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倒數第二個皇帝天啟,史稱明熹宗的朱由校,是一個始終長不大的孩子。在他二十幾歲的生涯中,有兩個特征特別明顯:一是一輩子心理上都斷不了奶,因此對奶媽客氏極其依戀,無論禮法如何規定,客氏始終不能走;第二就是喜歡玩,別的都無所謂,隻要能玩,玩得精巧,玩出花樣,天塌了都沒有關係。這樣的一個人做皇帝,也沒有什麽奇怪,因為做皇帝這種天大的事,有時選擇麵相當的窄,可以說沒的選擇,趕上誰就是誰,哪怕他是個傻子、瘋子,天下人也得忍。朱由校的爹,明光宗朱常洛命薄,做了一個月的皇帝就一命嗚呼,而他的長子就是朱由校,按皇朝繼承的規矩,朱由校是當然的繼承人。


    既然朱由校做了皇帝,由於他依戀著奶媽客氏和客氏那對碩大的乳房,而客氏的相好,卻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太監魏忠賢,那麽魏忠賢的專權也就順理成章了。客氏不是宮女,哺乳完了就該出宮的,但由於皇帝離不開,所以隻能在宮裏待著。住在宮裏,正當盛年的客氏,當然也得跟其他有身份的宮女一樣,找個順眼的太監做相好。這樣的關係,叫它菜戶也罷,對食也好,反正沒法有男女之事,無“葷”,隻能是菜,沒有床上之事,也隻好相伴吃飯了。但是,由於宮裏生活過於單調無聊,有伴兒聊勝於無,據說這樣的關係還相當的鐵,彼此感情很深。


    當初,客氏原來的相好是魏朝,魏忠賢的哥兒們。講身材,說年齡,論地位,魏朝都比魏忠賢要優越(當時魏忠賢已經年過半百)。但大概魏朝是年幼入宮,而魏忠賢是結婚生子之後自閹入宮,對於男女之事有過體驗,因此對女人更有辦法。後來野史因此而傳說,魏忠賢其實沒割幹淨,所以還能人事,因此對客氏格外有吸引力,這當然是想象,沒有證據的。有人感慨道,如果當初客氏沒有喜新厭舊,拋棄魏朝選擇魏忠賢,那麽明朝也許就不會有魏忠賢這樣一個危害極大的權宦。其實,如果客氏選擇了魏朝,魏朝就是魏忠賢,本質上不會有太大的區別。


    明朝的宦官專權,是空前絕後的。曆代都有宦官專權,宦官混到封王的有,甚至操縱換皇帝的也有,但像魏忠賢這樣做代理皇帝,聖旨就是他的旨意,他走到哪兒,奏章和內閣的票擬就跟到哪兒,人稱九千歲,遍地給他建生祠的宦官,還真的就沒有過。不過,魏忠賢並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韜略深機,甚至智商不過平平。能做到這個份上,除了那個頑童皇帝的無限信任,關鍵是有人捧臭腳。魏忠賢的黨羽,人稱“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後來挨整的,差不多將近兩百人。這些甘願給一個閹人做於兒幹孫子的,絕大多數都是進士出身,幾乎都是標準的讀書人。


    跟多數自幼被閹入宮的太監不同,魏忠賢雖然出身貧苦,但入宮之前已經接受了鄉間的傳統教育。所以,一旦大權在握,他其實很想做戲裏演的薑子牙諸葛亮一類人物的,隻是不知道怎麽做。做不到,就一門心思希望人們說他做到了。明朝的體製,沒有宰相,皇帝自己做宰相,但需要內閣來幫忙。所以,公文的批閱,得內閣先出意見,夾在奏章裏呈給皇帝,叫做票擬。然後由皇帝看過,修改定奪,用朱筆抄出來,這叫做批朱。而後來的批朱,都是秉筆太監代勞,在魏忠賢時代,就是魏忠賢說了算。既然魏忠賢有喜歡人家誇他的愛好,內閣的閣老們,盡管在明代有宰相之譽,地位很高,但也不能不順著這個愛好來表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止是宮裏的美女,男人也一樣。話又說回來,凡是不順著魏忠賢的閣老,都在內閣待不住的。所以,內閣的票擬凡是涉及魏忠賢,都是一片的馬屁之聲,什麽詞兒好說什麽,什麽詞兒大說什麽。把過去拍皇帝馬屁的那些話,都一股腦兒用在了這個目不識丁的太監頭上。這樣的話,等發下來,就等於是皇帝的話。從來沒有一個朝代,皇帝會對伺候自己的一個閹人,幾乎每天都這樣的恭維。這樣的奇跡,隻能在魏忠賢時代才有,也就真的有了。在魏忠賢得勢之時,各地為他建的生祠一共九十二座,如果明熹宗再晚死幾年,估計生祠得遍及全國。各地生祠建成,文武大員率眾官員跪迎魏忠賢偶像,五拜三叩首,僅僅次於拜皇帝。跪拜時,口中喃喃,稱能夠執掌某事,全憑九千歲扶植。


    有的時候,拍馬屁光用形容詞已經不夠了,還得動點高規格的。這個對於文人一點都不難,有人說魏忠賢“偉略高伊呂,雄才壓管商”,見識比古之賢相伊尹和呂尚(即薑子牙)還要高一頭,比春秋戰國的兩個大能人管仲和商鞅還有才。這樣誇人,在古代已經是頂天了,沒有什麽人能承受得起,諸葛亮也無非自比管樂而已。可這樣肉麻的馬屁,魏忠賢居然欣然接受。還有國子監的監生,上疏請以魏忠賢配祀孔子,因為說魏忠賢重光聖學,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他聽了之後,也非常高興。如果假以時日,他掌權的時間再長一點,還真的有這個可能,那些馬屁精會把各地孔廟裏孟子換成魏忠賢的。孔夫子地下有知,情何以堪?


    自打有了閹人,尤其是有了宦官專權這回事以來,士大夫對於這些缺少男人關鍵零件的人一向充滿了鄙夷。別人幹壞事也就罷了,沒了那話兒的閹人也幹,尤其是憑借皇帝的信任,幹得一樣熱火朝天,真讓人受不了。所以,曆朝曆代,雖然宦官經常得勢,但作為士大夫公然拍宦官的馬屁,多少還是有心理障礙,別的不說,自己圈裏的說長道短就讓人受不了。說起來,明代是個特別講究氣節的朝代,程朱理學已經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但偏是這個朝代,士大夫之無恥也創了紀錄。


    其實,人之為人,什麽都有尺度,馬屁沒有,什麽都有底線,無恥沒有。但是,高級的馬屁,非讀書人辦不來的,高級的無恥,也是讀書人的專利。隻要權力能福人禍人,圍繞著掌權者就肯定會有馬屁。如果掌權者偏好這口,那馬屁就會升級。有些人讀的書,學到的文才,也就有了用武之地,盡管讓人肉麻,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拍的人臉不變色、心不跳,功夫了得。顯然,在無限的權力麵前,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講禮義廉恥的。如果拍馬屁成了升官發財的必備前提,拍馬屁就成了官員的義務。好在明末的讀書人中,有依附魏忠賢閹黨,也有就不買賬的東林黨人。東林黨人固然有點矯情,有點唯道德主義,但畢竟在大是大非麵前骨氣還有,庶幾沒讓讀書人把臉丟盡。如果一個時代隻有閹黨而沒有東林黨,那才叫尷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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