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玉靈在前,我端著蓋碗在後走來,隻見他們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湯和鵝肉餅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經撤到一邊去了。剩下的都是幾樣瓜仁果碟,二少爺看見我們來,玉靈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後在我手裏的托盤上把蓋碗裏的青圓分到兩個淨碗裏,分別擺在他們麵前。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麽?”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隻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麽,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麽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嚐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隻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裏,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裏屋子後麵的井平時都沒用麽?”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麵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麵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兩口井,一口在廚房,還有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裏,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麵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裏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後院、沒有井。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裏,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裏,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裏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隻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再一落地,這不就是那隻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裏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裏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麽,就是這隻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麽時候便能看見它在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隻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兒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裏募然想到昨夜的夢境,是怎麽回事?


    ※※※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麵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麽些年也隻見過幾麵,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強,雖然摔壞了腿,但堅持婚事不能拖,還說既然都已經選好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麽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幹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水,卻忽然聽她“呀”地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裏,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靈姐,你這是怎麽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裏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容易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麽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麽病麽?……我心裏有點怕,但又不好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隻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裏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隻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什麽剛剛鏟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又吃不飽飯,要造反雲雲,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麽意思,這種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隻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麵,囑咐我留在這裏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裏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幹幹的,草葉萎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飯屑到水池邊喂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裏遊幾圈。可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蹤影,我定了定神,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兒!”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麽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麵去幹什麽?”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裏涼快啊,那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隻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頂上傳來“撲拉撲拉”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簷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在後麵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麵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兒了?別鬧了……”


    除了拂麵而來的風,什麽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話來著,要我不要招惹那隻鳥……鳥?我想起昨夜裏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隻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裏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裏張望,什麽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麵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裏麵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裏“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麽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總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麽就跑到那屋頂上去了,萬一出什麽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裏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麵去,停在那裏,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裏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隻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裏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裏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嗎……”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隻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裏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裏:“……你想要什麽,就去要來……”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麵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裏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裏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還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裏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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