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秀才一反平素溫文內向的樣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聲色俱厲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麽?”


    女人一時語塞,但隨即又掙紮罵道:“方才是有鬼怪魘著我了,那些都是胡說的!你死人麽,這也信?”


    但薑秀才任憑她怎麽說,就是鐵了心地拽著她往前走,趙大爺和養娘在一邊跟著勸解,也無濟於事,我和譚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麽都不好說,隻能跟在後麵看著。


    薑秀才把女人帶到麵前一間正屋,廳堂正中竟是擺著畫像和牌位,屋梁吊著長明燈,隻是一眼就能看見屋梁、門檻等處都有許多被火焚燒過的痕跡。薑秀才硬是將女人拉進屋,然後叫趙家小廝把筆、紙拿來,鋪在牌位前的桌上,飛快把筆頭蘸了墨水就開始寫。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麽,一會兒卻聽到那女人尖聲慘叫:“你寫休書?你要休了我?”


    薑秀才什麽也不說,隻是一直低頭寫著。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幾番想搶筆,但薑秀才都決絕地把她推來,並且叫養娘把女人攔住,養娘是向著女人的,便也幫著連連哀求。


    看局麵鬧成這樣,趙大爺還算冷靜,從衣服裏拿出錢來回頭分別交給譚大夫與桃三娘,說薑家鬧的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於是打發我們快走,我也巴不得一聲,跟著譚大夫和桃三娘趕緊離了薑家。


    天時已晚,經過在薑家這一番鬧哄哄的場麵,我的腦子都犯暈發脹,而且三個人都沒吃晚飯,譚大夫就隨我們一起回到歡香館,草草在歡香館拿冷飯泡湯吃過便各自回家不提。


    後來,有關薑廩生家那離奇恩怨的官司,被整個江都城裏的人傳至過了新年也未止歇。薑秀才的正方李氏被薑秀才以“七出”之中數條為由休棄,然後再以謀害家婆,犯下人倫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後即按律受刑。


    關於李氏是如何肯說出害人實情的來龍去脈,也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有說是薑家祖宗顯靈,先是附身於其家黃狗身上對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產後身體虛弱,才又魘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說出實話的;可又有人說,她發瘋那日恰好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專司人間家宅善惡的神明,你這家人若真有惡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給神祗的嘴巴也是無用,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這趟未必就是薑家祖宗顯靈,而是李氏拿血腥汙穢褻瀆觸怒了灶神,灶神於是幻化玄妙,懲奸除惡的。


    我想,那天預先來歡香館請桃三娘做糖的,必是薑家那位祖爺吧?他知道不孝的孫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習俗薑家自然要給灶神上供糖希求減輕罪過的,桃三娘幫他做好這個糖滿他的願,隻是灶神是否領這個情就未必可知了。


    這樁官司了了之後,聽人們說,薑家那位通房丫頭梅香,經曆這番牢獄之災後回到薑家,薑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臘月三十還特地請歡香館的桃三娘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紅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時攜著她正兒八經跪過,就開始讓全家上下都對她稱少奶奶,隻擬等年節過後便擇日為她做名分,扶正為妻房呢,眾人都說這才是天理不虧。


    二、金穀酒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發的生機。


    歡香館裏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裏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裏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係,她從不嫌費那炭錢,可但凡隻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裏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裏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裏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裏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隻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那淒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


    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醃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幹並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麵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裏麵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幹淨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裏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麽?”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裏新請來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裏:“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麽?”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係著圍裙罷了,沒什麽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裏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醃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麵帶笑意審視著讚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裏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隻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隻有孔先生醉有什麽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台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裏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裏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麵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麽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紀與我也相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裏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麽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麽?”那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裏拿過書,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裏,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裏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麽蒸包子饅頭?真是褻瀆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讚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隻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並不多說什麽。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麵廚房去,我便也跟著她後麵,到了廚房裏,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鱅魚,“乓乓”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然後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台麵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鱅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著一塊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裏做學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裏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隻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幹淨,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裏,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決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麽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夥伴一起吃了,之後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裏,先生睡醒覺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於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麵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裏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裏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於是當著眾人的麵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裏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幹淨,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麽拉過來給自己杯裏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隻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麵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隻有油豆腐和豆幹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麽叫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麽?”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穀園,可是修得清溪縈回,亭台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嗬,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穀園裏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讚歎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隻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一道涼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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