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索性也是睡不了覺了,我便和爹坐在外屋,看著嬸娘和三娘來來去去,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娘似乎疼得也越來越厲害,終於聽見穩婆在裏麵喊:“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用力……”


    我爹緊張得站起來又坐下去,我不斷安慰他道:“弟弟很快就出來的,爹你別急。”


    嬸娘聽見我這麽說,就笑:“傻丫頭,就知道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


    桃三娘則在一旁笑。


    我撇嘴,抱住爹的手臂:“才不會咧!”


    我爹隻是勉強笑笑,很明顯他的心思都不在聽我們說話。


    遠處時不時還能隱隱聽見那紹興婆子在哭喊“阿官”,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嗬欠:“不知道香姐找回來沒有?”


    ※※※


    約寅時二刻時分,屋裏猛地傳出“哇哇”的哭聲,我爹立刻兩眼冒光衝到房門口朝裏麵喊:“生了?男孩女孩?”


    桃三娘在屋裏答道:“好個小子呢!”


    我爹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不一會兒,穩婆抱著繈褓出來,我爹趕緊過去接在手中,我也湊上去看,弟弟像個皺巴巴小貓兒似的,額上稀稀拉拉幾撮胎發下的眼睛,也是眯縫著睜不開……我才知道小孩子剛生出來竟是這副模樣。


    屋外的竹枝兒巷裏一陣雜亂的腳步,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快來人……”


    我跑出去看,是那幾位叔叔找到香姐了,據說起初一直追不上人,後來就跟不見了,等到再發現她時,她卻在一棵樹下昏倒著,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但樹上又沒掛著繩子,不像是上吊,再摸摸鼻息還有氣,於是就帶回來了。


    “嚇!那孩子著了什麽魔障了?”隔壁嬸娘驚疑道。


    我看看桃三娘,桃三娘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爹這時已經“茲溜”一下鑽到屋裏去看我娘了,我便跟著他進去,正聽見娘問爹:“這孩子該叫什麽好?”


    我爹隻一個勁傻笑:“改天找位先生問問,這崽子挺沉,比月兒剛出來的時候沉。”


    我好奇地看著娘,她蒼白著臉,但是神情安寧,我扶她坐起來吃了兩口紅糖雞蛋,弟弟就哭起來,她趕緊抱過來喂奶。


    我爹又讓大家都吃了紅糖雞蛋,給錢穩婆把她打發走,隔壁嬸娘和桃三娘也告辭走了,爹把她們送出門去並說回頭再備禮答謝,我把家裏收拾了一下,東方天色發白,我才上床去睡了。


    ※※※


    興兒姐難產,已經一天一夜了,還是沒見孩子出來,穩婆、大夫都請來過幾位,但都束手無策,據說興兒姐現在連叫喊的力氣也沒了,周老榆的女兒香姐也著了魘昏迷不醒,周老榆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人急得撞牆。


    我們家卻沉浸在歡欣喜悅裏,我爹一整天都不出去了,呆在家裏來回忙活,一大早就拿出銀子讓我去菜市買回兩對蹄膀、一隻肥鴨、一隻老雞、一籃雞蛋,要拿老雞煲蹄膀給我娘吃,又把鴨子煨熟了一半送給隔壁嬸娘,另一半給桃三娘。還有煮了一大鍋的紅蛋,把竹枝兒巷裏每家每戶人都送到,我便按照爹的指示一一去做,屋裏時不時傳出弟弟的哭聲,還有娘抱著他哄嗬的聲音,爹又拿出木頭要專給弟弟造一個小板凳,連隔壁嬸娘都笑說我們家這下子熱鬧得不得了。


    今天的天氣終於恢複了清明時節的灰淡,半空的鉛雲看起來很厚,雨還沒下來,我到周家送紅蛋的時候,絲毫不敢露出高興的神色,那大榆樹下還有一堆燒完的紙錢灰燼,紹興婆子在院子裏的架著一口鍋不知又在煮什麽,我向他們問了好,把紅蛋放下,然後問紹興婆子香姐怎麽樣了?那婆子搖搖頭,指著屋裏,告訴我她剛醒來了,但就是躺在床上發愣。


    我便進屋去看香姐,果然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脖上一道勒痕紫紅紫紅的,我走到床邊,輕聲喚她:“香姐?”


    香姐的眼皮子動了動,看樣子是醒著的,但她卻沒睜眼看我,我把一個紅蛋放到她枕邊,正轉身要走,她卻突然坐起來,把枕邊的紅蛋拿起就往門外用力擲去,我驚呆了,聽見紅蛋“撲啦”一聲落地破裂,她原本直愣愣的眼中卻滾下兩顆淚來,然後她又倒身拿被子蒙住頭,我趕緊退出來。


    紹興婆子和周榆都沒過多理會我,我便自己走了。但香姐的樣子讓我很揪心,想到先前王家嬸娘說香姐的娘死得冤屈,莫非是這個緣故?


    傍晚時分,飄起了毛毛細雨,我在院子裏洗碗,被那雨飄進衣領,覺得一陣寒涼,遠處歡香館門首的紅燈籠亮起來了,這個時候行人極少,估計客人也不多吧?竹枝兒巷裏有一陣踩水的腳步,我有意無意望出去,竟看見香姐一個人在急匆匆走過去,我頓時一驚:怎麽香姐又一個人跑出去了?看樣子還沒人發現她。


    我洗完碗並抹幹淨手,看家裏已經沒什麽事要做了,便開門循著香姐剛剛走掉的方向跟去。


    從柳青街的另一頭走過去,能直通運河邗溝,這一路民居就會越來越少,我不知道香姐為什麽專往那偏僻的地方去,昨晚那些叔叔是說是在一棵大樹下找到她的,說不定她今天還會去那個地方?


    我打著傘一路走,經過幾個巷子口,終於看見遠處一處坍塌的舊牆邊一棵老柳樹下站了一個人影,從那和我相仿的身量來看,應是香姐無疑。


    她必定有什麽不妥,我沒敢聲張,放輕了腳步靠近,約距還有數十步遠時,我依稀看清香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哭,我靠得更近時,天空忽然劃出一道白刺的閃電,我驟然看見那老柳樹底下,香姐的麵前,有另一個白色的人形。


    “嚇!”我一時立住了腳,待仔細看真些,仿佛是個披發的女人模樣,我不禁全身激起一股寒意,那香姐卻一行哭一行在說著什麽,我不知該不該繼續走過去。


    雨漸漸下得大了,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我的傘上,油紙發出“噠噠”的細碎聲,我下意識就想往後退,卻一腳踏進了一灘泥水裏,香姐頓時驚覺,她回過頭來望向我的方向,一瞬間我卻看見一片白霧從老柳樹下迅速擴散起來,隻覺一股徹骨的冷風迎麵刮來——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個人影從我麵前掠過,我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愣著幹什麽?快跑!”


    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被拉著跑了起來,傘也失手掉了,我定睛才看清我前麵的人是誰:“小武?”


    小武的腳步飛快,他回頭看著我笑著道:“笨丫頭!你跑到這來找死麽?”


    “找死?”我疑惑道,但這時候已經感覺頸後一股冷風,我回過頭去看時,赫然一個脖束麻繩、凸眼吐舌的披發青麵女鬼朝我撲來!


    我驚得腳底一個踉蹌,腦子裏一片空白,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倒身跌坐在地,小武則也停下腳步,立在我身邊,青麵女鬼一口一口噴著白色的寒氣,我能感覺到刺骨的冰冷和特異的腥臭,小武卻俯下身一手捂住我的口鼻:“別吸氣!”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遲了,我隻覺全身一陣凍木,女鬼此刻伸出一雙利爪朝我和小武的頭頂抓來,小武猛一抬頭大喊一聲:“去!”


    女鬼的利爪立刻好像冰柱遇到火球一樣,被齊腕消融掉了,女鬼頓時被駭退了幾步,我想趁這機會爬起身逃跑,卻發現手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根本抬不起一指頭,小武將我的一條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來!背你!”


    這個時候我也沒餘力多想了,小武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卻感到額頭一陣暈眩,卻忽然聽見旁邊的香姐驚呼一聲:“娘!”


    “娘?”我剩下不多的一點意識裏還是一怔。


    雨水“嘩嘩”地打在我們身上,我的眼睛被模糊了,隻能看見那女鬼全身像一片白霧,香姐的聲音帶著哭腔喊道:“娘,你若非要取人的性命,你就取了我的命吧!不要再去傷害其他人了,二娘也不是壞人……爹當年冤枉了你、你跟別人……但他已經知道錯了,對你的死一直十分內疚,這些年也一直未娶,每天、每天在家裏供你的牌位啊!”


    女鬼那猙獰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她是否有聽見香姐說的話,她用剩下的一隻手從自己脖子上取下麻繩,望了香姐一眼,就“呼”地刮起一股陰風不見了。


    “不好,她往竹枝兒巷去了!”小武說道,香姐一聽,急得跺腳道:“娘!你別去!”說著就要追去。


    小武卻喊住她:“你等等!”


    香姐詫異地站住,回頭望著我倆,小武道:“你不要直接回家,你去歡香館找桃三娘,她能幫你。”


    “桃三娘?”香姐半信半疑,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問那麽多了,她一咬牙回頭就跑走了。


    小武回過臉來看看我,我一頭一臉都是雨水,全身冷得打顫,他仍是一貫打趣我地說:“怎樣?笨丫頭,這回可要生病了。”


    我沒力氣和他鬥嘴皮子,白了他一眼,小武笑了笑沒再說什麽,便把我背在背上往回走,我說:“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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