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昭陽在片場的角落找了個廢棄的木頭箱子坐下,給常樾打去電話。


    攝像說自己的妹妹今天出司考成績,緊張得不得了,昭陽就突然想起常樾考完試後沮喪無比的樣子。


    電話接通,常樾先他發聲,異常歡快的語調,“高分高分,我思考高分,我去等你下班。”


    昭陽略顯無奈,自己坐在箱子上就笑起來,什麽嘛,完全不是之前擔心不已的情形,也好,慶祝總比安慰要容易得多。


    這天的片子拍到八點才收工,模特與導演吵架凶猛,葉迦看不下去拍拍昭陽自己先躲去咖啡廳等晉潯來接她。昭陽托著相機走出片場,常樾正跺著腳等在那裏,興衝衝跳著說過了過了呀,昭陽哢噠按下相機,“你們活得真累,有必要這麽累麽。”


    常樾對著他舉起來的黑漆漆的鏡頭,說,你長在天子腳下,皇城根前,怎麽會懂這其中的不易。


    “明天去歡樂穀吧。”


    “好呀。”常樾把手縮進昭陽的臂彎裏取暖,這個突然的親密動作讓昭陽想起一樣怕冷的涼夏,在下雪天裏因為玩雪,把凍得通紅的手伸進他的脖子裏取暖的樣子。


    “大冷天的去歡樂穀,很特別嗯?”走在吹著凜冽北風的夜晚,常樾抬頭看了一眼熏黃的天,“會下雪嗎。”


    會,在他們喝了很暖的參雞湯而後各自入夢的沉沉夜半裏,大片大片幹燥的雪花安靜地層層鋪就下來,覆蓋高大的白楊與鬆柏,覆蓋胡同深處的琉璃飛簷,覆蓋車棚裏擁擠的自行車,悄無聲息地來與去。


    “還去嗎?”常樾推開窗,深深呼吸雪後特有的空氣,坐在寢室的陽台上給昭陽打電話,頭頂上掛著的衣物一件也沒有晾幹。


    “走吧,我們去冒險,就像暴風雪裏的蘇聯戰士一樣吧。”昭陽的聲音就像窗外雲開霧散的朗朗天氣一樣,讓常樾不得不隨之任意妄為一次。


    料峭寒風,在太陽神車瘋狂旋轉到最高點的時候,昭陽抓緊常樾冰冷透頂的手大聲喊,“我們在一起。”


    仿佛一個昭告,對整個白雪茫茫的城市,對清一色的世界,在離天空最近的那一點,使得愛情對自己能夠成立。


    遊人非常稀少,常樾在旋轉螞蟻上坐了一圈又一圈,昭陽追著她拍下一張又一張照片。


    他們時間充裕地玩遍了所有驚悚駭人的項目,兩個人都是滿臉通紅,被風一刀刀割過的樣子,血脈張湧,坐在停止表演的巨石場地邊,繼續吹著烈烈的冷風,全做休息。


    “手給我。”昭陽攤開右手的手心,很認真地看著常樾。


    常樾疑惑地伸出手,昭陽在她心裏始終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少有這樣看起來有些嚴肅的時候。


    昭陽展開常樾遞過來的手,把一枚玉觀音放在了她的手心,剔透而冰涼,“這個我帶了很多年,以前有個朋友告訴過我,藏人說玉裏貯藏靈魂,交付出去,才是真心,我相信。”


    這是涼夏對他說過的話,在記憶中早已褪了色的淮水邊,她拉出脖子上係著的紅繩,解釋那塊美玉的來曆,她說交付出去,該要多大的勇氣,可是這也就是承諾吧。


    他說常樾,我第一次把它給一個人,也許,你能明白我。


    常樾仔細端詳著手中的玉石,這一份美好,在冬日裏加倍溫暖,她把它佩戴到脖子上,來鎮住自己的心,感覺到安穩。


    她說,“那麽讓它保佑我來年的公務員考試吧。”


    “你呀。”昭陽搖搖頭,舉起相機對著偶有麻雀落下的空曠道路來回對焦,“我想帶你看看,我生活過的北京。”


    “好呀。”常樾爽快答應,有時她會覺得昭陽是鮮少吐露內心的人,難得他此刻願意對她敞開。


    隻是她沒有想到昭陽會這樣鄭重,在一個周末跨一輛單車等在她的宿舍樓下,揚起略帶些邪氣的笑容說,“歡迎來到回憶之旅第一站。”


    常樾哭笑不得,隻能跳上他的單車後座,任他搖搖晃晃地騎了出去,她在身後輕呼,“你帶過人嗎?”


    帶過,隻是很久遠了,昭陽笑了笑說,“摔不著你就成了。”


    這許多年都沒有再騎過的單車,跟著他從北到南,再從南回到北,和少年歲月一起擱置在角落,連自己都沒有想過還會騎著它離開海澱,越過西城,穿越中軸線,走了整整一個二環的距離。路麵的幹燥積雪發出微弱聲響,昭陽輕輕吹起口哨,一個轉彎拐進了從未改變過模樣的老胡同。


    常樾嗅到爐火的味道,木柴與火苗,而後她便毫無準備地被昭陽拉進了氣派的紅漆大門。


    青花瓷魚缸結了冰,蜉蝣如琥珀凝固在結晶之下。茂盛的植物早已在仲冬凋零,隻有臘梅開出鵝黃色花朵,散發冷冷的香氣。


    常樾有些發怔,站在院子裏,覺得蕭牆之外的世界瞬間就消失了,隻剩下這四合院裏,生活平鋪直敘,她說,“這是?”


    “我家。”昭陽把車停在廂房的窗台下,回頭拉起常樾的手,“來吧。”


    昭陽的房間已經空了很久,滿牆的照片,有彩色也有黑白,常樾就像那時來到這裏的幾個女生一樣,盯住那一整麵牆,不說話,不開口,她說昭陽,我可能需要重新去了解你。


    “我們就是在做這樣一件事情。”昭陽笑起來,“我也會給你拍這麽多照片,貼滿我現在的公寓牆。”


    “昭陽回來了?”母親買菜回來,發現自行車滾出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昭陽的廂房門口。


    “嗯。”昭陽拉著常樾一起回到院子裏,母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多出的這麽一個女孩子。


    常樾有些尷尬,很明顯昭陽兩邊都沒有打招呼。她知道他一定沒覺得是需要多麽鄭重的事情,隻是想到這裏,順意而為。


    後來,常樾總說是昭陽綁架自己,醜媳婦提前見了公婆,昭陽總不在意地說,“哪有那麽嚴重。”


    再後來,昭陽帶常樾去酒吧看過一個名為“獵手”的樂隊演出,駐唱女孩遠遠飛奔過來與他擁抱,在他的腦門上印了一記響亮的親吻,他對常樾說,“他們出道的第一張海報是我為他們拍攝的。”


    常樾就這麽坐在昭陽年久失修的單車後座上,有時爆胎,有時跑氣,有時鏈條脫落,狀況百出。看過他上學的地方,混跡藝術圈的地方,見過曾經的朋友。與他在小胡同深處吃冒著熱氣的涮羊肉,喝辛辣的白酒,好像看到了心裏的那個北平。


    除夕夜的時候,她依舊獨自坐在圖書館複習,學校組織了留校的同學一起看春晚吃年夜飯,她都沒有參加,而是如往常一樣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裏,做那些反複了許多遍的習題。


    牆上的掛鍾在這一刻顯得有些突兀,哢嗒哢嗒發出走針的聲音,偌大自習室愈加寂靜,在窗外升騰起第一顆煙火的時候,常樾突然哭了起來。


    這四年的假期,常樾幾乎都沒有回過家,實習,上課,兼職,她一直努力,目標明確,她想要留在這座她帶著幻想而來的城市裏,可是,在歡聚的節日裏,她那麽形單影隻地彰顯著自己異鄉人的標簽。


    收十書包離開,圖書館後門的台階是陡折的回旋,盤桓陰冷氣息,常樾飛快地小跑下樓,撞上寒風裏明滅的亮光,那是昭陽在吸的最後一口煙。


    他說,“如果抽完這根煙再看不到你,我就衝上去找你了。”


    常樾看著昭陽,眼淚更是洶湧,“你又不知道我在哪一層哪一間教室。”


    “我一層一層,一間一間去找。”


    她的手指和脆弱的鼻頭,都在這夜裏被凍得麻木,可是心,是暖的,尤其是坐在昭陽的單車上,喝下一大罐滾熱的大棗茶時。這個即使整座龐大的城市都空空蕩蕩也能感受到喜樂的舊年最後一夜,常樾留在了昭陽的公寓,守著熱騰騰的暖氣,看著小品笑得前仰後合,在午夜十二點,拉開窗簾,滿天升騰又隕落的煙火,與震耳欲聾的鞭炮。


    她轉過身來第一次親吻昭陽薄薄的嘴唇,這熱氣,就是除夕的氣味,這依賴,便是新年的寄托。她的眼淚洶湧著覆蓋自己與昭陽緊緊貼在一起的麵龐,生出熱烈,生出疼痛,濕淋淋落下來,這滾燙,便是她在異鄉的新年。


    2、


    早晨,常樾在此起彼伏的激烈鞭炮聲中朦朧起來,溫暖的被窩,幹淨格子背麵,她赤裸身子蜷縮其中,不想起身,體會懶洋洋的美好。


    身邊空出昭陽的位置,伸手去摸,仿佛還有餘溫,就像他的質地,從不冰冷,也不會熾烈。常樾慵懶起身,難得這樣放縱自己。隨手套上昭陽的襯衫,沒有穿內衣,光著腳就跑出了臥室,還是一幅睡眼惺忪的樣子。


    推開白色房門,如同騎士的魔法,常樾被她所看到的那麵牆所震驚,而昭陽隻是叼著一支煙,雙手插在口袋裏,轉過頭來對她平常一笑。


    滿滿一牆屬於她的照片——她額頭光光梳著馬尾第一次遇見昭陽的樣子,她安靜坐在角落喝水的樣子,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倦怠,她的戲謔,她擦去眼淚的衣袖,她出現在他身邊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分一秒,層層疊疊洗出來,鋪滿潔白牆麵,大多是黑白,偶有鮮豔單色突兀明媚,常樾蹲下來,仰著頭,看著每一個自己,她說,“你折騰了一夜?”


    “幫助女主人占領高地。”昭陽輕鬆玩笑。


    常樾愣了一下,明白了昭陽的意思。從這隆冬開始,她將歸屬於一間屋子,一個屋簷,一個略微有些不著調的雙子男孩,一份她撞上的雀躍愛情。


    而昭陽的決定還不止這些,春節過去,他就該從公司辭職,新年新氣象了,“你這兩天把東西搬過來吧,年初三跟我去一個朋友聚會。”


    常樾點了點頭,還迷失在光影的迷宮裏沒能完全醒過來,她想這一醉,就是一整年嗬。


    昭陽所說的聚會,其實是葉迦新書拍攝完畢的慶功宴,晉潯本是強烈反對,但經不住葉迦的一再央求。她一貫低調,卻分外愛熱鬧,約定了年初三在他們不大的房子裏,隻是一個小小的慶祝。


    因而,在跟著昭陽前去的路上,常樾完全沒有預料到她將赴的這一場聚會與她執著喜歡的寫字人有關。事後,她才能夠回想,這或許就是某種不可預知的指引,將她擺渡至不可及的現在。


    昭陽歡愉地拉著她的手,敲開虛掩的門,三兩好友已經散落在客廳喝果汁聊天,葉迦從廚房探出頭來,常樾“呀”地輕呼了一聲。


    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隻能狠狠捏著昭陽的手,將詫異,驚喜與怨怪統統捏進他的手背裏。


    葉迦的碎花圍裙邊角沾了白色的麵粉,手裏正在攪拌雞蛋,瘦弱手腕上纏繞大串佛珠,和初次見麵時一樣,笑容妥帖而安寧,對常樾微笑,說,“我在做甜點,也許你感興趣?”


    常樾看了一眼昭陽,昭陽放開她的手推她過去,“葉迦一向是賢妻良母。”


    常樾有些不好意思地尾隨葉迦過去。廚房很寬敞,光線幾乎比客廳還要好,葉迦笑著說,“在家的時間一半都在這裏度過,客廳,是屬於外人的。”


    那些她在書中寫到過的甜點,烘焙的幹燥麵包,樹葉形狀的餅幹,乾酪蛋糕,提拉米蘇,以及泡芙,甜膩地集中在眼前,常樾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樣緩慢又能滿足自己的生活,真是羨慕,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期待你的文字。”


    葉迦正帶著厚重的手套從烤箱裏取出蘋果派,彎下的脖子有陽光跳躍其上,“禍福相依,我也是現在才相信呢。來,你嚐嚐看。”她遞給她一枚熱騰騰的蘋果派,笑容篤定又誠懇。


    那些黯淡的過往,常樾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輕輕咬下去的餡餅,隻有最純粹的香甜。


    烤箱邊的白色椅子上放著一本破舊的席慕蓉詩集,常樾拿起來翻看,紙張悉數暈染成黃色,圓珠筆的注記也融化在一日日的年歲裏。


    “有些時候煲湯,做蛋糕,都要耐心等很久,讀詩打發時間,會不會顯得很矯情呀?”葉迦細長的眉毛柔和地挑動了一下。


    常樾曆曆翻過去,最後一頁的角落,非常不起眼地寫著“涼夏”兩個字,歪歪扭扭,橫不能平豎不能直的樣子,她說,“這是季節,還是人名?”


    葉迦微微蹙眉,季節,那是最寒冷的深冬,人名,她早已沒有清楚的記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這本書的主人,但是這本書卻陪伴我一直到現在。席慕蓉的詩太流暢,流暢得會讓人以為生活也可以這樣。”


    外間男人們討要食物的起哄打斷她們的寡淡對談,葉迦長長地應了一聲“就來”,和常樾一起將新鮮的自製食物端進了熱鬧的客廳,那一刻迎麵撲來濃濃的人群氣味,常樾偏過頭就看到葉迦臉上燦爛的笑容。


    吃喝正好的時候,葉迦忽而問昭陽,“真的不做了?”


    “嗯。”昭陽點頭,而後忽然回身去拿丟在沙發上的相機,“你不說我都忘了拍照了。”


    “下麵做什麽想好了麽?”晉潯問道,“我有朋友的公司缺一個行政,你先做著,然後再找自己喜歡的,行不?”


    常樾一臉疑惑地看著昭陽,“你辭職了?”


    “還沒辭,假期結束就辭。”昭陽輕描淡寫地回答,而後開始認真拍照。


    “行的話我跟朋友打招呼了?”晉潯催他做決定。


    “先別了,我休息一段時間,你最好是盼著葉迦再寫書,我還是給她拍。”昭陽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對於他來說,任何工作其實在本質上都沒有什麽差別,不是麽。


    回去的路上,他這樣對常樾解釋,他說愛好與工作是兩回事,日日對著淡妝濃抹的美人往往並不是好差事,“我會因此漸漸喪失了審美能力。”


    “這是你在給自己沒有長進找理由。”常樾扣上他的相機蓋。


    這個之後始終被堅持的理由可能並不是真相。而真相又是什麽呢?


    昭陽一張一張不厭其煩地拍下常樾的每個細節,是某種不得而知的彌補還是僅僅偏愛?日複日,年複年,用一隻手蒙住心底的真相卻仿佛那是那隻手自然而然的位置。


    短暫的新年過後,常樾每天依舊回學校去複習,說在溫暖的公寓裏無法專心。昭陽理解不了這自虐,兀自覓了一份711的工作來做,每天用相機拍攝新鮮食物,飯團,沙拉,以及客人的背影,而後和同事開玩笑說,“從我拍的背影裏你要是能看出故事那就是我辭職去開影展的時候。”


    同事都笑話他,也隻當他是遊手好閑的青年,並不知道他的眼睛在捕捉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每個背影都是濃縮起來的一小段時光。而他是獵手,空空捕獲,唯獨遺失掉自己的那一段。


    可是時間,就這麽潺潺流走,冬去春回,玉蘭開滿光禿禿的枝丫,昭陽已經拍攝了兩千多張背影,略感無力,也略微癡迷。常樾一張一張翻看完之後說唯一的用途可能是用來做抽樣分析。


    就是這樣沒有波瀾的一日,昭陽在櫃台裏給人找完散錢,聽到玻璃門上懸掛的風鈴清脆響起,抬起頭來,撞上常樾的笑意盈盈。


    她很少會有這樣的表情,能讓她開心的事情無非三兩件,昭陽想他或許已經猜到。


    常樾推開冰櫃拿了一盒八喜的抹茶放在昭陽麵前,“我被區法院錄取了。”


    “那麽上班不遠,不錯。”昭陽笑著從兜裏掏出錢來放進收銀器。


    常樾則搬開櫃台鑽了進去,坐在昭陽旁邊旁若無人吃起冰激淩。這個瞬間,昭陽想起那個坐在角落裏喝水的女孩,坐在回憶裏從未動彈過的女孩,是他看著她努力,畢業,工作,一步步,走到遙遠的此刻,他問她,“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想過現在的生活嗎?”


    常樾搖頭,“在認識你以後,我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我其實一點都想不起來從心血來潮去麵試書模之後日子是怎麽噌噌過去的,除了你,其他都是模糊的。”


    “這算是情話麽?”


    “可惜不是。”


    “好吧。”


    那天下班,昭陽額外買了很多食物,用大大的塑料袋子拎回家,常樾把手穿過他的臂彎,夕陽將他的手臂照耀得毛茸茸暖洋洋。


    晚上,他們把熏黃的小台燈蜿蜒拖到窗台邊,兩個人坐在寬敞飄窗邊攤開來喝酒吃零食,玻璃上印著隱約的影子,模糊在燈火與蒼穹裏。這空蕩蕩的城市的東北角,棲息在為數不多的好時光裏。


    昭陽喝了一口藍帶啤酒,忽而說,“你看,天高地遠,我們去旅行吧。”


    常樾抬起眼來看他,拋來的是認真與否的詢問。


    “你就要工作了,以後可能沒有機會長時間地出去,多可怕。”昭陽輕輕靠在窗戶上,想象著如果玻璃突然消失,他是否會直直地麵朝路磚砸下去,留下一個自己的背影在常樾的瞳孔裏放大,再凝固,最後消失。


    常樾的眼睛裏流露向往,也流露為難,她將額頭輕輕貼在冰涼涼的玻璃上就在這向往與為難的往複裏,常樾開始了每天按時上班,拿穩定工資與福利的生活,有著從一而終的無疑姿態。


    公務員的工作並沒有想象中輕鬆,有時,昭陽會湊到她跟前,看一看電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案件清單,再搖著頭走開。


    有時他也會拍下她表格裏的一些名字,他說,“事故,謀殺,糾紛,你會覺得恐懼,悲傷,氣憤嗎?”


    常樾搖頭,現實遠沒有一本葉迦的書更能夠打動她。


    3、


    昭陽好像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在每天傍晚的不同時刻迎接常樾截然不同的表情,一如每日都有細微變化的空氣質量,以此判斷她一日的遭遇與心情。


    有時晚霞在飛,常樾喜笑顏開推門進來翻找零食,他想她一定受了領導的表揚。


    有時天色沉落下來,她拖著疲憊容顏連店門都懶得踏進來,懨懨坐在門口小區花園的長椅上,他想她或許又和競爭對手鬥智鬥勇了一整天。


    但他從不問,也不說,隻是觀察她微妙的表情,提供她源源不絕的零食。


    壽司卷,蔬果沙拉,優格,好燉,他視她的臉色來搭配,而她全然不知,囫圇吃下去,看不到他臉上藏著的笑容。因此,這更像一個自得其樂的遊戲。


    有一天,常樾因為去醫院看牙齒而提早下班,心情不好不壞,用身子推開711剛剛被清潔過的玻璃門,發現櫃台後麵沒有昭陽。


    認識她的短發帥t和她打招呼,“嘿,中午那會兒昭陽辭職了。”


    辭職……常樾微微蹙眉,怎麽每一次,都是別人來告訴她有關他的去向。


    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常樾差點以為昭陽不在家,窗戶關著,窗簾緊閉,抬眼掃一圈,才發現昭陽在客廳打著地鋪蒙頭大睡。


    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麽驅使,常樾踢掉鞋子光腳走到窗邊,刷地一下拉開厚重窗簾,日落之前最後的燦爛天光噴薄著湧進來,一瞬間灼熱了常樾的眼睛,回過頭,昭陽掙紮著醒過來,用小臂遮擋住了流瀉浮光。


    “怎麽在這睡覺?”常樾蹲在他身邊問道。


    “很困,又睡不著,換個地點有新鮮感估計好一點,結果真是睡死過去了。”昭陽交替眨動左右側的眼睛,坐了起來,“很暖和。”


    常樾做出無奈的表情,把他往一邊推了推,徑自坐在墊得厚厚的被褥上,“昨天怎麽沒說你要辭職?”


    “啊……上午上班的時候覺得好困,嚴重睡眠不足,就覺得回來睡一段時間大懶覺……臨時起意……”


    “你還真是灑脫。”常樾的語氣裏流露隱隱不滿。


    昭陽輕輕刮了下常樾的鼻子,“放心,不會讓你忍饑受凍睡大街的,我還會去接點攝影的零活做,但是規律工作還是等等。”


    “昭陽,”常樾似乎也是第一次這樣麵對麵認真地去喊他的名字,“如果我們結婚了,你也會這樣動蕩不安嗎?”


    “結婚又不是進地獄,生活還是一樣過對不對。到時候再說,現在誰也不知道。”昭陽笑著爬起來,鬆散的棉質運動褲,當做睡衣的polo衫,麵對滾燙落日伸了個懶腰,“哎呀,想吃比薩了。走嗎?”


    常樾點點頭,看著他完全一副無憂無慮少年模樣,覺得心裏有許多話想說而不得途徑,到時候再說,現在誰也不知道。可是她從來都不盲目前驅,她總是麵朝最微弱的亮光走完最幽暗的隧道。隻要有光,她的追逐就有意義,無論多麽盲目,她都能夠一直走下去。


    當然,昭陽確實不是無所事事,給影樓兼職修片,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基本都窩在家裏做這個。每當這時候,他都會把qq簽名改成“有技術的人總不會餓死”。


    都是做久做熟的影樓,不用擔心沒有活或者工錢問題,雖然零零散散也隻是些小錢,但是,這大把大把攥在手裏的時間讓昭陽每天醒過來的時候都覺得氣定神閑。


    因而他更願意早起,比常樾還早,做簡單的早餐,一麵攤溏心蛋一麵哼歌,這樣他的一天又會變得更加漫長,而在這漫長的一天裏他隨時都能夠回到被窩去享受一個美美的回籠覺。


    常樾每天都會想衝口而出問他要這樣晃蕩到多久,一直想也一直沒有問,看著他快樂,無思慮,她一半開心一半窩心。


    辦公室聚餐,飯桌上大多是閑話家常,問起常樾有男朋友嗎,做什麽工作,準備結婚之類,常樾還不習慣接受這社會習氣濃重的盤問,隻得淡淡地答,“嗯有,他……是攝影師。”


    這美好的職業,有好聽的發音,可是她說出來,卻覺得這樣不合時宜,他到底,是什麽呢?


    “是藝術家啊,真有眼光。”科室主任推了推眼鏡點點頭,旁人也都跟著湊熱鬧起來,唯獨同樣新來的秘書嘟噥了一句,“能穩定嗎,搞藝術的。”


    雖然常樾知道,同是新人,相互看著不順眼詆毀兩句也是常事,可是,她說的也確實正中她的心坎,她沒有辦法陰沉下臉來去回應,因為人家說的,畢竟是實話。


    常樾坐在桌邊,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空空地發出聲響,漏掉許多底氣,默默地縮回一個角落,之後的飯菜她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吃了還是沒吃。


    終於,在那天下班回家之後她問昭陽,你換個正經點的工作做得久一些,像之前文化公司那樣的,不可以嗎?


    出乎她的意料,昭陽爽快地點頭答應,“我明天投簡曆。”


    常樾很少對他提要求,對他人的需索度出奇的低。若她對他開口要求,那必定是她最想看到的狀況,所以,他沒有對抗,沒有辯解,早一點晚一些他也總是要再找一份工作,再循環,再往複。


    於是這一次,他很快就找到一個稍遠些的小私企做了hr,每天麵對上百份簡曆打哈欠,擠眼淚,守著鐵觀音茶一日度一日,迎來送往。


    常樾連連感歎,你就憑著戶口本上北京兩個字,找起工作來簡單成這樣,真是不公平。


    “我的地盤我做主。”昭陽總是接過常樾的戲謔開起玩笑。


    然而所有的工作對於昭陽來說,或許都不過是這脫口而出的一句玩笑,比如這正經的工作有了,可是依然沒能夠如願做久,或者說,如常樾所願做久。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小小的衝突,是常樾第一次對昭陽說出了分手。


    周六的天氣這樣好,無風無雨,常樾參加了同事的婚禮回來,微微喝了兩杯酒,推開門,本是單休因而應在上班的昭陽卻悠閑地坐在電腦前麵修照片,蒙板,圖層,對比圖,以及昭陽略略皺起的眉頭。


    “你沒上班?”


    “辭職了。”


    “這次又是為什麽?”


    “首先,路途太遠,很浪費時間。其次,老總嚴重違反勞動法,大部分同事都在被廉價壓榨,這個應該是可以提請仲裁的吧。”


    照片上是一對情侶,昭陽敲下掉頭,他們的笑容就從清晨存留到了黃昏,昭陽滿意地鬆開了眉頭。


    常樾一臉的驚詫,“仲裁?你比我這個學法律的還有法律意識。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們都在心甘情願被壓榨,他們得來這樣一個工作比你費力的多。”


    昭陽滑動鼠標的手猛然停住,轉過臉看著神情繃得緊緊的常樾,他還能夠想起初見她的樣子,神色散淡,事不關己,而此刻,簡直判若兩人,“常樾,你現在真容易緊張,到底哪個時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常樾的表情明顯錯愕了一下,“從一開始你就應該發現,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趣的人,不是麽。如果你覺得現在你認清我了,看透我了,覺得失望透頂了,那麽就分手吧。一點都不晚。”


    而她的語氣,著實的淡然,仿佛在說吃飯吧,睡覺去這樣自然而然的話,當尾音消失在空氣的延綿裏,常樾覺得心裏湧起一陣辛酸來。


    “原來你說分手這麽隨意。”昭陽冷笑。他不能接受這衝口而出的分手兩字,工作可以再找,伴侶可以再覓,可是曾經擁抱過的人分別之後就是一生的漫長。他明白屬於告別的決絕。


    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僵持了起來,各自繞著圈子說話,卻都說不出最想說的所以然,越是在乎的人,越是要隱晦越是口訥越是無法辯解。


    常樾摔上了臥室的門,昭陽的心被震了一下。


    而其實,他並不是憤怒,或許隻是和常樾一樣有些傷心而已。但是在常樾的臉蒙上了一層暗淡灰色時,他突然覺得,她在這城市裏獨自一人,無所依憑,所以她對他唯一的需索便是那份讓許多男生都會頭痛的安全感。


    或許,是他把常樾想得太堅強了,又太寬容了,忘記她應當持有的小性與脾氣,於是,這第一次的爭吵,就在昭陽最快速度的反省裏結束。


    他敲開常樾的門,一把抱起她來,她輕輕呼喊,眉目漸漸舒展,在溫暖的暈眩之中,覺得他眉目都是那麽的淡,淡得讓她想要親手為他塗抹上顏色。不同於她想象中的北方男孩,好像沒有什麽東西都能夠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跡。


    4、


    好像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跡。


    當常樾看到一張被他單獨保存起來的舊照時,心裏有些微的震蕩,留不下痕跡的水麵,洶湧或許全在河床的深處。


    就像她曾因為葉迦的小說而去圖書館美洲文學的架子上翻出的封麵殘破的絕版舊書,在她看到涼夏照片的那一刻,她突然就想起那個早已不再版的書名,《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這世上的一切或都有因果,常樾是這樣相信的,如果他們不爭吵,昭陽便不會順從地去找了個看起來絕對靠譜的財務工作來做,如果他沒有這麽順利表現給常樾看,那麽常樾便不會深感欣慰從而母性流露在周末徹底打掃收十了屋子。


    她把窗簾被罩拆卸下來一件一件丟進洗衣機裏攪拌,洗好的衣服在陽台掛了一溜,陽光穿透過來,帶著濕濕的芳香。


    她把昭陽飼養的所有綠色植物施肥澆水,這是第一次,為自己完全無感的動物植物做一些事情。動物是昭陽,這樣一想常樾就笑了,昭陽在屋裏調試相機,一頭霧水。


    她去收十了昭陽從搬進來就沒有整理過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儲物盒。一樣一樣打開,一樣一樣歸類,埋藏其中的一個棕色藤編盒子,常樾在鑼鼓巷裏見過,古色古香的手工製品,不是昭陽向來推崇的宜家風格,她說:“昭陽,這個盒子真不是你的風格,藏了什麽傳家寶?”


    昭陽探過腦袋來看了一眼,是他搬家之前去鑼鼓巷偶然淘來的盒子。在一家燈光晦暗的手工店裏,擺在窗台上等待兜售的儲物盒讓他一下子就想起涼夏所珍視的屬於外婆的藤編小箱,天然是用來儲藏回憶的東西,放照片或許正合適。


    於是昭陽買下來,把不再擺出來但又要帶在身邊的諸多照片收納進去,厚厚一遝,能看出年華更替色彩變遷來。


    常樾翻看起來,唯獨發現一個信封貼邊放置,像小時候偷偷藏錢的方法似的,“是你藏的私房錢忘記了吧?”說著抻開信封,卻隻有一張照片在裏,抽出來,看到一張有些惶惑的女孩的臉,蒙了時光蒙了韶華。


    她有片刻的呆愣停留在手中的照片上,翻過背麵,一片空白。


    連昭陽自己也愣在了那裏,自己可能都想不起那時把涼夏的照片這樣收起來了吧。


    “刻骨銘心的初戀?”常樾看著照片上那個年少的陌生女孩詢問他。


    這是他從未對她提起過的過往,以至於她真的以為他的生活中從未與愛情有過瓜葛。


    初戀?是喜歡過的女孩嗎?昭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與涼夏,在被埋葬在一千公裏之外的過去裏,好像隻是兩個各自獨立又呈鏡像的存在,隻有身後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手拉手走在落到淮水另一邊的落日裏。


    他不開口,常樾越覺失落,如此情深才會難以啟齒,許多人,都這樣說。


    她把照片原封不動放回去,去桌子上取水喝,坐在飄窗寬大的窗台上,看著昭陽說,“你帶我走過你在這座城市裏所有的過去,可是沒有出現過任何讓我生疑的女孩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分享你所有的成長,為什麽,不能說給我聽一聽呢。也許,我會喜歡這個女孩子。”


    “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所以不知道有什麽可以說。是我一度離開這裏去南方上學時候的同學,關係很好,高中以後再也沒有聯係過,也不知道彼此的聯係方式。很多時候,其實,我已經想不起還有涼夏的存在。”涼夏,這麽多年來,昭陽第一次再吐出這個名字的發音,覺得遙遠而生澀。


    “涼夏……”常樾重複了一下,覺得這個詞語的發音有些熟悉,仿佛曾經由自己的口型裏吐出過這名字,可是,她實在是想不起來無法確定了。得到地失去了,得不到的永恒了,“因為沒有得到過,所以,一輩子可能都放不下這記憶吧。”


    昭陽搖頭,繼續開始用鼠標給屏幕上的人像驅除色斑,“你不找出來,我真的快忘了它在那。”


    常樾沒有再問,喝完一杯水,就回到臥室裏臥床看書去了。


    可是,她的眼前總是會浮現那張照片,那一個瞬間的細微捕捉,好像框定了之後所有的起承轉合一般,她看見其中的跌宕,隱忍,離別與失去。她知道,她不該計較不可能再回頭的過去,可是,她畢竟已經觸摸到了他在乎過的一個人,他不肯拿出來的一段曾經。


    晉潯的電話解救了兩個人之間不合時宜的沉默,電話裏還能聽到葉迦細碎而歡快的聲音,“昭陽,我們在鑼鼓巷,帶常樾過來吧,我請喝酒。我要開始寫新書了。”


    “好,我帶常樾一起過去。”


    “當然。”


    掛了電話,昭陽走過去把半躺在床上的常樾抱起來,“走吧,我們喝酒去。”


    我們喝酒去,我們喝酒去,好像拋棄前塵後路隻醉今朝。坐在出租車上,常樾看著這龐大城市的夜晚,覺得自己捆縛在重重血管裏的心髒也像蔓延的夜色一樣在尋求出口。但是,她停在了路口,看著仿佛若有光的洞口,卻不能前行。


    昭陽握著她的手,他是要最終穿越仿佛依稀的光亮尋找另一片天地的人吧,自己,真的能夠與他一同前行嗎?常樾突然覺得手指上傳遞過來的溫暖變得有些傷感。


    那天他們喝了很久,大部分時間是葉迦與昭陽在討論新書的圖畫構想,封麵設計,用色風格,晉潯周到地照顧著每一個人的酒杯,氣定神閑。


    常樾看著他們,心裏好像自然畫出坐標,在這城市的地圖上,他們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自己,卻什麽也沒有。她與他們的經驗截然不同,她說不上話,搭不上茬,好像是電視劇裏的群眾演員,默默地在鏡頭裏專注地看著主角們表演,做好背景便可。


    於是,她喝著喝著就徹底不再說話,重重心事的模樣。


    “你怎麽喝了這麽多?”晉潯小心地問她。


    昭陽這才發現她混著威士忌,啤酒,雞尾酒亂七八糟喝下去了很多,麵色蒼白,神情困頓。


    “你帶她回去吧,一定是工作不開心了。”葉迦玩笑了一句,拿走了常樾麵前最後一杯沒有加冰的威士忌。


    而這一次,昭陽才真正注意到她的不快樂,垂下去的睫毛微微抖動,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了解過她。


    過了12點,公寓的電梯就停開了。昭陽背著常樾爬上七樓,耳背被她綿軟的呼吸嗬得濕熱,不自覺笑起來。


    他如何給她解釋,他是一種本能的拒絕,無論是攝影還是辭職,可能都隻是一種拒絕。拒絕被侵蝕,被磨損,被收斂,拒絕自己對美好的事物日漸麻木不再動容。否則,那時的常樾,一定無法打動他。


    彼時伏在昭陽背上的常樾並沒有睡著,有些許的清醒,伴隨癱軟掉的身體。昭陽的體溫注入她心裏,暖得令人沮喪。或許,她真的如自己所說,隻是個無趣的人,她體會不了昭陽的自得其樂,她總是無端的低落擔憂,她開始厭惡自己,於是不自覺抓緊了昭陽的衣領。


    後麵的事情,她就不再記得,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被昭陽清理浴室的聲音弄醒,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淩晨爬起來吐過了三回,五髒六腑統統交代出來。


    “我昨天是不是很丟人,喝這麽多?”常樾貼著浴室的玻璃門探出腦袋問昭陽。


    “還成吧,還知道回家再吐。”


    “我不承認。”


    “我有照片為證。”昭陽的笑容很壞的樣子。


    “呀!”常樾驚呼一聲,卻不隻是為了昭陽可能的惡作劇,而是牆上的掛鍾提醒她今天是周一,九點已經近在眼前,“天啊,我要遲到了,今天是周一!你怎麽不早點叫醒我呢。”


    “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喝成那樣。”昭陽一臉無辜。


    常樾顧不得與昭陽逗樂,連忙飛速跑來跑去盡數穿衣收十背包從抽屜裏抓出散錢就往外跑,在拉開門的瞬間,她突然覺得似乎哪裏不對,轉過身對昭陽說,“為什麽……你沒去上班?”


    昭陽帶上浴室門,在早晨的清冷陽光裏伸了個懶腰說,“我辭職了,給葉迦打工去。好好把她的新書拍出來。”


    常樾依稀想起昨晚,安靜的酒吧角落,燈光透過倒掛在屋頂長長短短的酒瓶折射下混亂破碎的光澤,她說你又要來我這裏打工了,他說沒問題。


    常樾沒有再說話,“砰”的一聲帶上了門。其實她並沒有刻意要發出這噪音,是樓道裏對流的風斷開了她與昭陽的對峙,這新的一天,她麵對新的天光,早春的北方,真是料峭而空曠。


    5、


    常樾飛奔進辦公室的時候,發現同屋四十多歲的“阿姨們”都在嘁嘁喳喳閑聊,這狀態就說明,頭兒們全都不在,大家自由放風。


    “昨天和男朋友玩晚了吧?”


    “你那案子弄好先發給我就成,我回頭再看。”


    常樾一一點頭答應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從未遲到過,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總是她,拖地打掃端茶倒水拿報紙,然後才能開始自己的工作。常樾很懂事,雖然一度與大學好友在網上聊起也為她罵一兩句官僚政治,而常樾自己反去寬慰朋友一句“我有娘生有娘養,教養唄。”


    她稱她的同事為“阿姨們”,每天看著她們似乎就看到十年二十年甚或是直到天命之年的自己。在同一個位置上,生出皺紋,萎縮大腦,老卻心性。有時她覺得絕望透頂,有時又覺得踏實妥帖。她也會慢慢玩玩小遊戲,打打毛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言不語度自己的日子。


    室內暖氣很充足,常樾想著覺得寂寞又溫暖。突然有人湊上來說,“常樾啊,你和男朋友打算結婚不?”


    結婚。這似乎還是太遙遠的事情,又好像應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麵折著報紙一麵如實回答,“還沒有想過這個。”


    “年輕女孩子多少都吃虧在這上麵了,你可不能這樣啊。要是對方沒有結婚的想法趕緊分掉。我給你介紹,我們老街坊家很多男孩子都很穩定很不錯的。”熱心的同事一直都很關心這間辦公室裏唯一沒有嫁出去的年輕女孩。


    “是啊,常樾,怎麽現在年輕人反而死腦筋呢,早嫁人早省心了。”


    “不過他們年輕人現在想法不同了。不過女孩子嘛,還是要為自己打算打算,沒有錯的。我們都是過來人。”


    一屋子人開始七嘴八舌起來,常樾默默地聽著,聽著她一向恐懼的過來人說大實話。就像她可以決定案件的判決結果卻改變不了犯罪既成的事實,她可以選擇聽從與逆反卻不得不麵對所有人都如一的現實。


    終於,她為自己找到了最合適的一個詞,自欺欺人。可是有關愛情,任誰不是自欺又欺人呢?


    辦公室裏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尤其是領導外出的日子裏,喝喝茶看看新聞,打打哈欠掉掉眼淚,一整天就過去了。常樾準點下班關掉電腦走出辦公樓時,看見昭陽蹲在門口拍夕陽照亮的春草。


    他仿佛能夠感知到常樾的腳步,一動不動地開口說道:“跟我去片場吧,他們吃晚飯去了,晚上再補一組鏡頭。”


    他以為她會說好,帶著單純的笑意,或者她也以為她會說好,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可是她搖了搖頭,“我想回去睡覺。”


    昭陽合上相機蓋站起身,落日已經以它適應季節的飛快速度淪陷了傍晚的天空,他問她,“又是因為辭職跟我生氣嗎?我還是一樣賺錢,一樣工作。”


    “所以你是對的。”常樾一麵從包裏摸索公交卡一麵向路邊走去。


    “所以還是生氣了。”昭陽跟上去。


    她想說,你看這路上的人,路上的車,這個城市這樣動蕩不安,我們就站在一個位置安靜地互相愛著,為什麽不好。可是她說出來的卻是,“我自己回去就行,別管我。”


    昭陽站住了,停在原地,看她堅瘦的身體徘徊過霓虹融化成光圈的道路,消失在埋葬一切的黑暗裏,眼前種種仿佛都隻是一扯即破的布景,幕布背後隻落了一地的雞零狗碎。


    那天昭陽忙到很晚,晚到葉迦都在電話裏歎服他的敬業同時囑咐他不許虐待模特。而他沒有虐待任何人,隻是自己在空蕩蕩的影棚裏,擺弄相機的位置,調整遮光罩,反光板以及大大小小的照明燈,一張一張不厭其煩地拍下,比較之後最終刪除。


    如果這一切都是他的,那麽他會用它拍攝下他夢境中那些世界,那些熙熙攘攘的道路,人群,建築,它們共有一張空曠的麵目。


    昭陽摁滅最後一盞燈,早春的月光隱約落進來,可惜啊,這一切都不是他的。


    樓裏的音樂廳有附近學校的民樂團在排練,琵琶古箏還在一遍遍彈奏著,中學生清脆的聲音朗誦古詩,昭陽穿過這美好的氛圍,聽到那一句“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一瞬間,昏暗的走廊仿成了奇異的時光隧道,他好像看到那個走失的女孩在他的單車後麵晃著雙腿,壓過月光與破碎的梧桐倒影,她說,“昭陽,我最喜歡春江花月夜裏的一句詩,隻喜歡這一句,月亮從未消失,可是人早已循環了萬古,什麽也沒有留下。”


    回憶裏甚或已不真切的話語,和忘記了音色的聲音,他微微閉起眼睛,心脈裏有暖流漫過,嘩嘩地翻湧著,一潮又一潮。


    他會老去,會死去,連骨頭也不會留下,可是那些照片,它們卻會以不同的方式存留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可是,它又與未來的人們沒有任何的關係。


    昭陽的出神停止在他推開公寓門的時刻,一片漆黑沉寂,連呼吸聲也沒有。他以為是常樾還沒有回來,然而臥室的門縫裏透露微弱光線,告訴他常樾的存在。


    睡了?昭陽去擰臥室的門,反鎖了。真是令人泄氣嗬,昭陽輕輕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他,他喚她的名字,“常樾?常樾?”


    從沉默,到哭泣聲,昭陽覺得自己的咽喉像被什麽捏緊了一般,說不出一句話,“常樾你別這樣,有什麽話你說出來。”


    常樾沒有說話,卻發了一條信息到他的手機上,“我們在一起卻誰也幫不了誰。”


    “你是又想和我說分手麽?”


    “隨便。”常樾的回複簡潔明了。


    昭陽把手機丟到一邊,從冰箱裏拿了罐啤酒坐到客廳的窗台上打開喝起來,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


    月亮這樣好,也許這一夜過去,一切就好了,譬如朝露,雲開霧散。


    地板很硬,昭陽半睡半醒,偶爾踢到空的酒罐,發出聲響,在他輾轉反側的時候,常樾的腳步兜轉過房間的各個角落,而後一聲不響出門去了。


    並不用力的關門聲仿佛在昭陽的心裏哢嗒上了一個鎖。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在宣戰,昭陽想笑,卻笑不出來。打了個哆嗦,春天的早晨還是這樣冷。


    他們冷戰,他們和好,他們從不爭吵,隻會說著說著就都沉默下去。生活漸漸在彼此麵前被攤開成了普普通通的模樣。隻是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接二連三,無窮無休。而這頻率,逐漸與昭陽換工作的頻率吻合。於是昭陽也漸漸就不太在意這一次一次被提出的分手。


    終於,常樾在某天推開門踢掉高跟鞋,看到昭陽盤腿坐在地毯上神色認真地研究一千片的星座拚圖,滿地都是凹凸有致的小紙片時,陡升的煩躁情緒無法自製,她用力摔上了門,說,分手吧。如果你再繼續這樣,我們分手吧。


    這一天,已經是又一個春夏與秋冬過去了。昭陽又拍了幾本書,做了幾分工作,而常樾四季如一,在辦公室裏隔岸觀望風吹日曬。


    昭陽抬起頭笑著說,你怎麽了?工作不順心?那就換個開心的來做。或者我們周末去一趟平穀的京東峽穀?我在地鐵上看到廣告,很壯觀。


    常樾忽而低下了聲音,說,“你以為我和你一樣。”


    昭陽本想說,明天他就去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可是看常樾意興闌珊地帶上了臥室的門,他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繼續埋頭補全手下的拚圖。


    這樣的時候,他其實都會想到涼夏,好像是隨時都在映照的一麵鏡子。是否你看到現在的我,也會如此的失望與不解。那些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的信件,那些不再觸碰的舊時光。


    翌日,他早早地去上班,或許晚上回去,能看到常樾恢複慣常清淡的笑意,就像每一次的不愉快之後一樣。


    可是這一次,常樾卻離開得幹幹淨淨,昭陽環視房間,除了牆上還有她的照片,幾乎不留任何痕跡。


    桌上留了字條,簡潔,平常,“我走了,我看不到這份感情最後的安定,看不到屬於兩個人的未來,看不到安全。愛不愛,誰更愛,都不需要追究,你知我知。”


    或許,這是她考慮良久的決定,是長久的落雪累積成堅冰。那麽,這漫長的一年她是否全部用來做出這個決定?昭陽沒有給她打電話,靠在窗邊抽了一根煙。在一根煙燃盡的時間裏,他還能夠想起第一次的照麵,常樾略顯茫然的一張臉。那張曾經坐在角落一言不發的麵孔有堅定和決絕的神色,在最初就給了他提醒。這是攝影的好處,絕對的靜止能夠映照出容易被忽略的真相。


    他能夠想起的瞬間有很多,比如她搬來他公寓的那一天。


    昭陽麵對一整麵的照片牆發了一會兒呆,而後把牆上屬於常樾的照片一一摘下,以溫柔的手勢撫弄整齊,一張一張放進牛皮紙袋子裏,厚厚一疊,一幀一幀都是走過的路途,他把她生生塞進了他曾經的成長裏,可是她終究不曾屬於那裏。


    有一天,你若嫁人,我把就把這些都做成明信片一張一張投遞給你,每天一張,看看需要多久才能數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昭陽這樣想著,竟然笑出來,真是可憎可惡的壞點子。


    閃電劃破雲層厚厚堆積的天穹,她會去哪裏呢?昭陽尋找著可以盛放照片的容器思索著,嗯,不用擔心吧,她有同學,有朋友,她一直是個有把握的人。


    雨水滂沱而下的時候,昭陽的心就像被雨滴滴穿了一般。他不習慣缺少她,卻也不想左右她做正確的選擇。終於,他還是把這些照片放進了那個藤編的箱子裏,與常樾耿耿於懷的涼夏的照片放在一起。


    嘿,涼夏,你現在有愛的人了嗎。原來我從不曾獲得愛一個人保護一個人的能力。如果是你,現在,會做些什麽呢?昭陽深呼吸了一口氣,拿起手機給說好要去上班的廣告公司的hr打去電話。


    “對不起,我決定放棄這份工作。因為,我要去旅行。”


    是的,他要去旅行,或者不如說隻是想出一趟遠門。雖然在掛掉電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要去哪裏。


    於是他打開電腦,對著屏幕上的中國地圖看了許久。


    他走過邊境,進過戈壁,也跟風去過西藏,可是這一次,他要去的,是15歲時離開的那個地方,和他原以為15歲之後他將會去的地方。


    地圖上的淮水並不長,沒有入海口,如同他一次次的轉換更替,也不過是在尋找一個出口。


    昭陽就以這樣匆匆尋找的姿態終於還是與涼夏在杭州的火車站,一來一離,相見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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