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出來,女子已經熟練地把東西都擺進木櫃了,她又叮囑我道:“少爺看書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裏都會給少爺熬粥,她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忘了。”


    我點點頭,玉靈看起來不如玉葉尼姑俊秀,但她溫柔細致,說話語調也軟軟的,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覺得親和的人。她告辭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幾步,圓石小徑上雨後濕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還沒走遠幾步,她就“哎呀”一聲,我連忙去看,隻見她跌坐在地上,燈籠也掉了,火燭把紙都燒起來,我趕緊去扶她:“玉靈姐姐,摔到哪兒了?”


    她苦著臉,裙子也因為坐在地上而弄髒了,指著前麵:“方才那邊月亮門下有一個人露了一下就不見了,我顧著看她就沒注意腳下……”


    屋裏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就勸她去洗洗手,另那個燈籠再走,玉靈也隻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裏亂跑。”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臉色:“以後晚上不要到這來!”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皺著眉頭,語氣也像是十分嫌惡,再不看玉靈一眼,甩袖進屋去:“煩死了!”


    我頓時氣緊:“玉靈姐是給你送東西來的……”玉靈卻一把拉住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我也發現我沒資格對少年這樣說話,隻好生生把話咽下去。


    玉靈悄聲寬慰我道:“少爺脾氣不太好,你可記得別惹他不高興啊?”


    我點點頭,但心裏還是忿忿不平。


    玉靈走後,我把剛晾好的茶端進去給他,他仍在那看書,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爺,用些點心麽?”


    他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由更加氣結,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書到夜裏醜正,我隻能坐在外屋桌子邊幹打瞌睡,他走來,我才一下驚醒,趕緊問他要什麽,他卻搖搖頭,自己走到外麵舀水洗手,我拿起幹淨的布出去給他,他擦了手、臉就回屋睡覺了,我並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著他自己脫了外衣,正要脫中衣的時候,見我站在旁邊不動,他疑惑地覷了我一眼,我頓時從未有過地尷尬起來,嚇得轉頭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會,聽見沒什麽聲音,才又進去,他已經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燈,關好門,拿了外麵那盞蠟燭,也胡亂洗漱一遍後,回到我自己睡覺的小屋去。


    蠟燭隻剩一小截了,我躺下來,覺得這榻怎地這般硬,而且小屋裏這般狹窄……烏龜在我枕邊伏著,倒是很乖的樣子,但眼皮半闔,想也是瞌睡著,門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點怕,不敢熄蠟,明明已經很困,但頭挨在枕頭上,腦子裏卻反而清醒了,想起爹、娘和弟弟,這個時候弟弟往往會鬧著吃奶或者不肯睡覺,娘就會哼曲兒哄著他……我喉嚨裏發瑟,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流到枕頭上,烏龜似乎也感覺到,一對小綠豆眼兒睜開看著我,我用手按在它涼涼的龜殼上:“睡吧,我也睡了。”


    ※※※


    接下來幾日,多得唐媽時時過來提點,玉靈有時也來傳話或送點什麽,從她們那裏我大致便曉得了該如何伺候二少爺、如何打理這院子裏的生活;每天清早約卯時二刻,隻要聽到兩個婆子過來打掃庭院,我就馬上起床,收拾好後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爺起床,原本我並不會替男子梳頭,但有一早玉靈專程過來教了我,我按她說的用自己的頭發試了幾遍,才學會了。


    隻是每日廚下送來的幾餐飯食總讓我心裏惴惴不安的,好一陣歹一陣,有時是白菜湯配豆腐飯,偶爾會有熏鵝肉或一碗清燉獅子頭,想來就是知道自家這位二少爺的脾氣,不會為了這類事去告狀吧?他們就隨意捉弄起來,可那少年對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話不多說,隻在屋裏看書寫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這院子裏就會無端地害怕。不論下不下雨,這裏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打掃得很幹淨,地上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樹下冷不丁常有一隻癩蛤蟆或四腳蛇跑來跳去,也沒有雀鳥,天一擦黑,就聽見屋頂或樹蔭裏有“撲啦撲啦”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是什麽大鳥,我拿燈去照也看不見什麽。


    因為院子裏潮氣太重,洗的衣服難幹,我惟有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內外衣服都拿到炭爐旁邊烘一下,這天晚上卻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後,我收拾好什物,暫且沒什麽事,就又把未幹的衣服拿到小灶邊烘著,灶上住著紅豆粥,我也得守著看火,忽然院門那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玉靈來了,就起身去迎接,可當我走到月亮門前也不見有人,想是我聽錯了吧,風吹得樹響?我回到小灶邊,衣服差不多就能幹了,我低頭一看,卻似乎少了點什麽,板凳上原放著的一件外衣不見了!


    我以為被風吹跑了,便四處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有,我又躡手躡腳走到屋裏去,二少爺正在寫字,看他專心致誌的樣子,應該他不會使這樣壞……我不死心,又四處找了一遍,連樹上都仔細看了,根本沒有衣服的蹤影,我急了,明天穿什麽?我隻有這一件好一點的外衣,白天穿著見人的,嚴府前日雖找人來給我量身給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碼也得再過幾日才拿得到,這裏規矩也嚴厲,下人必須穿得幹淨整齊……而且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塊好花布,親手給我縫製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該怎麽辦,這時一聲“咕呱”的癩蛤蟆叫聲從我身邊的草叢裏響了一下,我沒在意,但那癩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躥出好遠。


    我不經意瞥了它一眼,看見它幾下就跳到簷下的盡頭,然後一轉,就往屋後的方向去了,我來了幾日,好像還沒注意那裏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看,原來圍牆和屋子之間有一小段距離,剛好夠一個人通行,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長出腳來跑遠,肯定就在爐子附近,我轉頭仍回原地找,卻聽見頭頂一陣“嘩啦啦”大鳥的翅膀揮動的聲音,我抬起頭,隻見牆頭站著一隻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鳥,正睜著一雙冒著黃光的大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沒來得及反應那鳥就朝我身上撲來,我連忙就跑,想轉頭躲進屋裏去,但大鳥迎麵就來了,我慌不擇路隻好擠進那剛好一人寬的窄巷。


    牆壁濕漉漉的,我覺得我的衣袖、褲子肯定都蹭髒了,那大鳥究竟是從哪飛來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張開翅膀的架勢,比人伸出雙臂還要寬!我回頭看時,那大鳥仍盤桓在牆頭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飛走,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氣的是這時候竟還有一隻凶悍的大鳥來搗亂。


    “咕嚕咕嚕”——我聽到像是水井裏翻滾起來的水聲,我隻知道月亮門的旁邊有一口井,平時洗衣燒茶都是從那打水,難道這屋後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麽也看不清,就往那邊挪了幾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額頭,涼涼的,順著額角流進我的眼睛裏,我閉了閉眼,與此同時身後感覺被一雙手一推,我向前踉蹌了幾步,站穩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雖然夜色籠罩,但院子裏像是罩了一層微弱的光,能看見樹影和花草的輪廓,院子一側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輪軸架子上搭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東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沒敢動,而是回頭看看,身後的確是那幢房子,那條縫隙一樣的窄巷,原來這屋子後麵還有院子?玉靈和唐媽怎沒跟我說過?而且從不見打掃的婆子往這後邊來?這院子有點蹊蹺……我忽然全身一激靈,不會是鬼怪的幻術吧?


    “咕嚕嚕”又一串水聲,就是那口井裏發出來的,我心驚肉跳,是什麽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來這兒的吧?


    就在我正發懵之際,天空猛地落下一陣急雨來,打得我頓時手足無措,我轉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著的衣服,還是舍不得,便飛奔過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鑽進窄巷,終於回到屋前簷下。


    意外地順利!我回頭看看,沒什麽東西跟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不禁暗自慶幸。


    這時那少年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我就詫異地從頭看到腳:“你跑哪去了?我剛才喊你也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肯定樣子挺狼狽難看,趕緊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爺您叫我?什麽事?”


    “風太大,把簾子掛起來……”少年的目光帶著審視,我不自覺就把手裏的衣服藏在背後,不敢讓他看見。


    ※※※


    白絹阻隔了窗門外夜雨的溽氣,屋裏彌漫著香,有種沉悶的昏熱。


    已經亥時一刻了。


    我為少年送上熱茶,他端起杯子,忽然歎了一口氣:“他們家……不知道怎樣了?”


    “他們家?”我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到後麵去了。”我有點怯,似乎覺得這麽說會觸犯到什麽禁忌,還好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側目看著我:“屋後麵什麽也沒有,你去幹什麽?”


    “沒、沒什麽,我找樣東西……”我有點慌,還好他不多問了,隻是有點擔憂的神色,想是惦記韓奶奶。


    伺候他睡下後,我把燃著的炭爐移到睡覺的小屋裏,將重新洗好的衣服攤在旁邊的凳子上繼續烘幹,因為炭氣燠熱,我把門開著一扇,黑暗中烏龜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我頭挨在枕上,不知不覺睡去——


    從簷廊走過去,夜空明淨通透,一彎冰棱似的月掛在木蘭樹梢,現在不是木蘭花開的季節,為何大朵潔白的木蘭在風中輕輕左顧右盼……我低頭才發現手裏拿著一盞燈籠,發出青白的光芒,唉,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房子,牆壁上的畫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風吹亂的水麵泛起漣漪。


    簷廊的盡頭站著同樣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我們快去看……”


    “荼夼的箋?”我一時有些迷惘,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加快幾步跟上去,那簷廊盡頭的門裏,仿佛有一幢化現於水光中的湛藍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種深澈而沁涼的觸感。怎會有沉寂在這樣深處的庭院?我腦海裏浮現出疑問,少年這時卻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別讓鳥把箋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來,他的腰上係著的狹長飄帶隨之揚起,我追著喊道:“等等我!”


    少年側麵回過頭來望著我笑:“快……”


    我看見他的身體進入那門裏,就像融化了一般,整個恍惚起來,我更著急了,燈籠也扔到一邊,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燈籠驟然燒起來,火苗“呼”地竄起一人多高,我身後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雙臂厲聲嗬斥:“不許去!”


    “啊?”我想要掙紮,但根本不及身後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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