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麽?”


    那人懶洋洋地並不起身,卻將身體向後靠去,雙手攏在袖中。一眼望去,是眉目雋爽的年輕男子,額角高聳,容顏朗徹如玉;散發用一根布帶隨意結在腦後,神色間頗有幾分落拓之相。外貌並無特異處,但眉眼修長、頸項修長、手指修長,以至於對此人的第一印象,便剩了“修長”二字。


    “隨便笑笑,不可以麽?”


    這種漫不經心的回答無異於火上加油,尤其是說話的人嘴角還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大漢登時暴跳如雷,向他對麵一坐,將大如缽的拳頭直伸到青衫男子眼前,“不可以!誰笑我,就打他!”


    這一拳看起來幾乎和對方腦袋一般大,要是落下,鼻子怕不立刻歪了。那人卻絲毫沒有畏縮之色,反而湊上去仔細研究,神色好奇,倒像是孩童見到了新玩具。


    “好大的拳頭。——不過,你為什麽要尋此地主人晦氣?”


    “妖人,裝神弄鬼,欺負好人!我鍾馗,專打惡人!”


    青衫男子雙眉一挑,拊掌道:“原來是仗義的俠士,失敬失敬。隨意樓這姓李的,我也早看他不順眼。有鍾壯士為民除害,那是再好也不過。隻是……我怕你不是他的對手啊。”


    這句話一出口,名叫鍾馗的大漢瞪大了銅鈴般的眼,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來,“鍾馗打架,從來不會輸!”


    “嗯。論打架自然是壯士厲害得多,但此人若施出妖術,你便抵擋不住了。”


    “妖術?”


    “不錯。”青衫男子笑吟吟地取過桌上一隻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草草塗抹了一個圖案,又在中心點了一點,口中念念有詞。尉遲方看得清楚,既不是字也不是畫,隻是毫無章法的一團。


    “喏,這就是妖術了。隻要手指碰了這迷魂符,一盞茶時間必倒。如何?敢來試一試麽?”


    聽起來匪夷所思,但說話的人臉上表情又是極其篤定,鍾馗不由愣住。那人見狀,補充道:“倘若鍾壯士不敢,那就算了。”


    此言一出,鍾馗哪還忍得住,一把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將那酒水畫成的圖案盡數抹去。青衫人哎呀一聲,滿臉遺憾:“這可糟了。這樣,你試著用力按一下這裏,可有什麽感覺?”


    手中竹筷點上大漢右側頸窩,鍾馗依言按了過去,立刻搖頭,“沒有!”


    “啊。那麽,這裏呢?”竹筷下移到了左側腋窩。


    “沒有!”


    “這裏?”


    順勢移到胸腹之間,鍾馗毫不猶豫猛力一按,張口道:“沒……”一句話未完,突然臉色發紫,口中荷荷有聲,瞪著眼直勾勾望向前方,緊接著砰地一聲,偌大一個身形向後栽去,將屏風壓倒在地上。尉遲方大驚,再看大漢口中流出白沫,竟然已經暈了過去。


    驚歎和竊竊私議的聲音此起彼伏。青衫人“嘖”地一聲,帶著惋惜眼光看了看被壓碎的木屏風,放下手中竹筷,重新袖起雙手。


    “搖光,送他出門。”


    “每次都是你闖禍,卻要我來收拾,”先前櫃內少年聞聲而出,拉長了臉嘟著嘴,“哪有這樣當先生的,隻知道偷懶……”


    “噯呀,師有事弟子服其勞,和先生計較甚麽。對了,莫忘了將那半枚金環也留下,抵這屏風的價。”


    少年依言將不省人事的大漢拖向店外,如此沉重的身軀,竟是毫不費力。尉遲方看得目瞪口呆,連忙上前一揖。


    “這位兄台……”


    看了他一眼,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尉遲大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校尉心中驚詫,方才並沒有通報姓名。


    “尉遲大人的骨相,與吳國公極其相似,因此鬥膽猜測。”吳國公尉遲恭,正是尉遲方的嫡親叔父。後者一身武藝也是傳自於他。


    “骨相?”


    “不錯,吳國公的骨相原本就世間罕有。麵貌相似之人甚多,但骨相則除非至親,鮮有相同。”


    這說法聞所未聞,尉遲方不禁茫然。那人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衣衫:“未曾遠迎,恕罪恕罪。”盡管是尋常客套言語,從此人口中說出,卻從容自在,毫無做作之意。


    “在下尉遲方,正是吳國公的宗族。請問兄台……”


    不等他說完,那人便微笑答道:“幸會,在下李淳風。”


    第三章 血字


    “原來你就是那位李先生?”平心而論,此人形貌與尉遲方想象中道貌岸然的長者沒有絲毫相同之處,但看身後親隨敬畏神情,是此人無疑。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校尉心中悄然生出警戒:倘若屍體掌中字跡所指即此人,則難免嫌疑重大。一念及此,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


    “特地來這裏,是為一樁案子。”


    “哦?”李淳風雙眉略挑,眼中多了一絲玩味之色,如風乍起,吹皺水麵,“血案?”


    此言一出,尉遲方猛然起身,退後一步,隨即錚地一聲,腰間佩刀出鞘,橫在對方身前。


    “不出所料,果然和你有關!”


    刀光雪亮,滿屋客人麵麵相覷,全都失色。那人卻依舊神色如常,“何以見得?”


    “還沒有開口,你就知道我的來意;若不是心裏有鬼,怎會如此?”


    酒肆主人啞然失笑,重新坐了下來,拈起一枚花生放入口中。


    “案發在開遠門,大約昨夜酉半;共死三十六人,其中一人是凶手。殺人者乘黑馬,使寶刀,從城外而來,殺人之後自刎而死。有傳言他並非別人,正是不久前亡故的果毅都尉崔元啟——尉遲大人,李某所言,對還是不對?”


    他每說一句,尉遲方的刀便逼近一分;話音未落,那把刀幾乎已架到了他的頸中,寒氣森然,“不用說了,隨我走!”


    視而不見近在咫尺的刀鋒,李淳風道:“難道大人以為與我有關?這死人複活的事,自有閻王爺來管,卻還輪不到區區在下。”


    “哼,少要裝腔作勢。我尉遲方是堂堂男兒,就算你有妖術,我也不懼怕你!”


    聞言李淳風先是一怔,隨即朗聲大笑,“原來尉遲大人當真信了方才的遊戲之言,罪過罪過。經絡血行,原有定規,那大漢肝火旺盛,氣血有逆行之像。須知月盈則昃,水滿則溢,以其自身之力施與人迎、期門、日月諸穴,截斷氣脈,豈有不倒之理。所謂妖術,不過是一點醫理罷了。”


    校尉這才明白方才以酒畫符不過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機原來在此。話說回來,這外貌文秀的青衫人談笑之間便讓大漢铩羽而歸,所學固深不可測,所為亦不可思議。但看眼前這人一臉玩世不恭之色,不由得一肚子無名火起:“既然不是妖術,又說血案和你無關,為何知道得這麽詳細!”


    “這個麽,”酒肆主人心平氣和地說道:“我這店鋪,三教九流人來人往,消息自然比別處快。不要說這麽大的案子,坊間早就傳得紛紛揚揚,就連誰家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也逃不過我的耳朵。若不知道,那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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