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鬥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隻能呆在那裏怔怔地盯住它,手裏的食盒“咣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裏麵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咽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裏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麽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隻是說算了,不值什麽。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麵,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裏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隻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隻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黴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裏我中午才衝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衝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隻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裏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鬥篷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裏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裏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入大門裏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隻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裏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裏沒下來,我隻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裏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產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為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裏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裏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麵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裏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裏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裏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裏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裏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隻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麵麵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麽,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兒,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鋪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裏,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裏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台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麽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麵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裏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為什麽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裏……”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麽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裏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為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裏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板娘!來兩碗陽春麵!”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裏去了?但我隻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隻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裏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麵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麵那片荒地裏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麵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麽,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麽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麽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裏麵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雖然聽不見,但也覺得那人很惡心。


    何大端著麵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兒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才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麵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麽,我也就不問了。


    ※※※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麽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了,便會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閑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麽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麽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盡快痊愈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守禮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麽!”江婆婆咂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麽病?很難治好麽?”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麽心病?”我還追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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