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光連忙晃著腦袋閃躲,卻還是快不過少女的手,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少女卻像發現了什麽新奇之物,拍手道:“真好玩,木頭的臉上為什麽會有這道豎紋?”或許是總喜歡皺著眉頭,一臉正經的緣故,少年眉心確實有一道深紋,看起來與年紀不相稱。


    “你總叫他木頭,叫來叫去,便生出這些木紋來了。”酒肆主人熟知二人性情,生怕再起爭執,向搖光說道:“小猴兒是女兒家,讓著她些。從小到大見麵便吵,太不成話。”


    “哪個女兒家像她這麽野蠻,見麵便摸漢子的臉?”少年憤憤不平地揉著自己眉心。少女卻從李淳風身後探出頭來:“你又不是漢子,是小孩兒。”


    “胡說,我當然是!”搖光挺了挺胸膛,竭力擺出男子漢的模樣,“哪像你,每次一來,不是嚇跑客人便是打碎酒壇,上回還把先生做的銅機括折斷了,根本就是個野猴子!”


    “你才是呆木頭!”


    “野猴子!”


    “呆木頭!”


    “咳……”處於兩人之間,酒肆主人微覺頭痛。雖然足智多謀,卻想不出什麽法子製止兩個半大孩子的鬥嘴。少女是種桃道人收養的孤女,生而白發,從小被拋棄於山林,由白猿喂養,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野性未馴,不諳世事,卻有一身飄忽奇異的武功,《遊俠令》一節中曾有出場。


    “莫吵莫吵,猴兒,你在集市上做什麽?”


    “那隻花雀兒把球踢上了樹,碰巧見到了,就幫他取下來。”


    “花雀兒?”李淳風起先不明所以,後來才想到是先前所見華服少年,不禁失笑,“你家老道士不是說過,不許你出門惹事的麽?”


    “嗯。不過這次是他叫我來找木頭先生的。”少女興高采烈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遞過去,“喏,他給你的。”


    伸手接過,打開看時,上麵隻有五個遒勁有力的字:“攜酒試新桃”。


    第四章 夜酌


    “真慢!”


    “沒法子,我可沒猴兒那般能耐,可以縱躍如飛。”


    將酒壇提在手上,青衫人慢條斯理地晃悠著,身旁白發少女一麵咬著手中糖糕,一麵抱怨。她形貌奇特,路人不免紛紛側目,二人卻渾不在意。


    “木頭先生……”


    “叫先生。”


    “你是木頭的先生,當然是木頭先生。天底下先生多的是,木頭先生就隻有一個。”


    “不對,木頭是木頭,先生是先生。照這麽說,你師父難道要叫猴兒道士?”


    少女一時語塞,側過頭來認真想。見她當了真,酒肆主人忍俊不禁,拍了拍少女的頭,“沒關係,稱呼而已,怎樣都可啊。”


    “嗯。問你……”


    “說吧,”見少女神色忸怩,李淳風微微覺得詫異,“咦,猴兒什麽時候也變得吞吞吐吐了。”


    “木頭真的……很討厭我嗎?”


    “當然不是。”


    “那他為什麽總那麽凶?”


    “這個……”為難地看著少女充滿疑問的眼神,“小猴兒,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喜歡不喜歡都會老實說出來。少年男子性情萌動之時往往不自知,卻又急於掩飾。越是在意之人,越不知如何相待。”


    “什麽意思?”


    “哈。便是說,搖光心中對你,其實甚為看重啊。”


    “真的?”雙目閃了閃,少女似乎頗為高興,隨即又想起什麽似的追問道:“那木頭先生呢?你也是這樣嗎?你要是心裏對人好,會不會也不肯說出來?”


    “我?”不提防這一問,酒肆主人頓時失笑,道:“我是大人,自然不會做這種小孩兒賭氣的事情。”


    “可你說話也不老實,還喜歡騙人……說不定比木頭還要別扭……”


    “哎呀哎呀,糖糕都買給你吃了,還要說我壞話……”


    一路行過街市,來到玄妙觀外桃林。桃花已落盡,茂盛的桃林一片濃綠。新桃初熟,多半羞澀地藏在葉底,四周卻早彌漫著果實的清香。桃林盡處,白衣道士已悠然相候。桌上一盤紅桃,正是剛剛采摘下來的,枝上桃葉仍然青翠欲滴。將酒放入新汲的井水中去除暑氣,而後傾入樽中。少女早已和往常一樣坐在桃枝上,一麵啃著桃子,一麵豎起耳朵似懂非懂地聽兩人說話。天色漸晚,明月東升,照得四下皆白。微涼的風在桃林中嬉戲穿梭,令葉片不時發出沙沙聲響。


    “上一次來還是桃花盛開,轉眼已果實累累,這一春當真去如朝露。”


    “豈但一春。可知你我相識有多久?”


    扳著指頭數了數,李淳風恍然道:“六年了?當真不知不覺。”


    “不錯。記得初見你那時,你正在祭……”說到這裏道人突然停住,不露痕跡地轉口說道:“山中不記時日,在我看來,便是桃花開謝了六次。”


    “如此說來,花期雖短,尚可年年相待;人壽雖長,卻難歲歲再期啊。”


    一麵說著,酒肆主人一麵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樽中酒倒在桃花根下,神色中有平日少見的狷狂之氣。


    “微我無酒,以遨以遊。來來來,今日李某難得做東,敬這滿山的花魂。”


    道人搖了搖頭,“你醉了,道之。”


    “是麽?”信手將酒盞拋去,青衫男子斜倚在桃樹下,袖手望向天上明月。微風拂過鬢發,意態瀟灑,卻略帶悵然,“隨意樓的酒隻醉客人,不醉主人。”


    “為何?”


    李淳風一本正經答道:“醉了客人,還可多收些酒錢;醉了主人,卻沒處要銀子。”


    “哈哈,能說出這句話,果然還清醒著。不過,你當真要在隨意樓賣上一世的酒?”


    “隨意逍遙,有何不好?便是帝王將相,也不過與草木同朽。至於天下事,”索性靠著樹坐了下來,目光惺忪,語氣也有些含糊不清:“楊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隻怕口不應心,這些年來,隨意樓管閑事的名聲,長安城裏可是無人不曉,連我這山野之人也灌了滿耳。”


    “咳,不過是無聊人世的小小消遣,權當趣味。話說回來,觀主劍術之高,天下罕見,不也在這桃林中避世深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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