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人們又重新鼓噪起來。尉遲方從未應付過這等場麵,不禁一籌莫展。下意識勒緊了韁繩,握刀的手已經滿是汗水。就在這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喝道:“不用慌!隨意樓的李先生已得知此事,正在研製藥方,很快便有分曉。有他在,此事一定會解決!”


    仿佛石子落入了水麵,“李先生”這三個字在人群中傳遞著,此起彼伏,餘波動蕩。長安城中對酒肆主人向來就有諸多傳言,這些傳言也加重了圍繞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處在當時那個年代,便難免與怪力亂神之事聯係起來,而災禍時刻,卻是這類言辭最易蠱惑人心,也易安撫人心。


    青年卻仍然固執,“可是許真人說,這病是天公降災,沒法治的。那位真人是活神仙,他的話總不會錯吧?就算李先生能耐再大,也拗不過老天爺。”


    頓時議論再起,莫衷一是。大多數人都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不願散去。眼看局勢又回到僵持之中,尉遲方汗流浹背,回想當日見到李淳風時的情形,自己也有些動搖起來,但還是硬撐著道:“絕無此事!李兄答應過我,他既然說了能治瘟疫,那就一定能做到!”


    這句話說到最後,底氣已有些不足,不像勸服眾人,倒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但緊接著耳中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多謝尉遲信任,李某愧不敢當。”


    這聲音如此耳熟,一刹那心頭狂喜,尉遲方大叫起來。


    “李兄!”


    一點沒錯,說話的那人青衫如舊,神色安然,正是隨意樓中李淳風。尉遲方一躍下馬,剛要向他伸出手,卻又遲疑,對方卻毫無顧忌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你……沒事了?”


    一眼看去,酒肆主人頸中已不見那可怖的紅印,麵色仍有些蒼白,卻是神清氣爽。李淳風點了點頭,笑容滿麵。


    “總算不負尉遲所托。”


    尉遲方頓時心中一熱,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住。此時此刻,兩人欣喜之意均發自肺腑,毫無保留。


    “李先生!李先生來了!”


    身周的竊竊私議變成了競相傳告。李淳風接過校尉手中韁繩,跨上坐騎,朗聲拱手道:“李淳風在此。大唐天下,自有神靈庇佑,降禍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各位不必擔心。至於瘟疫,我已將藥方交給太醫署,他們正在各處采買藥材,寧光寺中病患很快便可治愈。”


    登時歡聲四起。先前那名兒子在寺中的老婦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守衛們也都鬆了口氣,拍手歡呼起來,先前緊張氣氛消弭於無形。


    眼看人群漸漸散去,尉遲方抹了一把額上汗水,轉向自己好友,一肚子話想要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酒肆主人看出他的疑問,微微一笑。


    “這一次當真好險。幸好我的判斷無誤,這病症似寒實熱,用極寒的藥物,以毒攻毒,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


    “這倒是。想不出的話,你我隻怕便不能再見麵了。”


    “李兄!”


    “哈哈,放心。班仲升曾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雖然僥幸,卻也是有所準備。”


    一麵說著,一麵跳下馬來,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交給尉遲方,“這便是治療瘟疫的藥方。你讓屬下按方抓藥,先救了寧光寺中的人,再將這方子在城中廣為傳播,務必令全城得知。這樣一來,便無懼瘟疫。”


    尉遲方連連點頭,將藥方珍重放入懷中,“你方才說,已經將藥方交給太醫署?”


    “對,我讓猴兒帶給馬周,由他處置。不過官家行事素來緩慢,又要逐級上報。救命之事急如星火,不如兩處準備,也好——”


    話說到一半,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一隻手還握著韁繩,人卻緩緩坐倒。尉遲方大吃一驚,連忙伸手穿過脅下,扶住他的身子,叫道:“李兄!你怎麽了?”再看李淳風,卻是麵色煞白,額角鬢邊全是虛汗。


    “無妨。”


    “可是你——”


    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道:“是我糊塗,這兩日光顧著研製藥物,忘了人生頭等大事。”


    尉遲方這才明白過來,瞠目道:“李兄是……餓的?”


    “不然你以為如何?如今路也走不動,隻能向尉遲乞食了。”


    “這個好辦!”校尉立刻興衝衝跳起身來,拍著胸脯道:“李兄想吃些什麽?萬全閣的烤肘子、黃河鯉魚,張記的羊羹宋大家的燴鴨……別說一頓,就是要我請你百十頓,都絕無問題!”


    “多謝多謝,不過……眼下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一塊現成的糖糕啊……”


    第九章 驚變


    果然,飽餐一頓之後,酒肆主人立刻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兩人此刻正坐在萬全閣臨街的位置,麵前肴核狼藉。窗戶敞開,清風徐徐而入,尉遲方心情也暢快無比,仿佛搬去了一塊大石。突然想到聖旨招賢之事,一下子又沉了下來。


    “李兄,前天聖上又遣人去了你的隨意樓,這一次詔令甚是嚴厲。”


    “嗯。”李淳風順手拈了一塊酥酪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由他去吧。”


    “這……這是什麽意思?”尉遲方不禁瞠目結舌。


    “意思便是,長安城已不是久居之地。”


    “什麽?!”


    “莫驚。”酒肆主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被校尉一震,險些傾倒的酒壺,“三十六計走為上,目前也隻有如此了。”


    “可是……”


    “可是什麽?皇帝是要我為朝廷效力,李某卻隻願做個江湖散人,倘若答應,未免違背本心。至於求雨,本來就是荒誕無稽之事,違命不忠,從命則不誠,如果從命而不能成功,結果也是一樣。如此這般,不走又能如何?”


    “怎麽走?”


    “不難,此事我已安排妥當。在這長安城中,不知不覺過了七年時光,也是要離開的時候了。蜀道險阻,天姥奇觀,東海碣石,西山昆侖……天下到處都是我未曆之境,不識之事,正該一一遊曆。”


    聽他侃侃而談,灑脫不羈,尉遲方心中不由得難過。他是重情義之人,一想到好友即將離去,頓時酒也喝不下去了。李淳風似乎知道他所想,舉杯道:“人生如落葉,飄零未可知。能與尉遲這樣的坦蕩君子結交,得一時盤桓,也是李某之幸。此生緣分未盡,他年必有再會之期。來來來,且盡杯中酒,莫學兒女態。”


    相識以來,從未見他如此誠懇鄭重,迥非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樣。尉遲方心中一暖,再不遲疑,仰頭將酒幹了。離別在即,甘醇酒液嚐在嘴裏,也帶了些許苦澀之意。突然想到一事,開口道:“那郡主呢?你和她……”


    李淳風淡淡道:“我是我,她是她。”


    尉遲方怔了一怔,搖頭苦笑道:“李兄你……還真是無情之人。”


    “多情不是過錯,但若是任情而動,明知故犯,難免貽害他人。以她的聰明,必定也是明白的。”


    “可郡主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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