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涼夏第一次知道人會帶著秘密生活,是在她試圖打開外婆床頭的抽屜未果之後。


    她常於朦朧睡意中瞥見外婆用一把灰舊鑰匙打開它,翻看或出神,而後再合上。可每當她趨近,卻總被外婆阻擋在這深棕色抽屜之外。於是幼童的好奇心驅使她不斷窺探,卻始終徒勞無獲,外婆不著痕跡就將她置於了那個被封閉的世界之外。起初,她心有不甘,隻是時光漸長,便跟著年歲一起淡忘了下去。


    七歲之後,她獨自睡外公生前的房間,那緊鎖的抽屜就與她沒有了什麽密切的關聯。


    外公的房間有整麵牆的白漆書架,每本沉睡過去的書都包了棕色牛皮紙書皮,用毛筆字工工整整寫了書名。他缺席了涼夏全部的人生,因而這間普通的臥室對於涼夏沒有分毫緬懷逝者的恐懼,空空四壁,甚至連一張外公的照片也找不到。


    何況,在她之前,她的哥哥,姐姐,紛紛住過這裏,睡過這裏,從外婆手心裏打了個轉離開,怎麽看都是活生生的氣息。


    當然,這些,也都是外婆偶爾想起才告訴她的從前。


    譬如鋪在地上的毛氈缺了一個角,外婆說那是你哥哥八歲時候幹的好事。


    又譬如宋詞三百首全是折痕與茶葉水漬,外婆說你姐姐小時候背詩像喝毒藥。


    可是,親戚這個概念在她的腦海裏實在單薄,就像父母的概念一樣,是準時出現在除夕夜的一群人,是一覺醒來就悉數消失的一群人。保留這份記憶的唯一途徑是不斷溫習書櫃底層厚厚摞起的舊相冊。


    母親小時候就很美,是不具有任何危險性的美,眉目間的清澈皆源於外公。兩個舅舅都像外婆。照片裏的擺鍾還在,舊屋已經拆掉。是日式木質住屋,榻榻米下麵足夠藏一個人。


    這些都是涼夏翻箱倒櫃的收獲,獨自翻看,她若不問,外婆從不開口說曾經韶華流水。


    “後來呢?”


    “後來,他們長大了,要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你也要回去的。”


    那時,涼夏坐在廊簷下,吃泡在溫水裏煮好的棱角,頭也不抬地說,“不回去。”雖然那個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外婆說地回去,是要回到哪裏去。


    在她第一次因為捉弄同學而被老師傳喚家長時,老師問外婆,她父母呢,外婆說,在新疆,她才懵懂地知道這樣一個地方。


    彼時,她不過是逃了課間操捉了滿滿一礦泉水瓶的蝴蝶放在同桌女孩的桌子上,換來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與眼淚,可分明是女孩自己看著體育課上從涼夏小腿邊飛過的蝴蝶說“真好看,真喜歡。”


    那瓶蝴蝶被班主任沒收,在涼夏被訓導的過程中由自然老師歡喜地拿去做了隨堂標本。


    外婆卻並沒有責罵涼夏,回家之後隻是讓她回屋寫作業,關於蝴蝶,沒有提半個字。


    吃晚飯時,涼夏忽而問起,“外婆去過新疆嗎?為什麽他們會在那麽遠的地方?不是應該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嗎?同學都是這樣的。”


    “等你長大了,也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攔也攔不住。”外婆緩緩地說一句,卻並沒有回答涼夏的任何問題。


    當時的新疆,離這座江淮之間的城市顯得那麽遙遠。第二天的社會課上,涼夏用鉛筆在二者之間劃了一條不算太直的曲線,綿延得讓人絕望。


    同桌女孩舉手告發了她,說老師,涼夏在課本上亂塗亂畫,涼夏因此被罰抄了課文。


    放了學的傍晚,隻剩下涼夏一人趴在空蕩蕩的教室裏抄課本,從心底裏厭惡死了那個眉眼細長的女孩。於是她彎腰從女孩的抽屜裏翻出社會課本,翻開連頁的地圖,拿起筆在上麵塗抹起來,把“日本”改成“旦笨”,“俄羅斯”改成“餓了吃蘿卜絲”,字符筆畫,加加減減,不亦樂乎,一麵笑一麵佩服自己,直到又是外婆隨著老師站到教室門口,才把根本沒抄兩頁書的涼夏領回家去。


    老師鎖上綠漆的教室門時,涼夏響亮地笑出了聲來。


    事件的結果可想而知,女孩的眼淚和憤怒讓班主任拿涼夏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命她把書換給同桌並賠禮道歉。


    涼夏看著哭泣的女孩,有點疑惑,她想問問她這難道不是一個很有趣的填字遊戲麽,而所謂犯罪感卻是一絲一毫也無。女孩用盡力氣的哭聲讓涼夏心煩,抄起書“啪”地扔在她麵前轉身走出了教室。班級裏一片唏噓,那是八十年代末尾的初夏,懵懂孩童對橫衝直撞的異類並不懂得包容。


    涼夏大義凜然一般走出教室,趴在漆皮剝落的樓梯扶手上一路滑下去,跑去操場邊的雙杠上倒掛金鉤。剛剛炙熱起來的蒼白陽光就漫過梧桐撐開的闊葉斑駁地落下來,晃晃悠悠地熨帖她的眼睛,要烘烤出淚水一般,又在眼淚快流出來的時候蒸發幹淨。


    她就是這樣掛著掛著,就熟悉了學校裏愛踢球的一群男孩,從翻下雙杠給他們撿球,到在場邊含著口哨做裁判員解放了始終沒機會上場的大胖子男孩,再到跟著他們一起在球場上瘋跑被葬髒舊舊的足球砸得擦傷紫青也不亦樂呼。


    就是這樣跑著跑著,跑到了一九九一年天光水色泛濫的盛夏,那是涼夏生命中第一次遭遇巨大洪水鋪天蓋地,縱然她住在水邊,縱然每個夏天日日都在下雨。


    許多年以後,涼夏知道這連綿雨水來自於一條被稱作江淮準靜止鋒的地理概念,她相像一條不存在的線條,卻輕輕吟詠梅子黃時雨。


    深色的洪水漫過一樓的院子,涼夏蹲在外婆腳邊,扒著四樓陽台的欄杆,想起每天學校廣播都要重複的校歌,淮水湯湯,湯湯,湯湯。


    湯湯的淮水褪去後,外婆把濕透的物什一點一點拿到院子裏翻曬,包括那爿抽屜。好在鎖得嚴實,並未被水損毀,涼夏好奇地伸了腦袋去看,外婆用眼神給擋了回來,隻抽了一張唱片出來。


    涼夏從來不知道,家裏的音響除了在外婆大掃除時聽廣播的作用之外,還有唱片機的功能。外婆用擰幹的抹布仔細擦拭,把唱片放入,指針輕觸,即刻旋轉起來,外婆的臉上似乎是有了一點笑容。


    是小提琴曲的《梁祝》,這劫後餘生,陽光也變得寂靜起來,涼夏抱膝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盯著旋轉的唱片盯得頭暈眼花,一切都被放慢了一般,靜止在了水退後的狼藉裏。


    外婆收十好東西,起了小爐,在院子的角落裏給她做蛋餃,爐子上不斷翻湧的熱氣熱烘烘地烤著這個潮濕不堪的傍晚。


    而涼夏的心已經不在眼前,那音樂,讓她快要睡著,因而朦朧中看見父母行色匆匆站在院門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在過年以外的時間看見父母,另涼夏覺得怪異。


    外婆卻把她抱回房間裏睡覺,說,“小孩子累壞了,先別招她了。”


    涼夏便順從地在褥子也沒有隻鋪了一層席子的硬板床上睡著,夢見自己坐在結實木盆中,漂浮洶湧洪水裏,樹冠,飛鳥,觸手可及。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天光一片蒼白,而她輕輕地哼起梁祝的旋律來,碧草青青花盛開,並肩促膝兩無猜。


    兩無猜。那是什麽。涼夏在床上翻來覆去,洪水離開的傍晚,見到父母也並沒有興奮,更沒有夥伴去分享劫後餘生的驚心動魄。那些踢球的男孩子早已經紛紛散開了,而她,還是那個被同桌女孩怎麽看也看不順眼的家夥,那個給男生帶發卡,往前座衣服上畫畫,成績那樣好人緣卻那樣差三好生從來得不到一票的涼夏。


    悲歡都不過是件寂寞而失敗的事情。無人觀看,所以不需表演。


    她就這樣醒過來了,隔著門縫,聽父母與外婆說想要接祖孫倆一起去西北。


    “軍區生活很方便,這一災一難的,你們一老一小我們也不放心,我們是跟著抗洪兵團回來的,待不了幾天,收十收十跟我們回去吧。”


    “是啊,家裏這邊也沒什麽人能照顧了。”


    “你們把她帶回去吧。我就在這,哪也不去。等我老了,走不動了,我就回老宅子去。”


    老宅子。那一定是照片裏那幢日式的房子。照片裏,屋子的背後還有戰爭時期留下的碉樓,黑漆漆站成陰霾的背景,院牆上的斑駁木牌有“居仁”的漢字,年幼媽媽和舅舅們呆頭呆腦坐在廊簷下,晃悠著腳丫子,虎斑貓蜷縮在石龕邊,那時的外婆還是愛笑愛唱歌的姑娘。院子裏有櫻花樹,到了四月就會窸窸窣窣地落下花瓣來吧。


    可是,涼夏猛然想起,外婆不是說老宅子已經拆了嗎。那外婆,能回到哪裏去?


    “我不走。”涼夏推開門,揉著眼睛,她甚至想說我和你們又不熟幹嗎要跟你們走這樣的話來。


    媽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外婆,外婆招手讓涼夏去吃剩下的蛋餃,隻說了句,“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這話還是你對我說的吧。”


    於是父母終究沒能夠如願帶走涼夏,或是暗自下決心要多回來看看女兒,隻是,路途遙遙,工作繁忙,並非所願,卻實實在在不能帶她在身邊養育。


    這場洪水之後,外婆的身體好像漸漸虛弱下去,父母給涼夏的生活費日益增多,外婆一分不要全都給涼夏自己用度。於是涼夏從收音機換到隨身聽再換到cd機,小虎隊尚稚嫩,陳升正當紅,張國榮複出,張艾嘉遍體鱗傷,所有人都在唱“愛”,唯獨羅大佑的《追夢人》輕而易舉打動她。


    當然,每個周末,她還是要躺在堆滿了舊書和卡帶的房間裏聽著《梁祝》睡懶覺,那根細細的指針好像在她的心裏她的夢裏一圈圈地旋轉。


    2、


    當昭陽跟隨班主任走進教室的時候,涼夏突然想起那台老舊的唱片機,那根細長的鋼針和旋轉的黑色圓盤,像飛快劃出的一圈圈年輪,飛速旋轉就轉到了1995年,涼夏初二。


    學校並沒有規定必須穿校服,因而麵對一屋子穿著隨意懶散的同學,昭陽空蕩蕩地掛著紅白相間的寬大校服站在講台上,一絲不苟得有些滑稽。於是他自己也笑了,沒有任何拘謹與麵對陌生人群的不適。


    他是瘦而幹淨的北方男孩子,個子確是比這裏的同齡男孩高出一些。


    老師說,“昭陽同學的父母是記者,工作調動從北京到這裏來,希望大家能和新同學友好相處。昭陽,把你的名字寫在黑板上。”


    教室裏頓時嘈雜起來,北京,北京,北京,在大家的口中此起彼伏。


    這個城市的名字,好像是大家好好學習的唯一動力。可是因為昭陽,它突然就變得觸手可及了。


    涼夏坐在第三排,因為教室裏的騷動,才抬起頭來看站在講台上的男生,用手遮擋住的耳機裏,張艾嘉在唱“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她按掉隨身聽,隨口說了一句,“傻瓜,從北京到這裏來。”


    昭陽隨手在黑板左下角寫下名字,大家齊齊地如同念課文般小聲念出這個名字,涼夏想他一定算過命,命裏缺火才起了這個陽光熾烈的名字。


    “你坐在那裏吧,塗然你坐後麵那個空位去吧。”老師趁機把涼夏前麵那個成績極差的小個子男孩調到了末排,把昭陽安置在那裏。涼夏掃射了一下局勢,這下班主任算是如願讓她驕傲的前三排再也沒有不和諧音符。


    昭陽坐下的時候回頭對涼夏說,“你最好把耳機線從袖子裏穿出來,這樣不容易被發現。”


    涼夏把耳機塞回桌肚,說,“你最好不要再套著這個大口袋來上課。”


    這個女孩表現出來的不友好讓昭陽有些不知所措,他愣了兩秒,而她已經埋下頭去做習題了。


    昭陽的無措很快被其他同學的熱情湮沒掉。他的一切都在被好奇,甚至他拿在手裏的一杆筆,他標準的普通話,他穿在校服裏麵的襯衫上的木扣子。這好奇迅速地擴大,僅一個上午似乎全校都知道有個北京的男孩轉學到了這裏念初二,不斷有人樂此不疲地在班級門口探頭探腦地觀察昭陽,絡繹不絕,津津樂道。


    涼夏總是頂頂同桌的胳膊說,“嘿你看,看猴子的又來了。”


    同桌是個處女座男生,拍了拍被涼夏頂到的袖子,並不搭理她。


    那一天是涼夏做值日,她翻一本阿迪力莫尼的畫冊等所有人拖拖拉拉地散盡才懶懶散散掃地拖地。


    她在教室角落的水池裏拍打黑板擦,再擰開水龍頭把嗆人的粉筆灰衝刷幹淨,看看黑板的角落,擦去了昭陽停留了整整一天的名字。


    鎖上教室門離開,卻看到昭陽雙臂支在欄杆上,手裏握著相機對著操場,沉重的快門聲在落日裏驚心動魄。


    他轉過身,順帶收錄了涼夏有些訝異的麵孔,涼夏下意識抬手遮擋,卻並沒有惱怒。


    他說,“爺爺奶奶不放心,我拍點照片寄給他們,告訴他們這裏挺好的。”


    涼夏沒有接話,把耳機塞進耳朵裏轉身就下了樓。若她也跟著父母離開,是否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向外婆報平安。而離開了很久的哥哥與姐姐,沒有照片,沒有信件甚或一個電話。他們住過這個房間,然後離開,不留蛛絲馬跡,而外婆似乎也沒有太多牽掛絕口不提。


    走著走著,背後響起一串鈴聲,昭陽騎車從她身邊經過,回過頭來衝她微笑揮手。而他騎得並不快,涼夏總能看見他搖搖晃晃的背影,於是發現他們住得很近,隻隔一條並不寬闊的馬路。


    推開院門,外婆在澆花,亭亭玉立的蝴蝶蘭,說飯在屋裏快去吃。


    涼夏哦了一聲,卸下書包進屋,又回頭看了看外婆。好像是更瘦了一些,關節處的骨節日益突出,每天吃下許多藥。她覺得外婆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拋棄了時間與悲喜,一直存在,沒有過年輕,也不會有終結。


    她突然想起昭陽手裏的笨重相機,想起翻看老照片的快樂,那是留下了時光的快感,擁有的人真是奢侈。


    昭陽輕輕打了一個噴嚏,媽媽笑說,“你第一天去就得罪人啦?誰在念叨你?”


    “不能夠。”昭陽揉了揉鼻子,拿起相機要去暗房。


    “作業做完沒?”


    “做完了。”昭陽匆匆鎖上暗房的門,應答含糊。


    站台,綠皮列車,混亂小城,空曠校園,落日,他一路南下,一路風景都在這片秘密花園裏開花結果,還有,那個女孩的臉。


    她叫什麽來著?對,涼夏。他在坐下的時候看到她的筆記本上寫著這個名字,再看看相紙上漸漸成像的清淡麵容,昭陽脫口而出,“都說字如其人,你的字也太難看了一點。”


    涼夏的字兒寫的確實難看,歪歪斜斜,孱弱的很,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是班裏成績最好的女生。


    這個昭陽沒有料到的,因為當他第二天揣著照片坐在位子上等她進來時,她竟然遲到了整整一個早自習。


    她在教室門口和老師簡單交談,低低絮語,而後旁若無人走近教室,昭陽迎向那張在早晨陽光裏一覽無餘的臉卻不知道怎樣將照片給她。


    第一節課,第二節課。她補作業,聽歌,在課桌上塗鴉,把小說光明正大攤開在課本旁讓老師誤以為是參考書。課間總有女生來找她對答案,是上周的考試,她塞上耳機說我要睡覺。


    她的存在感太弱,仿佛刻意抹殺,昭陽總覺得隨時回過頭都可能發現背後空空如也。


    昭陽一直惦記著照片,終於,課間操給了他機會。


    在他隨著人群走出教室時,經過橫排寬敞的窗戶,發現涼夏摸出一袋牛奶咬開喝起來,把塑料吸管抬手丟進了昭陽的書包裏,臉上露出意外又滿足的壞笑。


    於是昭陽敲了敲窗子,涼夏顯然嚇了一跳,轉過來的眼裏滿是戲謔,沒有絲毫做了壞事卻被發現的尷尬。


    昭陽回到已經空蕩蕩的教室裏,坐回涼夏麵前的座位,低頭翻起書包來。


    “要找出來再丟給我?”涼夏笑著看他,因為在喝牛奶所以咳嗽了兩聲。


    昭陽覺得這個姑娘實在是欠得要命,隻能笑著搖頭,把那張照片遞到她麵前。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張側迎著夕陽被柔光照亮的半臉,頭發有些散亂,是瞬間茫然的神情。


    涼夏沒有伸手,昭陽徑自把照片夾在她攤在桌上的小說裏,是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而涼夏則突然然起身,說了句謝謝就跑出教室,昭陽還沒來得及抬頭她的影子就已經滑過了窗口。


    高跟鞋響起得猝不及防,昭陽回頭,發現班主任皺著眉頭站在教室門口,掃視了一圈念叨了句,“這管不住的涼夏又跑到哪去了。”而後目光落在昭陽身上,“昭陽,課間操是必須要去做的,以後不能逃操,慢慢會習慣的。”口氣帶著寬容的責備。


    這一刻,昭陽仿佛看到涼夏躲在這棟教學樓裏的某個角裏落竊笑的情形。


    從一開始,他們就站成了荒涼人群中對麵的姿態,於是也成了唯一的對手與陪伴。


    老師離開後,昭陽也跟著走出教室,一眼便看盡的走廊,她能躲到哪裏去呢?


    於是他沿著走廊,沿著樓梯,沿著一扇一扇的窗一扇一扇的門走過去,看見用水粉直接畫在黑板上的板報,用塑料袋盛著放在課桌上的小顆櫻桃,走廊扶手下一排一排拍黑板擦的印跡,還有他在北京很少能夠看見的這樣粗壯而茂盛的法國梧桐。


    廣播室的門虛掩著,他有些好奇地推開,正在放廣播的女孩轉頭看他,問道,“同學,有什麽事情嗎?”


    而涼夏,就和女孩麵對麵坐著,翻一頁稿紙。


    “這都能被你找到。”涼夏的表情很是泄氣,好像真的在與昭陽做一場遊戲。


    “我還真不是要找你。”可是,好像也確實是要找她。


    在昭陽帶上門離開時,聽到那個應當是師姐的女孩問涼夏,“噯,他不是本地人吧?”昭陽留心聽起來,接下去的卻全然是他半懂不懂的瑣碎方言,彼此嬉鬧起來。


    而昭陽,邊走回教室邊詫異,他以為涼夏是跟誰也走不近的那類人。


    當然,他很快就知道在他走後她們都用方言說了什麽。也是一個熱鬧課間,廣播站的師姐站在教室門口衝昭陽招手,“你來。”


    起初昭陽以為她是來找涼夏,回頭看了看,涼夏頭也不抬趴在桌上看書,還是那本《月亮與六便士》,還剩下薄薄幾頁。


    “喊你呢,昭陽。”師姐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才莫名其妙地出去,引得班裏一陣圍觀。


    於是從那天起,他因為一口與生俱來的標準普通話被這個涼夏稱作小琉璃的師姐收進了廣播站,每天的課間用緩慢聲調播讀短小的勵誌美文——這些文字幾乎全部出自涼夏之手。剛剛來到這個學校的她,也是因為一次躲避課間操的意外闖入廣播室,小琉璃給了她她所見過的最溫柔的一個笑容,於是涼夏開始為廣播站寫稿子。


    當然,這些都是屬於涼夏一個人的秘密。因而當昭陽與涼夏說謝謝時,涼夏隻是看看他,背上書包出了教室。


    昭陽看著涼夏的背影,摸出隨身攜帶的相機,透過門口,連接樓梯的轉角,可是當他對好景深,涼夏早已倏忽不見。


    他們住得這樣近,卻從未同路離開。而昭陽就在每天這樣默默的目送中變成了老師和同學最寵愛的那一個。拍的照片被展覽在學校的宣傳欄裏,電視台來采訪或者做活動時,他總被安排在鏡頭最顯眼的位置。


    他果然沒有再穿過那件和他極不相稱的校服。各種格子襯衫和單色t恤次第更換,利落而硬朗。


    彼時女孩子們表達好感的方式大同小異,笨拙不堪。走過昭陽身邊便提高了聲音,彼此嬉鬧追打。或有意刁難,諸如把他的本子丟在講台看他訕訕地從老師手裏取回來。偶爾他的桌肚裏也會出現情書,多是外班女生連名字也不敢署隻留下家裏的電話囑他幾點打來父母不在。


    在這樣此起彼伏的熱鬧裏,涼夏上課時明目張膽攤開的書從《月亮和六便士》換成《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再到《呼嘯山莊》,那張與她有關的照片始終如一當做書簽夾在紙頁間,她用圓珠筆在照片背後寫上了1995。


    3、


    深春時節,雨水總是一場連著一場給小城澆透了寒意。亂穿衣的時節,小琉璃裹著厚重棉衣嗔怪放學後來送稿子的涼夏穿得太單薄——一件開司米的黃色毛衣——在那個濕漉漉的料峭季節裏,是少有的鮮豔顏色。


    涼夏的衣服一些是媽媽寄回來,一些是自己去買。她一直偏好極鮮豔或者極晦暗的顏色,對於好質地的衣服有本能迷戀,就像美術課上她使用的顏料和成片成片濃重的塗抹方式一樣。所以她一定不是這個不用穿校服的學校裏穿著最出位紮眼的女生,但是一定是最疏離並易認出的一個。


    “小琉璃,你成績那麽好,為什麽不去考省城的理科實驗班,一定要去二中?”


    “二中的校服多好看,小西服,百褶裙,就像動畫片裏一樣,我願意天天穿在身上招搖過市。”小琉璃鎖上廣播室的門,仿佛玩笑。


    涼夏卻知道,初初進校時,站在國旗下講話的初三學長,有溫和眉目,承接恰好溫度。小琉璃那個時候就透過廣播室的窗戶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而兩個人卻一直隻有工作往來,從未走得太近。


    後來,那個好看的學長去了市立二中,期間回來看望過小琉璃,送來彼時他使用過的大量複習資料,可是僅止於此。


    “哎呀,我在哪裏上學都一樣的好伐,我總要回滬上去的儂曉得伐。”小琉璃的媽媽是上海知青,有時她也會蹦出兩句蹩腳的上海話來,比如在掩飾尷尬的時候。


    小琉璃不叫小琉璃,她有個更美好的名字,她叫澹苒,水何澹澹,時光荏苒。


    有時涼夏打趣她,“真是知青才取得出來的名字。”於是叫她小琉璃,因為她總說最喜歡書裏寫北方建築的琉璃瓦。


    說著說著走到校門口,卻看見遠遠的,昭陽推著車與一個娃娃頭女生並肩走在越發瘋長起來的梧桐樹下。


    “那小子果然是討女孩喜歡。”澹苒用胳膊肘頂了頂涼夏。


    涼夏順著那條不太筆直的回家的路看過去,總有女生拖拖拉拉“碰巧”與他遭遇在校門口,再自然而然一路走到分岔口,真是好笑。而昭陽看起來又總是甚是無辜的樣子,分明就是心知肚明還裝作事不關己。


    這偏安一隅的封閉城市,打開一扇小窗,落進半抹遙遠陽光,於是許多人的眼睛仿佛被照亮,這魔術的真相涼夏一清二楚。


    “小琉璃,你說他是不是特享受這種感覺?”


    “噯?你又要打什麽壞主意。”澹苒太了解她,捉弄人仿佛就是麵前這個女孩的天性。


    涼夏衝她眨眨眼,飛快地跑起來,往昭陽的方向追過去。


    “啪!”涼夏氣喘籲籲一手拍在昭陽後背上時,昭陽和娃娃頭女孩都嚇了一跳。


    “載我回家吧。我不生你氣了。”涼夏的笑容滿是深刻反省後的無辜。


    昭陽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完全不知道涼夏的突然出現是在唱哪一出,一旁的女生更是一臉不知所措的尷尬。


    涼夏索性直接跳上了後座,昭陽頓時覺得車身搖晃了一下,身後一沉,他轉頭看她,在措手不及間隻能與她凝固對峙。


    “那我先走了。你們先聊。”女孩麵色尷尬,匆匆與昭陽揮手,低下頭快步往前走去,一時還來不及有所怨念。


    涼夏隻好在心裏默默和這個無辜的姑娘道歉,而後繼續笑意盈盈看著昭陽,“我喜歡你,帶我回家”。


    除了繳械投降,昭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澹苒站在原地看著遙遙暮色裏寂靜的一幕,輕輕笑起來,這是涼夏與她的不同。涼夏是從無計劃的人,所以樂於接受一切的意外與可能,也樂於製造這一切,而她不是。就像她知道她總要回到上海去,所以那個此刻應該坐在二中的教室裏上著晚自習的男孩,她始終努力靠近他又拚命保持著距離。心如春花,最怕被人折枝。


    那麽昭陽呢,他又是什麽樣的人呢。一般人大概招架不住涼夏的折磨吧,想著想著,澹苒不自覺又笑起來。


    那是昭陽第一次騎車帶人,小心翼翼,努力控製平衡。所以那一天回家的路顯得漫長不已。他以為涼夏還要說些什麽,可她卻再也沒有開口,隻是安靜地環著他的腰,一言不發,不聲不響。於是他也一並陷入了這漫長的沉默中。


    或許許多年以後,他們才能夠清晰回望,懂得能夠一起沉默在日漸喧囂的時光裏,穿行過遮天蔽日的梧桐,覆蓋柏油路的落葉,熱氣騰騰的小吃街,放了學橫衝直撞的幼童,是那樣的難得。


    單車停在路邊,涼夏跳下地麵,活動了一下長久懸空的腿腳,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進了外婆家那棟樓,坦然得反讓昭陽不適起來。


    他站在路邊,看涼夏吊兒郎當的樣子走過一個一個單元,滿牆的爬山虎被風整齊地吹起,露出脆弱而美好的紅色經絡,布滿了氤氳潮濕的氣味。她在三單元倏忽不見,他仿佛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


    然而門鎖並沒有轉動,涼夏忘記帶鑰匙,而外婆並不在家。


    涼夏有些無所事事,想早知讓昭陽騎車帶她多繞幾條路兜兜圈子,往濕地公園去的路上廣玉蘭早該開出碩大的白色花朵來了吧。深綠硬葉,飽滿花朵,涼夏喜歡在夏天傍晚與外婆一朵一朵十回來,雖然並不知道可以用來做什麽。


    無所事事的涼夏去周圍摘了一把梔子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掐出汁液的痕跡來,覺得無趣,又丟在一邊。


    拿小石子在地上塗塗抹抹,驅趕鄰居家髒兮兮的京巴。


    她做了很多無聊的事情之後,外婆才被常常一起散步的鄰居送回來,脛骨打了石膏,渾身都是經久沉積的中藥氣味。


    外婆身上釀著許多的老毛病,大多與血液有關,長期吃中藥,院子裏的小爐幾乎是煎藥專用了。


    因為前些天連綿陰雨,外婆取藥的路上濕滑,外婆走路又快,不防備便摔裂了迎麵骨。


    “多久沒摔跤了,一摔就給骨頭摔斷了,真是老了。”外婆躺在床上的時候自言自語了幾句,如同是自嘲,可是那神情,又好像想起自己也能摔個跟頭爬起來的年歲。


    “以後我去給你拿藥。”涼夏拿了噴壺去院子裏幫外婆澆花。


    外婆便慢慢給她說起在哪裏,叫做什麽,怎麽走,那是和家完全反向的老城區,涼夏幾乎沒有去過,心裏反而生起了興奮來。


    而昭陽,並不知道在他與她分開後發生的這一切,滿腦子都隻是涼夏笑嘻嘻的臉,分辨不出真假的那一句“我喜歡你。”那麽明天,該怎麽麵對她呢?又該說些什麽呢?


    隻是次日,當昭陽還懷著略有忐忑的心等著涼夏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涼夏卻仿佛隔夜便忘記她是看著昭陽的眼睛對他進行了最直接的告白。她照舊遲到,晃悠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連一個餘光都沒有分給昭陽。


    整一日,平靜得匪夷所思。昭陽數次來回教室與廣播站之間,涼夏趴在位子上聽歌睡覺未曾抬頭。透過窗子他看她,她的頭發不濃密,很細很黑,清湯掛麵,不別發卡,不用鮮豔皮筋,手腕幹幹淨淨不做任何修飾。那時候幾乎每個女孩的腕上都拴著大把大把的彩色棉繩手鏈,編成各種新奇的花樣。涼夏隻在領口處露出一小段磨舊了的紅繩。


    放了學,昭陽帶著盤踞的疑惑,推了車子停在校門外,若有若無地等待涼夏出現。涼夏慢吞吞地落在蜂擁出校門的人群後麵,好像稍不注意就會消失不見。


    她隻是看了他一眼,而後無事般走過,向著回家相反的方向。


    昭陽叫住了她,“你不回家麽?”


    “我回家和你有什麽關係。”涼夏自顧腳下,拋下這句話,沒有回頭。


    昭陽當即愣在原地,他懂得有個成語叫做“欲擒故縱”,他想涼夏是用對了招數。


    他以為這不過是她刻意而為,卻發現她每天都不再朝著回家的方向和他走同樣的路。自那句莫名其妙的我喜歡你之後,她仿佛忘記他的存在。她有足夠的能力在別人的世界裏抹殺掉自己,同時也在自己的世界裏抹殺掉所有人。他好像一念之間明白,從一開始,她就是自動站在了某種距離之外,並非隻為躲避與他之間的鄭重。


    讀完稿子,他問澹苒,“涼夏這些天放學都不回家,是報了什麽課外輔導班嗎?”


    正在喝水的澹苒差點噴出水來在昭陽幹淨的襯衫上,“她是那種會上輔導班的人嗎?”


    “那……她是做什麽去了?”


    “噯,既然你好奇的話就自己去問她好了呀。”澹苒的笑容讓昭陽想到涼夏,帶著某些戲謔與看好戲的神情。


    於是,這個放了學的傍晚,他與涼夏之間保持著五十米的距離,緩緩地騎車尾隨,很是吃力。


    這條反向的路途並不遙遠,街道漸漸複雜,幾乎不見高樓,接連低矮下去的建築釋放了更清澈的視野,熱鬧而荒涼。涼夏走進了一家中藥店,店麵上方橫七豎八拉滿了老舊的電線,纏繞糾結千頭萬緒。報刊亭兜售著大報小報,純文學和作文類雜誌。昭陽依舊維持著五十米的距離停靠在梧桐樹邊。


    涼夏拎著一兜熬好的中藥走出來,沒有回頭,鑽進了一條小巷。昭陽連忙騎上車跟了進去。深秋的空氣在逼仄長弄裏愈加黏稠,石板路上有深深淺淺的清澈積水,狹長裏弄的盡頭是明亮的出口,像曝光過度的鏡頭,略微刺目,他跟著涼夏穿越之後,被眼前嘩嘩洶湧的秋水震懾。


    這是漫長而寬闊的河流,他在那座大而空曠的北方城市裏未曾見過。那裏幹燥,少雨,空空蕩蕩像古時候龐大魚類的骨架,沒有肉體與汁液。


    他們背對紛亂城市,麵對宏闊潔淨的水麵,空氣裏的水聲包裹鼓膜。涼夏在碼頭邊撿了個位子坐下,把手裏的藥放在一邊。


    每天,她去那家口碑很好的老字號中藥店給外婆取熬煮好的中藥,幾乎能夠背下藥方上各味草藥的名字。她極愛那些生僻的字眼,黃芪,生地,玄參,地骨皮,蒼耳子,蒼術,天門冬……讀來如詩,不哀不傷。取了藥便去淮河碼頭邊坐上一會兒,看潮水回環往複,渡船來回搖晃,或者還有落日與詭譎晚霞。


    她站起來,轉身看見昭陽,沒有意外也沒有抗拒,竟然是格外平靜的一張臉。


    她指著昭陽背後斜上方的天空說,你看那團雲,是不是火燒雲。小學的課本裏說紅彤彤的火燒雲變成各種動物,可是到底什麽是火燒雲?


    昭陽順著她的手回頭揚起脖子看過去,那團積蓄良久的雲朵,匍匐過西南的天空,臃腫而緩慢。


    涼夏跳上車後座的時候,昭陽聞到了濃烈的中藥氣味,它所指向的好像並非健康與快捷,而是截然相反的一種蔓延。


    他說掛在車頭吧,她搖頭,小心翼翼地拎在右手裏。有時無意中,會采取一些過分鄭重的姿態,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需要過去許久再回頭再說起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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