣了。


    終於,她又能夠以如水的心境再想起一座城市與一個人。


    終於,她能夠承擔起對自己的原諒。


    她真想告訴桐顏,真對不起,我獨自體驗了沒有什麽比活著更好的感覺。而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曾經陪我度過了我人生中怎樣的一段時光。那是她坐在人工湖邊,抬起頭看一撥又一撥俯衝的過山車時心裏突然出現的想法。好像也突然能看到桐顏氣急敗壞的樣子。


    她笑起來,真冷啊,北國的第一個冬天,什麽時候才能冬去春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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