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武爽利地答應一句。


    最後,桃三娘還拿出一碟事先已經做好的、數十個表麵印出雞鴨模樣好看的糖餅子來,以硬紙包好,讓我拿著,我們一行三人便出發了。


    逍遙客棧是座落在運河邊上,是江都本地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紅牆,十分氣勢。


    我因隨桃三娘送飯菜來給這裏的客人,曾來過這裏一次,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這門前停著的馬車、河裏泊著的船舫、來往穿梭的家丁傭人,我想起爹說昨日這裏鬧蛇的情景,可想而知會引起多大的響動。


    有一條大黃狗似乎聞到了我們提的食盒裏飄出來的香味,吐著舌頭一直跟著我們後麵走,我跺腳去嚇它,它卻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許是知道你拿著糖餅呢,別惹急了撲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剛剛才睡醒起身,在逍遙客棧二樓一間開窗對水的包間裏,點著香,童兒烹著茶,桂卿、愛月隻是薄施了點脂粉,樣子看起來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親近些。


    逍遙客棧的夥計已經為他們擺上清粥和幾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時候著實不明白像他們那樣富貴有錢的人,為什麽這裏吃著這家的飯菜,那邊還要另叫別的飯館送東西來,他們的肚子居然也能裝得下?


    王葵安看見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板娘,你的兒子嗎?都這麽大啦?”


    小武聽見,做了個鬼臉。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啊,王公子真會說笑。”


    “哎,這麽標致的老板娘,還怕沒福氣?”王葵安冷哼笑著說,正好桃三娘為他們端上紅煨鴨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嘖嘖,這雙手居然還這麽白嫩,老板娘怎麽保養的?張兄,你說是不是?”


    他問的是旁邊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應該就是昨天和公子說的那個從臨安來的朋友吧,他聽王葵安這麽說笑,又看看桃三娘,卻臉上有點不自在,勉強幹笑了笑,轉去看和公子的臉色,和公子麵無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別處,王葵安覺得無趣,隻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麵子掛不住,連忙打圓場道:“老板娘的風情綽約,還不是早就看見了的,你今天才誇這話,真是後知後覺了。”


    愛月挨近和公子身邊:“你大早的,怎麽不高興了?”


    和公子搖搖頭:“沒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悅,臉板著。


    我見桃三娘把食盒裏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裏的糖餅包遞給她,但她卻好像視而不見一般,根本不接,我有點詫異,突然這時樓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鬧蛇?


    屋子裏靠近窗戶的人,都循聲去看,我也正想到窗邊去看怎麽回事,桃三娘轉身一把從我懷裏拿過糖餅包,然後走到另一扇窗邊,低頭朝下望去,我還未反應過來,她的手好像一個不小心,一包東西飛了出去——


    樓底下一陣“唧唧呱呱”活雞活鴨的直著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誰把雞鴨從樓上扔下來?把大爺的衣服都弄髒了……”


    我趕緊也跑到窗邊往下看,隻見下麵已經亂成一團,十多隻雞鴨受到驚嚇,拍著翅膀在那又跳又飛,好幾個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趕,地上還有數條黑色的蛇,好像是從運河裏爬上來的。


    愛月這時也伸出去看見了下麵的情形,頓時花容失色,尖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似乎沒看見桃三娘方才把糖餅扔下去的動作?我去望愛月,卻正好觸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覺得那目光冰冷異常,不像是一個人慣常會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來。


    王葵安正看熱鬧看得高興:“喲!誰家的雞鴨籠子壞了?”他旁邊那個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門去,王葵安一愣:“誒?張兄去哪?”可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卻瞥見一直不作聲的小武跟在那人後麵也出去了。


    我繼續扒在窗台看樓下,隻見那些受驚的雞鴨不知怎麽的,一徑靈活地躲避人們的追趕,一邊還用嘴和腳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雞鴨,五六條分別四散著逃竄,那些追趕雞鴨的人們,也被搞得團團轉,不是互相撞到一塊,就是被雞鴨飛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著反覺得挺滑稽可笑的,旁邊同樣在引頸觀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則麵帶著慣常的那樣微笑,看著下麵,知道我看她,便轉過臉來對我寬慰點點頭,低聲說:“放心,沒事的。”


    剛說完,這邊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邊的愛月嚇了一跳:“怎麽?”


    和公子站起身,麵凝重霜盯著桃三娘半晌,愛月不知他究竟怎麽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麽?幹嘛這麽看著老板娘?”


    和公子也許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把話出口,又或者礙於愛月、王葵安他們在場,這時王葵安也覺出異樣來,放下了手裏筷子:“和兄,你這是?”


    樓外忽然響起比先前更強烈的喧嘩,有人大喊:“蛇……好大、大……”聲音失腔怪調,接著還有“嘩嘩”的好像什麽東西拍在水麵發出的聲音,屋裏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邊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緊,嚇得差點腿軟,隻見運河水中,浮出一個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條頭像笆鬥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從水中探出頭來,一雙黑瞳的紅眼睛,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映得鋥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拚命甩,我們站在樓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還有個東西——


    “啊!小武!”我指著驚喊。隻見小武整個小小的身子正緊緊蜷住抱著蛇尾,大蛇似乎是為了擺脫他,因此不斷將尾巴亂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雞鴨還在“呱呱喳喳”地亂飛亂跑,逍遙客棧裏也是人聲鼎沸起來,可能都在往什麽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邊桃三娘,但抓了個空,我才發現桃三娘已經走開了,我再去看其他人,隻有愛月和桂卿兩個還在,但都是被嚇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與和公子也不見了蹤影。


    我趕緊追出門去,客棧裏的客人都被驚動了,走廊裏小廝丫鬟們慌慌張張地出來進去,都在嚷嚷說外麵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從二樓下去,大廳裏也沒看見他們。


    我跑出客棧的門口,河麵一時間看不見那蛇了,但水紋漣漪還是蕩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著岸邊,應該是沉進水裏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進去了?這裏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圍想求助,卻發現大人都跑光了,隻有那些雞鴨在,有兩三條黑蛇都被它們啄死了,癱在那裏一動不動,有隻鴨子還用腳掌去踏其中一條蛇的頭,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還是得去找桃三娘,讓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著,打算回頭去找人時,水麵又“嘩”地一聲分開,我望過去,頓時頭發又一陣發麻,隻見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麵,我連連後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卻沒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兩聲小武的名字,可答應我的卻是更大一個水花,蛇頭從水裏冒出來了。


    蛇頭距離我大約隻有二三丈遠,笆鬥一樣大的頭,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雙眼已經紅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來,小武的一條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頸子,大蛇看樣子已經掙紮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開,反倒是被他箍得舌頭都耷拉了出來,我驚慌地喊他:“小武!你沒事吧?”


    小武滿臉滿身都濕透了,那一頭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發因為濕了水,幾乎根根倒豎起來,但見他咧開嘴大笑:“什麽事也沒……”一句話沒說完,蛇頭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了,濺起大大的水花,我趕緊後退幾步,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辦?我得去找三娘!


    我沒頭蒼蠅一樣圍著逍遙客棧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們的蹤影,倒是看見後院那邊集結了一幫人,都拿著繩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亂哄哄的,我去拉他們其中一個說:“大蛇把個男孩子帶下水了,你們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說剛才看見個男孩子在水裏拽住了蛇尾,眾人聽說趕緊往那邊走,我自己仍繼續去找桃三娘。


    從逍遙客棧的後院有個小門出去,是一條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隻是伸出頭去張望了一下,本以為他們不會在那,哪知正好看見遠處穿著一襲白衣袍的和公子,還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過去,卻發現和公子此時正一手扣著王葵安的喉嚨,王葵安整個人被他輕而易舉地雙腳離地提著,並且雙眼翻白,似乎已經厥過去了。


    我不敢喊出聲了,隻遠遠在一旁看著,桃三娘此時正抬起左手,捋了捋左鬢的發,沒有說什麽,反而那和公子氣急敗壞道:“莫逼我,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況且我也照顧過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聲音聽來不緊不慢:“住在城郊荒塚的狐狸曾拜托過我幫她們調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該來了江都之後,仗著道行比它們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經讓她們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還不夠麽?”和公子惡狠狠道。


    “那荒塚是數百年前貴人的埋骨之處,也算是有天地風水的地穴,你隨便找來個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況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來了未免壞了這裏的規矩……我本不想管你們的事,隻是你也未免太過於囂張,還張勢惑亂這裏的人,那寡婦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來雷劫,隻怕你牽連到這裏其它無辜,我在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說著,語氣並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但我覺得那王葵安的樣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鬆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腳底發軟,差點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終於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個破口袋一樣扔到腳邊地上,他全身蜷縮著像是在抽搐,也緩不過勁來:“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隱忍著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對桃三娘說這句話,忽然他又想起什麽:“還有,你叫那個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搖搖頭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沒有想對他怎麽樣,那小鬼要做什麽,我也攔不住啊。”


    和公子聽到這,臉色頓時變黑——是整張臉頓時浮現出一片片黑色鱗甲狀的東西,以至於看起來變成那種可怕的青黑,同時他的身體也在發生奇特的扭曲,我嚇得抑製不住地大叫起來,隻見他的手腳縮進衣服裏,但身子卻無限拉長,他的腦袋也漲起輪子大,桃三娘回頭看見我,喊了我一聲:“月兒!”並且連忙返身到我身邊來,搖著我的肩:“別站在這,你快回客棧裏去。”


    “噢……”我如夢初醒,這時隻見那和公子已經完全變成一條和外麵河裏一樣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問,聽桃三娘的話轉頭沒命地逃回客棧的門裏。耳邊隻聽見一陣“淅瀝沙拉”的樹和草被翻動的聲音,我臨進門裏回頭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著這邊過來了,我嚇得拚命跑,徑直跑到客棧的後麵廚房,那還有好幾個人在忙活,他們倒沒在意我,但隨即隻聽見幾丈開完的一堵牆“轟隆”一聲倒塌,那蛇似乎就朝著運河岸邊去了,我連忙也通過院門過了回廊到前麵大廳去,那邊沒有傳來水花翻騰的聲音,反倒是人聲沸騰,屋子裏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棧大門口去看熱鬧了,我根本擠不出去,沒辦法,就往上跑到二樓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飯的房間還開著門,我進去一看,愛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來了,我趕緊扒到窗戶上一望,隻見下麵岸上躺著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還垂到水裏,此刻它不知怎麽,癱在那裏根本不動彈了,一群人原本圍在那,但這時不曉得哪裏刮起一陣怪風,我在二樓,那風也把窗戶吹得“砰”一下闔上,我用了好大力氣才推開一點,往下看去,怪風吹起一股沙塵,我勉強能看清是和公子變成的那一條大蛇竄了出來,伸長的尾巴把路麵的馬車一掃,馬匹也都驚慌起來,拉起車拚命撩蹄子,人群又嚇得四散逃命起來。


    小武呢?我腦子裏轉念就想到,大風吹著那蛇,也不見它動了,難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進水裏沒爬上來?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和公子變成的那條大蛇用頭將那不動的蛇往水裏拱,兩條相比起來,竟然和公子變的蛇比水裏那蛇還要大,隻見他幾下就把那蛇的身體推進了水裏,這時風又“砰”地把我麵前的窗戶給吹關上了,我再用力去推開,卻一下子灌進了一股風沙,我隻覺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隻好俯下身子去雙手捂住眼,眼淚水止不住地就湧出來,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隻能不斷眨著眼皮好讓沙子隨眼淚一起流出來,好半天眼睛才緩過來,我再起身去推開窗子,外麵的風卻已經停了,樓下一片狼藉,幾輛馬車也因為馬受驚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簾子也被大風掀翻了,雜七雜八的什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那兩條蛇也不見蹤影了!


    我仔細到處張望了一下,好像也沒人敢走到外麵去,估計都躲進樓裏麵了吧?我這才轉身下樓去,果然下麵大廳裏聚集了很多人,客棧的門也被關上了,不少人隔著門縫在朝外麵看,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其中我還聽見有人嚷嚷說,方才那水裏的蛇好像被一個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裏箍著蛇的脖子,蛇掙紮了沒幾下,他把這蛇的脖子扭斷了,還在蛇的頸子裏抽出一條白白的東西來,怕是蛇筋咧;旁人則也有反駁的,說那蛇水桶那般粗,一個小孩子哪有那樣的力氣?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說,的確是看見了,那小孩以前從未見過,絕不是這附近人家的小孩……這時有大膽的人開門出去了,我踮起腳尖想在人堆裏找找見不見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應該不會在這裏,還是去後院看看,哪知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站在我麵前笑吟吟地低頭看著我,我高興地過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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