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覺得麵子上掛不住,那長沙人倒背著手,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走到水邊,盯著水裏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著我站起來,我還是很擔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張望,果然船已經綁好幾根大繩子,眾人用力正將船拉回來了。


    “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低聲對我說。


    “三娘,已經快到子時了……”我擔憂地問道:“春陽他們不是還得殺一個人麽?”


    “嗯,其實方才真是嚇到我了,我以為他們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裏一驚,腦子裏回想方才的一幕:“那麽說,方才我在水裏看見的,都是真的?不過……”


    “不過春陽好像並不想殺你,或許剛才他弟弟想對你下手的,不過他還是製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聲:“他們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誰?”


    “噓——”


    風募地又強盛起來了,在河麵上打著旋兒,天空上隱隱能感覺到層雲堆積,還有沉悶的仿佛是雷聲在滾。船終於靠岸了,爹下了船來。


    “爹!”我喊一聲,跑過去。


    “桃月兒?”爹看見我臉上充滿疑惑:“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和娘都好擔心你,這裏死了兩個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裏石頭落地的感覺。


    “是你娘叫你來到?”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帶我來的。”我仰望著爹的臉,他一臉疲憊憔悴,也是驚魂未定。


    風呼呼地在我耳邊過,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裏去!”我聽見那長沙人喊。


    人們手忙腳亂地吆喝著收拾,爹也拉著我和三娘說:“先去避避風吧!”


    這時有人喊:“趙先生,站在邊上太危險!”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經被大風吹得熄滅了,隻覺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誰是誰。


    “可能還要下雨,快走!”爹扯著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細,果然沒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們好多人都擠在逍遙客棧的大堂裏。逍遙客棧本來是隻接待貴客的地方,可這會兒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麵子上,沒有辦法阻止。


    我冷得陣陣發抖,桃三娘拿出銀子讓廚房給我煮薑糖水,我爹推辭半天,絕對不肯收,這時忽然有人問:“趙先生?趙先生在哪兒?元大人有請!”


    大堂裏的人都麵麵相覷,這裏沒有那長沙人的影子,我驚恐地望向三娘,她對我搖搖頭,意思是不許我作聲。


    “難道還在外麵?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說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紛紛揣測,也有人說,要不找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駁道,這麽大的風雨,去哪兒找人?有人指著我說:“剛才這小丫頭是命大,掉進水裏還能自己冒出來抓住繩子。”


    桃三娘攬著我的肩,一邊撥我的濕頭發,並沒理會那些人的話,看樣子,是絕對沒人肯出去找那長沙人的了,我抬頭看著三娘的臉,她的神情肅穆,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風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爺沒再露麵,估計已經在樓上的客房休息去了,隻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著打點。那個長沙人也一直沒有露麵。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撐著不肯閉眼,爹卻還不能回去,因為工錢還得等到明日才發,再說折騰了半夜,船也有損傷,明日還得修整。桃三娘讓李二背著我,爹對三娘再三道謝,拜托他們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遠、很黑,路上空空蕩蕩的,兩邊的樹在輕輕搖晃,也很靜。


    “三娘,那個人死了嗎?”我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桃三娘沒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對這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但我心裏好怕。


    “為什麽他們能夠輕易就殺掉一個人?人為什麽這麽容易就被殺死?”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但我試圖不表露出來,不想被三娘發現:“餓鬼很可憐……但他們為什麽可以隨便就殺人?”


    桃三娘這一次沒有回答我,她隻是望著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側著臉就能一直看著她,夜裏她的身影也是一團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陽已經如願以償了吧,他會怎麽把船帶走?他那個說話聲音稚氣,一副微笑吟吟帶著虎牙的弟弟,真的一點都不像是會是殺人吃肉的鬼怪……為什麽都看不出來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為什麽……


    ※※※


    桃三娘為那個長沙人做的金絲粉,他沒有吃完,就再也不見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一個人憑空就不見了蹤影,聽到很多人在那裏頻頻猜測他的去向,甚至後來很多人去河裏打撈,但卻連屍身都找不到。


    我覺得,他那麽戀著家鄉,死後會不會順著河流回去呢?不過桃三娘說,子時死的這個人,是春陽喂給到時幫他開船的鬼,那就是說,會連身體也被吃掉嗎?好殘忍……


    那艘船並沒有受到什麽毀壞,但後來元老爺也沒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麽停在運河邊。沒幾日就快到中秋節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們都議論紛紛,它果然是不詳的,船上恐怕是藏著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來,最低限度,爹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我就很滿足了。


    回來之後,因為落水著涼,我病了一場,但之後回想起來,我掉進水裏春陽卻沒有要了我的命,也還是萬幸!當時在幻象之中,差一點就進了那屋裏去……也許進去就沒命了,但我發覺是假的,是因為他當時回過頭來看我時那微皺眉頭那種目光,似乎在叫我快點離開這裏。我撿回一條命,其實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春陽的眼神裏竟有種悲哀,隨意就能奪走人類性命的餓鬼,如此可恨……卻又如此悲哀,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十二、紙花蜜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裏桂花蜜酒、酥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裏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裏打掃一番,沒有多餘房間,隻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裏麵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幹淨,鋪上幹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鋪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於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隻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產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裏,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麽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幹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歎息一句。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雇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隻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鋪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顏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釵,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製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隻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裏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裏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裏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托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幹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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