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守衛果然比以往森嚴,各個口鼻都蒙著白紗布,有想進城的就趕走,如是出城的,則說明許出不許入的規矩,然後帶到一個木欄公告前,我仔細看去上麵竟貼了七八張人像,下麵各寫出姓名,官差一個個仔細對了麵相才放行。


    我隔著遠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緝犯人的名錄,便與淨玉假裝白撞地挨近那邊,在人像上掃過一眼,其中或有窮凶極惡虯髯大胡的漢子,也有閃爍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張,赫然就是嚴家二少爺嚴湛琥的模樣,我和淨玉待想再看真幾分,就有官差過來驅趕,我倆隻得走了。


    這遭看來二少爺是真的無家可歸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說的一句話裏,所謂多少大戶人家也得根株盡淨的下場,便是如此麽?我失魂落魄地想到這些,眼眶又酸起來,淨玉不聲響,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贈師太、二少爺、嚴楚說明這一切,大家商議了一番,都覺著二少爺於此地再不可久留,到親戚處避難,對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幫忙的,也怕官司會牽連到人家,隻是身上銀錢不多,隨身之物除了一把油傘加一身換洗的孝服,便再沒有了。最後還是嚴楚想到個法子:“我過世的老娘原有個親弟,家住鎮江鴨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買賣人,一家子全是話頭極少又老實,這幾年來我和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載就會到他那兒走走住些日子,現在少爺既這樣,咱不如坐船過南邊,到鎮江我舅舅家住幾日,他必不會拒絕。”


    惠贈師太覺得這樣可行,二少爺也想不到別的法子,聽到是往南走就應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驛會接到通緝畫像,所以隻能走小路,夜裏若能趕到瓜洲,天明前雇條小船過江去就最好了。


    計算已畢,我們便收拾行裝,惠贈師太還叫淨玉秤出半斤白麵,讓我蒸了饅頭帶著路上吃。


    ※※※


    晌午過後,天候還算晴朗,我們一行三人便離了澄衣庵,遠遠避開大道,隻沿小路往南走,過了橫溝河,再行經桂花莊、柴圩村,穿過王店和王巷,一路繞的都是田間小路、荒林雜徑,到得江邊時,天早已經黑了,隻是離瓜洲渡口還有好幾裏路程。我們又饑又渴,尤其二少爺,幾番忍不住叫停歇腳,覺得鞋裏好似進了不少石礫,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開鞋隔襪摸著才知是腳趾、腳跟都磨出不少水泡,這樣也無法,隻得再套上鞋,卻更越發腫脹難受。


    順著江堤又行了一段,實在看不到人家,我們隻好找棵大樹下麵撿塊幹淨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來各人吃了點幹糧,都困乏得不行,連話也懶得說,挨著樹幹不知不覺就合眼瞌睡去了。


    後半夜江風起來,我被冷醒,遠遠地就看到江麵上一片粼粼閃閃的火光,還有一些大小船隻來回過往。我連忙叫醒二少爺和嚴楚,順著江邊走到瓜洲渡頭,那裏已經聚集了好多要過江的百姓,我們好不容易擠上一條船過了江。


    到了江南岸邊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隻見遠處守望的水兵官衙點著熊熊火把,執長刀兵械的守衛一待船隻靠邊,乘客上岸之後,就將人趕著往一個木閘門內過去,一一視看過是否有瘟病發作的痕跡。我們懸著心,但好歹都被放過去了。


    出了渡頭,嚴楚雇輛騾車,說往鴨子塘,我和少爺又餓又累,上了車裏便不自覺互相依靠著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車輪磕到地麵的石塊顛顛簸簸,我迷糊間睜眼問:“嚴楚,還有多少路程才到?”嚴楚與趕車的都坐在車外,聽到我喊就探頭回來道:“還有一段,你和少爺隻管睡就是。”


    我掀開一點窗簾看外麵,濃蔭的綠樹和山石的緩坡,有些像是進山的情景,我因對嚴楚信任,也就沒疑心,樂得繼續睡了。


    哪知到我覺得異樣再醒來之時,全身已被嚴嚴實實捆著繩索,身邊的二少爺也是一樣,隻是嘴巴也被綁一塊白布,所以出聲不得。就看見撩起的門簾子伸進兩個不認得的男人來看:“老哥放心,都捆結實了,車裏放點迷香他倆就睡個三不知,我們花二十兩買來也值。”


    另一個道:“嗯,這貨好得很,少爺和丫鬟,嘿!這丫鬟就當揚州瘦馬的賣上價……”


    我又驚又疑,與旁邊的二少爺對視一眼,他睜大著雙眼也十分驚惶,我們竟然被嚴楚賣了?我用力扭動身子想掙紮,那兩人見我們醒了,二話不說,就把簾子再度放下,然後開一條縫伸進來一根竹管,輕輕吹進一股煙,我和二少爺本已沒吃沒喝,體力耗盡,這一下又恍惚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隻知道車一直在走,車輪時常磕在石頭上,顛得車裏晃晃悠悠。這些人一整日也不給我們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車子才終於停下,一個男的就掀起車簾,看外麵天竟都又黑了,他拿著刀子進來在我們麵前晃一晃:“現在給你們鬆綁,就乖乖地下車來,咱也讓你們喝水吃點東西,咱醜話先說,要想逃,爺這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我和二少爺隻得一徑點頭,他便給我們鬆了繩子,其實這一天一夜的折騰又沒怎麽吃喝,再加上捆綁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爺連路也幾乎走不了了,還是相互攙扶著慢慢下車來,四周圍山風搖擺著林樹,才知道這是在不知離江都多遠的山裏。車子停在一家矮小簡陋的小客棧門前,一個雜役出來接了騾子的韁繩牽到旁邊馬廄去,兩個男人領著我們一邊進店一邊就喊:“三娘子!三娘子!還不快出來接爺爺?”


    “哎!來了!”隨著一個爽朗清亮的聲音答應,走出一個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藍印花衣裳,裹著同樣一色包頭的女子來:“喲!是王周、王正你們哥兒倆呀?我道這幾日不見,又到哪兒發了財來?”——我錯愕在那兒,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這不是……桃三娘?三少爺極小聲地問我:“她怎麽在這兒?”我搖搖頭,且不做聲。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認得我們一樣,隻是一直跟那兩個男人十分熟撚地說笑。


    那兩人就道:“你在這條道上這些年還不知道,能走路上你這店裏吃飯的,發得了什麽財,頂多傷天害理發點損陰德的小財罷了。我們兩兄弟是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溫兩口你這上好的老黃酒來潤潤。”


    桃三娘便喊:“烏大,燙酒!”店裏沒有旁的客人,她便引著落座:“你們今天有口福,烏大早上剛打回一頭山豬,菜都是現成的。”說罷就轉身到裏麵去,這兩個人還在調笑:“是宰山豬還是宰哪個路過倒黴的肉吧?”


    不一時,那個叫烏大的我也不認得的跑堂端來酒,那兩人自己喝酒,讓我和二少爺自倒了涼茶喝,桃三娘就陸續從裏麵端了一盆醬煮爛豬頭,那長截的野蔥葉子還杵在豬鼻子裏,一碟卷豬頭肉吃的薄餅,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鹹菜幹,幾碗有點焦糊不幹不稀的水飯。那兩人就喝著酒拿餅卷豬頭肉吃開了,隻叫我和二少爺一人拿水飯就鹹菜吃,我們倆一日一夜沒有吃喝了,現在迷香的藥力漸漸下去,也就顧不得那麽多,各自都稀裏嘩啦吃了一碗。


    過一會兒,這個不認得我們的桃三娘轉身再端出一碟子黃澄澄的幹麥餅子:“這幹餅吸油,你們拿它蘸那豬頭的油湯吃,味道也好。”


    那兩人就依言吃著,又連連誇好,我不經意間,就掃見對麵桌子底下,慢騰騰有個黑色的東西在動,起初看不真切,待那東西爬出來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隻烏龜,再細看去,龜殼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過去雙手抱起烏龜:“小武!你怎麽來了?”


    二少爺也湊近來看:“這不是你養的那隻烏龜麽?”烏龜伸長脖子,一對綠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張嘴打個大嗬欠。這時王周、王正兩人不幹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幹什麽呢?”


    我被他們一吼,嚇得全身一震,他們其中一個就罵罵咧咧起身想過來抓我,哪知才邁出一步,一句話沒說完,嗓子裏就發不出聲音,隻“謔謔”地出氣。他伸手摸喉嚨正疑惑,我看著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開,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撲去,一時四肢著地衣服撐破,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臉皮就顯出深褐色,駭得他們倆自己左右看,碰翻麵前身邊好幾張桌椅,最後仰天發出一聲驢叫——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爺麵前生生變成了兩頭驢!


    我和二少爺相對驚得嘴半張著半天回不過神來,冷不防肩膀被輕輕一搭:“月兒。”我回過頭,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著我:“三、三娘?”這情景猶如在夢裏,原來她還是認得我的,我一頭撲進她懷中,也不會哭不會笑,隻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著我的頭發,也不言語,半晌才拉我過來二少爺身邊重新坐下,那個門外接應的雜役悶不作聲過來把驢子牽走,不認識的烏大把地上推倒的飯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來一張幹淨桌子,新泡上一壺茶。我和二少爺看著眼前,仍說不出半個字來,桃三娘則一如往常沒事人一樣忙裏忙外,很快就端出山斑鳩炒醬瓜、壇酸筍蒸肉、豆豉炸小魚、碎醃菜豆腐湯等幾樣湯菜和綠豆米飯,然後招呼我倆道:“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爺也就顧不得那麽多,重拿起碗筷吃起來,桃三娘隻在一旁微笑著看我們。可吃到一半時,二少爺卻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何會在此地?那兩人說你在這兒開店幾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撲哧”一笑,過來給我們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什麽區別?不過是開門做生意,有什麽真真假假?江都也罷,這裏也罷,歡香館也不過是幻象,沒有真假。少爺是有慧性的人,這樣一個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爺聽了這話,歎口氣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轉身進後院,隻聽鍋碗盆勺一頓響,很快又端出一盤熱菜:“來,山裏不像城裏,沒那麽多好招待的,不過你們再嚐嚐我這個菜。”


    “什麽菜?”我和二少爺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這個叫九回腸。”桃三娘說著放下盤,隻見裏麵是油汪汪的紅湯,泡著大約一、二尺長的豬腸,迂回地彎成大到小的圈,沒有完全切斷,隻是在上麵割了精細的腸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蘇、薑、蔥、椒、蒜等配醬一起,油爆一下五顏六色地淋在上麵。我和二少爺聽了這菜名麵麵相覷,心裏隻覺得一陣說不出的五味陳雜,連日來一係列遭逢巨變、磨難驚嚇,已經把人的氣力心智都耗盡了,全是萬般說不出、道不盡的千折百回,思忖著“九回腸”這三個字,反倒正切心頭。


    “九回腸……”二少爺用筷子夾起一端,原來那腸子看著是連的,但拿筷子夾時才知是早斷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遲疑了一下才吃進嘴裏,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夾了一塊,嚼在嘴裏又辛辣又香脆,是從來沒吃過的豬腸做法。


    吃完飯,我把烏龜放在桌上爬,但怎麽引逗,它也不變化,桃三娘又從裏麵拿出一個包袱來:“這裏幾件幹淨衣服,都是你們在家時常穿的,還有些碎銀雜物,我也帶了來,到後麵你們洗過澡就換上吧,今晚在這裏將就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且正好添了那兩匹畜生,你們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聽桃三娘說趕路,就害怕:“三娘,我們、我們能去哪兒?我爹和我娘還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們眼下隻可往南邊去,北方戰火連天,江南亦是塗炭,江都不日將有一場人間浩劫,你們千萬切記不可再走回頭路,即便回去也是無益,隻有死路一條。”


    “往南……”我看著桌麵上緩緩爬走的烏龜:“小武也說過這話。”烏龜的眼皮半合,一副將要打瞌睡的樣子,慢慢縮回殼內。


    桃三娘笑道:“月兒,三娘今天為你踐行這頓飯,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後一程。你們兩個人,其實注定了今生該有一段姻緣,也是前塵往時種下的因,必須償還的夙願;隻需記住,從此往南走,不拘幾千裏,也不必往那人間繁華的去處停留,隻找個山水閑適的境界,男耕女織轉眼幾十年便過,不也是樂事?”


    這話我幾乎當自己聽錯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爺,他緊擰眉頭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著對他道:“人生一世,說時漫長,其實過眼皆非。前塵故舊多少事也因為那碗孟婆茶便忘卻了,隻知今生陰差陽錯便聚了頭,不論是埋怨命運捉弄,還是個好壞安排,若沒有因,又哪裏有果?唉,少爺,您說不是麽?”


    二少爺不禁點點頭,但又搖搖頭:“聽你這話,莫非竟連我與她前塵故舊事也知悉清楚麽?”


    桃三娘卻站起身:“我的話到此為止,天也晚了,咱們各該歇息去吧。”桃三娘說罷就往後院去了,隻剩下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呆若木雞在這兒。我想著爹娘,那一日與弟弟的死別,原來也是跟他們的生離?連日來一幕幕在我腦子裏換過去,差點都想不起如何會急轉直下就離開江都到了這裏,若不是再遇見桃三娘,我和二少爺兩個人還不知命運如何。


    忽聽得二少爺自嘲自諷地說:“這半生兄弟不能相顧,家業淒散飄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裏一陣透滿悲涼:“二少爺……”


    “以後再也不要叫我少爺,我早不是什麽少爺,隻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嚴楚這些人,這樣的亂世,誰不該先顧著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隻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這處境裏……”他喃喃說完,便自己起身打開桃三娘剛才給的包袱,裏麵果然是他和我在嚴家時的幾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滌帶等物,另還有個錢袋裝滿了碎散銀塊、紅繩拴著幾串錢,我心裏不由深深感謝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爺無奈苦笑說:“過往聽說你的廚藝是她教授,隻覺得她這人奇異,想不到這個時候還得她救一命。”


    我點頭,又見那不做聲的烏大走出來搬桌掃地,隻得拿了衣物到後邊,找不到桃三娘,隻見一個掛簾的小間外放著兩桶熱水,就與二少爺分別洗漱了,烏大又指引我們在一間小屋裏兩套鋪蓋上睡覺,一宿無多話,隻是輾轉難眠。


    ※※※


    第二日清晨,陽光刺眼地照在臉上,醒來一看,奇的是兩人都睡在一間破敗的幾乎瓦不遮頂的空屋裏,昨晚那隻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邊,四周圍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餘全是長出雜草的爛地。我和二少爺走出屋外再看,這裏前後乃是山澗一段剛夠走車的崎嶇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樹下拴著兩頭毛驢,看見我們就一個勁兒低頭,溫順得絲毫不敢亂動亂叫。我們兩個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還是難過,隻得默默收拾好行裝,卷上兩床被褥由驢子馱著,戰戰兢兢準備騎上去之際,我忽又看見破屋邊的草叢裏,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烏龜,我趕緊過去把它抱起,才與二少爺一人騎上一匹驢子,就順著眼前這條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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