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有膝蓋,就是為了下跪用的。這話讓魯迅先生很是憤憤,曾經大加譏諷。不過,在中國的古代,人活在世上,就是得經常性地下跪,跪父母、跪長輩、跪老師、跪官長、跪皇帝,反正碰上地位比你高的人,差不多都得跪。有點大事兒,比如祭祀、喪禮、朝廷典禮,就更得跪。喪禮上的孝子,要對每個前來祭奠的人下跪磕頭,如果來的人多,膝蓋和額頭都要經受嚴重考驗,考驗不過去的,順便跟已逝的親人走了,也不是沒有可能。每年春節,臣子們參加皇帝的大朝會,會上賜宴,那頓飯實際上是沒法子吃的,一會兒磕頭,兩會兒磕頭,還要時刻注意不能失儀,頭磕完了,儀式也結束了,如果自己不墊補點,專等著皇帝的飯,早餓得發昏了。


    由此看來,彼時人生在世,無論地位多高、出身多高貴,都得經常下跪。但是皇帝呢?皇帝貴為天子,按理說人世間沒有比他地位高的人了,他的膝蓋也是用來下跪的嗎?天下至尊的人,當然也有要跪的地方,祭天、祭祖都要跪,像清朝的皇帝,祭孔的時候居然也跪了,但這種時候能有多少呢?不消說,皇帝如果父母在世,當然也需要跪,不過,昏定晨省都是三禮上的說法,在現實生活中沒多少人真的這樣操練,皇帝自然也不例外。孝道都是拿來說別人的,弄到自己頭上,就得兩說。一般來講,做了皇帝,老子多半已經翹了,老子沒翹,做太上皇的情形,非常之少。沒了老子,剩下一個娘,問題要簡單得多。唐代武則天之前,論孝道,孝順爹娘還是有分別的,對娘理論上可以馬虎一點。雖然說太後專權的事時有所聞,但細論起來,其實還是太後不專權的時候多。因為凡是女主當家之時,史書上就格外留心,濃墨重彩,所以人們印象裏,好像隻要是太後,都要在政治上插一手。其實不是,多數的太後都不問政事。所以,皇帝的確不需要跪什麽人。人生五達尊——天、地、君、親、師,皇帝需要跪的,也就是天和地,加上祖宗牌位,老師不用跪,老子多半已經翹了,合並到祖宗一起跪就好,娘老子如果在,下跪也是偶爾的事兒。做皇帝雖然也是一個肩膀扛腦袋,也有兩個膝蓋,但硬是跟常人不一樣。


    但是,凡事總有例外,有些皇帝不但需要經常下跪,而且可能比一般人跪得還多,晚清的光緒皇帝載湉就是一個。載湉是鹹豐皇帝的同父異母弟醇親王奕譞第二個兒子,由於長子夭折,載湉就是長子。載湉的母親,是西太後的親妹妹,醇親王的福晉。由於載湉跟同治皇帝載淳是堂兄弟,按道理,同治死後,即使沒有後代,也應該在溥字輩的皇室近支中找一個繼承帝位,過繼給同治做兒子即可。但是這樣一來,當家的太後葉赫那拉氏就成了太皇太後,伸手幹政,離得未免太遠。所以,西太後力主找載湉,讓載湉當她的繼子,接茬做皇帝,自己接著過太後的癮。滿朝文武懾於老太婆的淫威,沒有敢說話的,隻有一個死心眼的禦史吳可讀,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屍諫了一下,也無濟於事,大局遂定。


    其實,西太後找載湉繼承皇位,還有一份小小的私心,那就是說,載湉從鹹豐那兒講是侄子,從她娘家論則是親外甥。也就是說,這個當時僅僅四歲的小男孩,是整個愛新覺羅家族中,跟她個人血緣關係最近的人。所以,當年光緒入宮之時,西太後的確是真心待他,把他當親兒子養的。隻是,這個葉赫那拉氏,不到三十歲就守寡,年紀輕輕完全沒了性生活。這樣年輕的寡婦,固然疼兒子,但心理多少有些變態。這個兒子不是親的,變態多少會加重。她會有意無意對外強化他們的母子關係,強化的方式,就是母子間的儀式。這樣,小小年紀,光緒的膝蓋就要吃苦了,總是要對西太後跪來跪去。通過這些跪拜,一麵炫耀光緒的孝,一麵炫耀自己的慈,還有自家作為帝母的那份得意。光緒十六歲親政(假的)之後,操練這份孝道,就得更加勤勉,一會兒到太後的寢殿請安、跪送,一會兒又得提前跑到太後辦公的地方跪迎。無論是跪送還是跪迎,都得等太後踏實了,才能起來。太後最愛看戲,但每次演戲,都得光緒這個兒子陪著,少不了跪迎跪送不說,好戲開鑼,得先讓光緒打扮停當,從戲台的上場門出,下場門下,假裝演戲,展示一下老菜子娛親的孝意。


    如果說,戊戌政變之前,娘兒倆沒鬧翻,老太婆還有憐惜光緒的可能,這些個母子儀式,有時候還不過分。但是,政變之後,光緒成了西太後的政敵和囚徒,這樣的儀式,就成了折騰人的把戲。無論在宮裏宮外,在紫禁城還是頤和園,光緒的跪和拜,真的就變成了折磨人的體罰。在庚子鬧義和團的時候,這種體罰最為嚴酷。在西太後自己,是懲罰不孝子;在那些頑固派大臣,則是懲罰二毛子皇帝。


    要說起來,光緒還真是個抗折騰的人,就這麽折騰,還就是沒死。在最後關頭,還得有勞西太後冒天下之大不韙,毒死了光緒,才保證了江山沒落到政敵手中。死後的光緒,在孫殿英的掘墓行動中,也跟西太後一樣,被掘墳翻了出來,曝屍在外。


    抗折騰是抗折騰,但命苦。苦命的皇帝,更苦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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