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信不過自己。”男子眼中掠過一絲悵然,“世事瞬息萬變,翻覆隻在反掌間。李淳風也隻是個尋常人,豈能洞悉先機。”


    “可是李兄……”


    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酒肆主人轉過身來,直視拂雲雙眸。


    “不要去。”


    這一聲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目光卻出乎意料地溫和誠懇,甚至頗有溫柔之意。這男子終日閑淡,偶爾諧謔,仿佛世間事渾不在意中;此刻突然露出不同於往常的正經神色,竟是分外動人心弦。拂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道:“好姑娘。”


    他說得自然隨意,似乎對方並非金枝玉葉的郡主,而是平日裏相熟親近的女孩兒。一瞬間,紅暈從頰至頸,在女子白如玉瓷的臉上蔓延開來。


    ※※※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旁一條小路,路上走著三個和尚。——其實真和尚隻有一個,那便是最前頭的玄奘,另外兩人跟在他身後,僧袍僧帽,臉麵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二人。


    “真是晦氣,”不習慣地拉了拉衣襟,尉遲方小聲抱怨道:“居然要扮成這副模樣!虧我還應承了於大哥後日的賭局,這一來,可不要輸個精光。”


    “為大唐江山,這點小小犧牲算得了什麽?難不成忠義如尉遲大人,也要像李某這般做小人計較?”前方的罪魁禍首李淳風眼觀鼻鼻觀心,一臉肅然,看起來倒真像個佛門子弟,口中卻也沒閑著。


    “阿彌陀佛,佛、法、僧是為三寶。袈裟在身,動靜有丁甲神護佑,怎會晦氣?”不問可知,說這話的是正牌和尚玄奘。尉遲方張了張嘴,想起口頭功夫實在拚不過眼前這二人,何況如今局勢,擺明二人是一搭一檔,隻得悻悻住嘴。


    天色已晚,寺院生活規律刻板,僧人多半已歇下。三人一路行走,並未遇上什麽事。剛到塔前,突然有人喝道:“站住!”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尉遲方不禁握住了僧衣中的刀鞘,李淳風卻在第一時間按住了他的手。


    “阿彌陀佛,是孝達麽?”


    “啊,原來是玄奘師兄。”


    名叫孝達的僧人秦州口音,身形魁梧,長相甚是憨厚。一見玄奘,連忙合掌施禮,“這麽晚,師兄還不休息?”


    “不忙。你在此做什麽?”


    “寺監說道,最近寺中有歹人出沒,大家都要小心,因此要我來這裏守塔,若見到生人便搖鈴報信。”


    一邊說一邊輕晃了晃手中銅鈴,卻被一隻手順勢接過。愕然看時,正是李淳風。


    第十章 地宮


    “師兄辛苦了,不如我來代勞吧。”身穿僧袍的酒肆主人滿臉笑意,十分和氣生財。


    “這……這怎好意思?”孝達一麵推辭一麵望了望對方,“不過,你是哪一堂的師兄?我怎麽……”


    話未說完,頸後已挨了一記,登時雙眼翻白,倒了下去。尉遲方抽回手,百忙中看了玄奘一眼。和尚倒沒動怒,隻是歎了口氣,宣了聲佛號。


    “你們去吧,我在這裏守著。”


    點了點頭,李淳風一拉校尉,叫聲“走”,直奔塔下。


    月光如匹練,將整座高塔鍍上銀輝,比起白日莊嚴,又多了一份神秘。


    “那天情景你可記得麽?你要登塔,”酒肆主人走到塔前,站了下來,“這是你的位置。”又向另一邊走了幾步,“元覺在這裏。”


    “對。”


    “嗯。然後呢?”


    校尉記憶中浮現出當時情景,“他說,這塔是上皇敕建,還指給我看碑文。”


    “沒錯。”退了兩步,李淳風走到碑前立定,模擬元覺動作,“我記得,他剛開口就停住了,神情突然變得怪異,之後便一直魂不守舍。元覺當時很可能是發現了什麽,而凶手說不定也在現場,察覺到了他神情有異,這才起意殺人滅口。”


    “會是什麽?”


    “比如說,一處忘了拭抹的血跡,”目光落在禦賜石碑之上,“或者,一個不慎暴露的機關。”


    一麵說著,一麵伸手在石碑上緩緩撫摸。石碑表麵光潔異常,纖塵不染,似乎就在近日被特意擦拭過。手指觸及石碑背麵某處,猛然一推,“喀”地一聲,沉重的石碑像陀螺似地原地打了個轉,與此同時,地麵現出一個四尺見方的洞口,而原先站在那裏的李淳風已經不見了。


    尉遲方大驚失色,連忙衝到石碑旁。洞口幽深,下麵的情形一點也看不到。壓低喉嚨叫道:“李兄!李兄!”卻靜悄悄沒有任何回應。心知不妙,咬了咬牙,縱身躍入。出乎意料,腳很快便沾了實地,原來落腳處離地麵也隻一人多高。沒等鬆口氣,靴底一滑,整個人順著一條向下的通道溜了下去。


    這下登時手忙腳亂,雙手到處亂抓,卻找不到一個可供支撐抓握的地方。開始還能勉強維持平衡,到後來便連滾帶爬,直到“咚”地一下,撞到一處牆壁一樣的障礙才停止下來。頭暈眼花之餘,好不容易才爬起身。耳邊卻聽到有人“哈”地一聲,似乎忍不住笑。連忙手摸腰間,所幸寶刀還在。順手抽出,握在手中,叫道:“李兄!你在哪裏?”


    “這裏。”


    身後傳來一聲懶洋洋的答話,隨後亮起一星光芒。霍然轉身,果然是先前失蹤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正用手中引火木點燃鬆明。仔細看時,散著頭發,僧帽已經不知扔到了哪裏,模樣狼狽卻滿是笑意,臉上也有一塊烏青,想必方才遭遇和校尉一樣。


    “嗨,還好還好。”校尉這一回是真鬆了口氣,立刻又抱怨道:“怎麽不答話?提醒一下也是好的,害我摔這一跤。”


    站起身來,李淳風撣了撣身上塵土,“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洞同下,有跤同摔。既是朋友,尉遲也不會介意賠上這一個跟頭吧?”


    “你……”


    這才知道此人竟是故意引自己下來看笑話,正要發作,對方又若無其事接道:“況且我一人身在地底,漆黑一片,情況不明,怎敢隨意答話暴露目標?自然是找個角落先行躲藏。”


    想了想也有道理,怒火便即散去。手掌微微刺痛,舉到眼前一看,卻是方才撐在地上的時候擦破,數道青黑苔痕。回頭望去,坡道上痕跡宛然,長滿青苔,難怪如此溜滑。


    “這就是淨修、元覺手上印痕的來曆。青苔不僅生長在山中,地下陰濕處也有。”舉著鬆明向上照了照,側壁有水珠滲出,“此處泥土本來幹燥,但上方正好是竹管水槽的所在,年深日久,積下了厚厚的青苔。”


    “也就是說,他二人也來過這裏!”尉遲方大是興奮,“果然沒有找錯!”


    李淳風無精打采地看了校尉一眼,說出來的話卻似當頭一盆冷水。


    “不但來過這裏,也是死在這裏。”


    周遭黑暗,唯一光源就是李淳風手中鬆明。周圍牆壁都是泥土夯成,似乎年月久長。


    “塔下為何會有這個地道?看起來倒像比寺廟還要古舊。”


    “不奇怪,慈恩寺是後來重建,佛門寺塔常有地宮一類,用來收藏秘寶聖物。我猜測,這地道確是以前就有,地麵毀於戰火,地下卻還留存著。建塔之時,便在原址修建了。”


    向前走了兩步,前方出現一條通道,黑漆漆不知通向何方。通道口高不到五尺,狹窄僅容一人。好在鬆明依舊燃著,並無空氣稀薄的跡象,想必內中另有通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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