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麽?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麽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麽?”


    桃三娘看著我,略歎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麽汙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兒了吧?”


    “譚大夫那兒?”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鋪離這兒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裏,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鋪前麵巷子口,就聽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裏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麵孔的大叔和嬸娘。我衝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鋪,地上更是躺倒幾十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裏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麵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


    “小譚哥哥……”我訥訥地叫了一聲,走到譚大夫身邊,抓住他的衣服:“譚大夫,小譚哥哥怎麽了?”


    譚大夫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興許也看不清我是誰了,嗚咽著拿袖子擋著臉搖頭:“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譚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兒啊!我爹和我娘呢?”


    譚大夫這才轉過臉來看看我,又低頭擺擺手:“罷了!罷了!管你是誰家,左右不過一個死……這些日子死的還不夠多麽?”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爺還在車上焦急地等著我,見我出來就問:“找到他們了麽?”


    我搖搖頭。


    打遠處來了幾個官差,個個拿布包著口鼻,推著板車,帶著像是仵作模樣的人走進巷子去,吆喝著地上哭嚎的人:“還不快把死人送上車,到衙門後邊空地集合,晚了趕不及運出城去!”


    然後那個仵作便一個個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過來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攔。


    馬夫看見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便說:“少爺,還是快離了這裏吧?這時疫誰躲都躲不來呢!”


    二少爺看看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想他這番陪我出來讓我回家,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繼續拖累,便央告說:“少爺您還是先回,今日這麽出來一趟已是不容易,我隻求見爹娘和兄弟一麵,稍晚點一定趕回去。”


    二少爺沉吟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我別過他,便又朝府城衙門趕去。


    雖說早兩年,這天時氣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釀成的,但我自進了嚴家,在那家資還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關了一年,不曾想外麵已經到了這樣慘烈的情形。


    從前熱熱鬧鬧的街巷,現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過一些店鋪人家,也無一不是關張大門的;偶爾有一兩個人出來,都是菜色的麵容,就算有那大戶人家端著轎子或騎騾子出行,也隻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後就有疫鬼瘟神跟著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涼下去,再想起那日餓鬼道中無行僧人對春陽所求之事,那僧人雖是凡人,卻果真是有修行的,對世間這一切早都預見到了,隻是無力回天,到了求餓鬼的地步,也是多萬般的無奈!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衙門,卻見那石獅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見麻刁利在那兒叉著腰說話,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再仔細看去,竟是嚴大爺帶著麻刁利一幫人,還有幾個也是熟麵孔,就是那日來奈何橋救跳水婦人的幾個男子,還有幾個來過嚴家的官差,我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什麽,生怕被看見,就從另一條路繞到衙門後麵去。


    衙門後麵的空地,觸目驚心地列了幾行用席子包裹的屍身,官差在那兒點燃大堆艾草藥香以消毒病氣,仵作則拿著本子清點人數,跟來的家屬在一旁照舊是哭得淒慘,任誰聽了都會辛酸。我的心也寒到穀底,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眼睛一一在這些人裏看過去,隻願爹娘並不在這兒,可終歸還是看到最靠邊的一處角落裏,一個麵容枯槁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小人蓋上草氈,並用包繈褓的手法子拿草繩在那兒細細裹了打結,我腦子裏頓時就像天塌地陷地響了一聲,跑到麵前去“撲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裏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繈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繈褓露出裏麵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麽?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繈褓,揮起另一手拚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麽?”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裏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沒活得沒什麽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麽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麽?”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兒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兒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隻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隻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麽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裏的草氈繈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裏竟一時恨不得當場就死在爹娘麵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隻覺得娘方才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製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十四具屍身,便一張草席一個人地卷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準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運出城去,擇個偏僻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哭嚎的人群裏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嚐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隻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吊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麽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隻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裏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裏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再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隻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隻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裏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人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裏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佳詭異莫測。


    我白日裏見了那麽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隻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裏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麵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麵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裏,一束火光毫無征兆的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裏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麽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隻見黑影到了那大門口,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幹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裏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敗給你吃飯長這麽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嚴家什麽東西出來!原來不隻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麽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麽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麽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裏,也就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通,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麽?雖說寨子裏的少爺、少奶奶他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麽,隻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裏麵抓,一會兒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麽?”“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向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裏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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