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裏一遞:“王小哥,幫幫忙,我去看看那玉靈姐……我們小琥少爺與她也是極好的,若少爺問起就勞煩你稟告他,就說我去看看玉靈怎麽樣了。”


    “這……”王小有點為難地接過食盒,但看我說得很急,也就點頭:“你們家少爺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說話呀!”


    我一徑點頭,便按照他說的,往西北角門跑去,可惜當我跑到那門邊的時候,守門的人不讓我出去,我急得跺腳:“玉靈姐怎樣了?”


    那人皺眉道:“咳,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這也沒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沒法子,隻好往回走,迎頭碰見唐媽,旁邊走著一男子,是她侄子,倆人好像在說著什麽,看見我就一下住了話頭,我趕緊朝她福了一福:“唐媽。”


    “月兒你這是去哪兒?”唐媽有點驚訝地問。


    “噢,我這就回去。”我有點支吾,就低著頭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爺問我玉靈怎麽樣了,我據實說沒看到,聽聞已經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麽,讓我去換熱茶來,我守在爐邊發愣,想著紅的糕點……無意間,我抬頭看到櫃子裏,有那日玉靈送來的一包包大紅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過的紅豆糕,那不是紅的糕點?


    給二位少爺上了茶,我便主動向他們請示說我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熱菜,王少爺聽了連連說好,二少爺隻是點點頭:“你去吧。”


    我帶上一包紅豆到廚房,先找一口小鍋把紅豆煮上,李嫂她們這時已經把晚飯都做好了,個個都看著我,我如針芒在背,便不敢作聲低頭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爺因為是北方過來的人,飲食口味其實比我們這兒的要重一些,廚房裏的廚娘們卻都不會,做的飯菜口味還是偏淡了,想來他吃得還是不慣吧?隻是嘴上沒說,我曾見過桃三娘給北方客人做的幾樣北方菜,不過現在廚房又沒有牛羊肉,隻有幾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黃酒、椒鹽、醬油、豆粉、蔥蒜薑等醃製了,再去拿熱的桂花紅糖水和糯米粉,將煮得剛綿卻不破損的紅豆摻入粉裏,上屜蒸,待蒸下糕,才燒起油鍋,把肋肉炸至金黃色。


    我捧著一盤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紅豆糕回去,他們已經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爺果然胃口大開,下手抓起來就吃,我看他們聊得正開心,就偷偷把紅豆糕分出一小碟來,拿到這邊櫃子裏先藏好,待晚上再說。


    ※※※


    少年披衣伏在書上睡著了,已經亥時,屋簷下偶有蟲鼓翅和幾聲低吟,比起夏時早沒了精神。


    癩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個晚上都不見它的蹤跡。我端著小燈和糕點,從那道縫隙裏走進去,有風輕輕沿著牆根吹,我小心地護著燈不被熄滅。


    院子裏罩著一層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時看見的那般情景,樹影和花草的輪廓十分清晰,井裏偶爾發出一串“咕嚕嚕”的水聲,但一切都還安寧。


    我有點緊張,但並不很害怕,把糕點放到井沿上,往井裏張望了一眼,光滑如鏡的水麵反照著一層水光,沒有聽見和上次一樣的說話聲,我試著問:“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沒有回音。


    我把聲音提高一點:“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還是沒有回音,隻是一陣風把不遠處的一叢矮樹吹得“嘩嘩”響了一下,我警覺地轉過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樹叢也沒什麽異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過頭來,再看井沿上,那盛著糕點的碟子已經空了!


    “哎?”我頓時腦子裏就懵了,連忙伏在井邊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裏都沒有,隻是那井裏的水麵上正蕩漾著一圈圈搖晃的漣漪——


    “這井裏有什麽東西出來了?”我驚得手指尖都涼了,那看不見底裏的井水,究竟藏著什麽妖怪?我定了定神,對井裏問道:“糕點好吃麽?”


    仍沒有回音,我壯著膽子問:“玉、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水裏“咕嚕嚕”冒起幾個水泡,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正盯著水麵等,忽然腳上一陣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烏龜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來了,正爬上我的腳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麽又亂跑出來?”


    這時我的頭頂響起熟悉的“撲拉撲拉”翅膀拍動聲音,立刻下意識一手護住烏龜一邊低頭躲避,可翅膀的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扇過,什麽也沒有,冷不丁一個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麽會在這?”


    我茫然抬起頭:“二、二少爺?”


    二少爺緊蹙著眉,低頭看著我,一半驚訝一半像是生氣,他更加重語氣問了一遍:“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我一時語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見那些漣漪了:“你看見他了?”


    “誰?我沒看見……”我還茫然失措。


    “沒看見?”二少爺頓時失望,但眼前那隻空碟子還在,他指著問我:“這是幹什麽的?”


    “那是、是用來拜祭的……”


    “拜祭什麽?”二少爺斷然一聲喝問,把我震得全身一跳,從未有人這般大聲喝問我,我頓時感覺一陣委屈湧上心口:“玉靈姐要死了……”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井裏的妖怪說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玉靈姐就要死了……”


    “井裏的妖怪……”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沒有。”我搖頭:“但是糕點不見了……”


    “糕點不見了?”二少爺鬆開我,在井沿邊頹然坐下,雙手攀著井沿望著井裏。


    我看他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麽,我試探著問:“他是誰?他就在這口井裏?”


    我看著少年的側麵,忽然想起先前那個夢——


    簷廊的盡頭站著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


    我依稀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夢裏的那個,我俯下身在他旁邊:“你……是在等誰?荼夼?”


    我最後的這個名字剛說出口,就感到頭頂一陣淩厲的風勁,還未明白過來,那少年轉過臉來,驟然變色,一句“小心”不等說出口,他就一把將我往後推到,我們兩個人順勢滾到一邊,我再抬頭,就看見頭頂盤桓著那隻大鳥,正瞪著一雙黃光的大眼,排開雙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轉,又朝我們撲過來,我在地上翻過身子就想站起來逃跑,但看二少爺也跌坐在地,他隻是抬頭驚恐地看著大鳥,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護著烏龜一手便去拉他:“少爺!快起來!”


    但這一遲疑就已經遲了,大鳥的一隻跟人的手掌一樣大的尖爪已經抓在他的肩膀,正因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這邊躲避,那尖爪將他肩頭的衣服“嘶啦”一聲抓破一道大口,我聽得他痛呼一聲,更加嚇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傷到了,大鳥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臉頰邊劃過,雖隻似一陣風,但我緊接著就感到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也顧不得了!我攙起少爺的手臂說:“我們快回屋去避一避!”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的井裏深處發出“轟隆隆”的悶聲巨響,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從井底往上竄出來似的,頭頂的大鳥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衝去,隨即井裏噴出一股水柱,正朝著大鳥的方向,不過大鳥還是靈巧地避開了。


    水花濺了我和少爺一身,我扯著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願似地一邊走仍一邊往回頭去看,我急了:“少爺?”


    二少爺的眼睛緊盯著井口,井水就像燒滾的開水一樣漫到井口上來,裏麵肯定有什麽異常的東西!我看著二少爺的神情,他一定知道裏麵的是什麽吧?我想起那個夢境,看頭上的大鳥一時隻在半空飛轉,不敢貿然再靠近過來,我用力搖晃了一下他:“少爺,你在等什麽?這裏危險,先進屋去……”


    二少爺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進那不斷冒著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裏麵的什麽東西,我看著他的舉動,他好像什麽也沒摸到,於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幾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頭紮進井裏,連忙過去緊緊拉住他的衣服:“少爺……”我一句話還未說完,頭頂那隻大鳥發出一聲尖叫,許是看見他的身體把井口給擋住了吧,於是重新朝我們衝過來,可二少爺猶未知覺,我差點驚叫出聲,這時井中驟然噴發出一股比方才還要強烈的水柱,二少爺頓時被掀倒在一邊,但那水柱也終於打中了大鳥,強烈的水立刻將大鳥徑直推進遠處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扶起二少爺,他要是受傷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二少爺還好沒什麽大礙,隻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麽東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卻抓出來的是我的烏龜,方才驚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沒知覺,我連忙一把接過來,仔細察看它是不是受傷了,烏龜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從殼裏伸出頭看著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彎的嘴像是對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氣,就聽身後邊“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靜了,這靜是一時間募然靜下來的,反而很突兀,我回過頭去,井麵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東西慢慢浮在上麵,且越來越多,本就不寬敞的井麵頓時滿滿的一層……“嚇!那是什麽?”我指著井口,去看二少爺的臉,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慌,他看著那井麵的東西,竟然露出一絲笑意,就在這時,旁邊傳來“咕呱”一聲癩蛤蟆的叫聲,我轉眼看去,那隻大癩蛤蟆正爬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翻著那雙白眼看著我們。


    我看著癩蛤蟆就愣了,這邊廂“嘩”一聲水花揚起,水又濺了我一身一臉——“呀!”我嚇得大叫,差點沒跳起來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間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癩蛤蟆的小小影子躍在空中,化作一尾魚形恍惚就不見了。


    接著,就看見一個披著一頭散亂長發、睡眼惺忪的小童,腆著肚子站在井沿上打著個嗬欠,隻不過七八歲上下,身上圍著塊綴著藻綠亮片的肚兜,我看著他的樣子正想笑,卻冷不丁看見他白細的腳踝上竟縛著一副巨大鐐銬,還有一段比他小腿還粗的鐵鏈徑直連到井裏。


    我喉嚨裏緊了緊,再也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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