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門,掌燈。”


    聞言搖光手忙腳亂地關上門,將燈點亮,交到李淳風手上。燈光照耀下,看見一名男子俯臥在地上,衣衫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將人翻過身來,搖光不禁驚叫:鮮血從那人口中汩汩湧出,張開嘴來,口中竟是空的,舌頭已被人剜去。


    貞觀三年,東突厥內亂已成。頡利可汗之弟突利密遣使臣與唐協商,朝中大臣皆知皇帝攻打突厥的決心已下。中原與突厥交戰的曆史向來敗多勝少,而前年剛剛發生過的便橋之盟令人記憶猶新,對於這場戰爭的勝負預測籠罩在一片懷疑和悲觀的氛圍之中。


    朝廷敕令就在此刻頒布:以兵部尚書李靖為行軍總管,張公瑾為副總管,又以並州都督李績為通漢道行軍總管,靈州大都督薛萬徹為暢武道行軍總管,征集軍隊十餘萬,分道出擊突厥。命令頒布之日,朝野嘩然。頡利可汗曾派遣使臣要求和親,卻被皇帝斷然拒絕,此時又有人舊話重提,認為天下初定,國庫猶虛,討伐突厥尚不是時候。一旦失利,後果不堪設想,倒不如以子女玉帛求得暫時和平。如此這般的陳詞令皇帝龍顏震怒,他一生功業戎馬中來,對於戰機的把握最有心得,突厥兄弟內訌,在他看來正是最好機會。於是一番怒斥之後,主和之議再也無人敢於提起。此刻,十萬大軍正晝夜兼程,向京師匯集,唐朝立國以來,與突厥最大也是最具有決定性的一場戰役即將打響。


    就形勢而言,天時地利人和都傾向於李唐一邊,似乎沒有什麽能阻擋年輕帝王清掃北方障礙的勃勃雄心。然而世事多變,卻總在無意中幻化出新的漣漪。


    “暫緩出兵?”


    隨意樓的閣樓之上,李淳風眉頭皺起,在他對麵坐著一名錦衣人,玉帶金冠,衣飾華貴如紈絝子弟,望去卻並不刺眼,隻因那人氣度早已脫略了衣衫這一類外在之物——正是貞觀名臣馬周。其人經曆頗為傳奇,出身微寒,生性疏狂,因替常何寫疏,為太宗賞識,一夜之間擢升官場,成為門下省主事。李賀詩雲:“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所說即此人。


    “正是。今日一早,已將虎符敕令快馬傳遞到各軍。”


    “朝令夕改,可不像我們這位天子的作風啊。”


    “李兄智慧過人,何妨猜一猜緣故?”


    “哈,不必捧我,我也無需猜測。你來找我,又將這不相幹的機密軍情相告,自然是有所求的。”


    “還是原先脾氣,一點虧也不肯吃。”搖了搖頭,馬周壓低聲音道:“昨夜長安城外糧草營被天雷擊毀,焚燒殆盡。”


    “哦?”聽到這句話,方才無精打采的男子此刻抬起了頭,“損失慘重?”


    “倒也不是。糧草營中隻是部分給養,多數已散發各軍。雷擊之時正值深夜,看守軍卒二十餘人,全都在帳中被火焚燒而死,其狀慘不忍睹。這些還在其次,但兵馬尚未出征,糧草已被天雷擊燒,正是不祥之兆。太史令傅仁鈞等緊急入宮,勸說皇上順應天命,打消攻打突厥的念頭。”


    “那位製定戊寅曆的傅太史麽?”酒肆主人不感興趣地剝著桌上長生果,“按照他的曆法,月末晦日隻怕要到早上才出月亮。不去精研學問,倒來胡說什麽天命,當真無聊之極。”


    “但朝中對於出兵突厥,本來就莫衷一是。隻是礙於聖意堅決,才無人敢說。這麽一來,這些主張和親的人便又上下活動,剴切陳詞,弄得皇帝也將信將疑起來。”


    “這些朝廷事務,自然是在其位者謀之,要李某何用?”


    “我與常大人商議,覺得此事或許可疑,因此才想到拜托你暗中勘查。”說到此處,馬周望著他一笑,“前日朝堂上,還有人提起李兄,說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個世外高人……”


    不等他說完,李淳風已按了一下機括。壁上悄然彈出兩隻木手,清澈酒液不偏不倚注入了杯中。


    “沒銀子的世外高人,不做也罷。賓王(賓王為馬周表字)識得我,也不是第一日。”


    “上次你為淑妃之父續命,可是傳得沸沸揚揚,連聖上也有耳聞。”


    “世上哪有續命的法術?那人命不該絕而已。”


    “錐處囊中,其鋒必顯。李兄胸羅之廣,確是我平生僅見。當初若不是你說我留在京中必有奇遇,馬周隻怕早已拂袖離京了,又怎會有今天?人生苦短,既有此才,倘不用來做幾件留名青史的大事,就此埋沒草莽,實在太過可惜。”


    第二章 探營


    這句話說得甚是懇切,看了一眼馬周,酒肆主人嘴角露出笑意。


    “身前我未聞,死後我不知。這世上哪裏來什麽大事?至於可惜與否,要看各人抱負。賓王誌在匡扶社稷,至於在下,有人買酒無人賒賬便是萬事大吉。朝廷之事非我所能,亦非我所願。”


    他語氣雖輕鬆,話中之意卻斬釘截鐵。馬周歎了口氣,道:“既然李兄一意韜晦,我也不能勉強。隻是此事我已在常大人處力薦,空手而回,未免有負所托啊。”


    馬周口中的常大人,就是中郎將常何。關於此人,就史書記載,其人功績與職位並不相匹配,對此曆來有眾多猜測。其中之一便是說,此人所為近乎後世特務機關。是以雖有事跡,史無明錄。


    “抱歉抱歉,李某才疏學淺,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說你不過。——對了,家母下月大壽,要二十壇桃花釀,這個忙你總肯幫吧?”


    “當然,”酒肆主人此刻才展顏一笑,“二百兩現銀,老客八折,一百六十兩足色,折金二十四兩七錢。若要送貨上門,另賞腳夫十文。”


    一連串報出來如行雲流水,馬周不禁搖頭苦笑,道:“李兄倒真是個賣酒的行家。”舉杯正要飲酒,扶梯上傳來一陣急促腳步,卻是馬周的長隨。神色凝重,耳語數句。馬周神色一變,拱手道:“有事先行,銀兩明日送到店中。”


    “請便。”


    目送馬周背影,榻邊銅耳中突然傳來搖光驚慌的聲音。


    “先生快來,那人情形有些不對……”


    李淳風立刻起身,向樓下走去。穿過小院,是一間耳房,那日暴雨中闖入店中的人就躺在那裏。看模樣,臉色慘白如紙,似乎隻有進氣,沒了出氣。搖光在一旁,臉色比他也好不到哪裏去。酒肆主人微微蹙眉,隨即展顏,拍了拍搖光的腦袋。


    “不用怕,有你家先生在,死不了的。”


    少年立刻鬆了口氣,連忙爭辯:“我可不是怕,隻是……”


    “隻是膽子小了些,見到死屍便會兩腿發抖,是麽?”一邊調侃,手中卻絲毫不慢,挽起衣袖,從腰囊中取出針筒,“生死是平常之事,人鬼之間也不過一口生氣,沒什麽可怕啊。”


    銀針插入眉心,緩緩撚動,另一根則插在人中處。過不多久,那人凹陷的眼皮一動,呼吸也粗重了起來。將針起出,李淳風舒了口氣,視線停留在他的衣裏,突然怔了怔。


    “李兄!”得到通報,從府中連忙奔出,一眼見到槐樹下負手而立的青衫人,馬周麵上露出喜色,“你肯應允此事了?”


    李淳風並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淡淡問道:“被焚毀的糧草營在什麽地方?”


    “在城西,我帶李兄前去。”


    馬車粼粼,一路向西,一直出了城外,空氣中已能聞到焦糊氣味。原先堆放草垛的地方此刻已經變成一片狼藉,滿地皆是燒毀的木料、草灰、穀物之類,混合在泥水之中,灰屑則隨風揚起,連眼前景色都變得霧氣蒙蒙。一隊兵士正在廢墟中翻撿整頓,殘破的帳篷邊上,整整齊齊躺著數十具屍體,俱以草席覆蓋。翻開一角,便看到慘不忍睹的屍體,顏色焦黑,不辨麵目,縮成短短一截。


    “什麽人?”喝聲響起,回頭看去,是一名滿臉須髯的中年軍官。見了李淳風,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咦,李先生,你怎麽會到這裏?”


    中年軍官名叫於懷,《傀儡術》一章中曾有提及,是尉遲方的同僚。性格粗魯,喜好作些小威福,內裏卻是膽量甚小,軍中起了外號叫“場外將軍”。折衝都尉謝應龍中術假死,是李淳風令其起死回生,從此之後,這位於校尉便將酒肆主人看作神人,甚是敬畏。


    不等他回答,於懷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對了,先生能掐算,一定算到昨夜雷擊之事了。嗨,大軍還沒出發,便出了這等蹊蹺,我看,這一回凶多吉少啊!”


    “莫急。於大人在這裏,是奉命善後了?”


    “是啊,還以為這次用不著我老於,結果又分到張總管那裏去了,要我負責糧草接應。”於懷左右望了望,湊到李淳風耳邊:“聽說突厥那些惡鬼,捉了俘虜來便要烤著吃……這把骨頭,難不成要扔在柴火堆裏?”


    他口中的張總管是此次征伐突厥的副總管張公謹,也是主戰最得力的一位。見他情緒不佳,李淳風一笑:“不必擔心,於大人是吉人,此去非但無憂,還有榮升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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