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我隨桃三娘到後院廚房去,院子裏有一堆新買回的冬筍,我幫著桃三娘一起剝筍皮做糟冬筍,一直忙到午飯時,店裏暫時沒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歡香館,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應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醃冬芥菜配冬筍、臘肉炒一道菜,然後豆腐、醬菜苔梗點幾滴麻油做一大碗湯,我和三娘坐一處吃飯。


    店裏忽進來兩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來走了不少路,進來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給他們倒上茶,隻聽那年輕的說:“真是晦氣!這大夫居然也回鄉探親去了,找不來大夫,回去可怎麽交代?”


    我心忖:“鎮上明明有大夫,還要跑去很遠的地方請麽?”


    那中年男人喝著熱茶:“這方圓百裏,隻有他專治婦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麽,家裏那位姨娘的命還不知道如何呢。”


    年輕人“哼”了一聲:“可不是麽,磨死個人。”


    “快隨便吃點,趕回去是要緊。”中年男人說著,喊來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麽,隻讓廚房盡快上兩個菜。


    桃三娘由著何大李二去張羅,自己仍坐著喝茶並看著我吃飯,又問我:“快過年了,你娘給你做什麽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問:“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時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給你爹娘嚐嚐?”


    我點頭:“待會吃完了飯,三娘是不是還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醬油裏放了貯存的霜雪水,味道就變好了。”


    “今天的雪,還不夠大。”桃三娘笑笑:“其實,要是嫌找幹淨雪太費事,也可以用臘月裏的河水代替,貯存在埕子裏,待到三伏天再拿出來做酸梅湯,也是極好的。”


    “噢。”我驚歎地點頭。


    那二人匆匆吃完飯,結了帳便走了。


    我起初也沒在意,下午回到家裏,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閑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逮到新鮮事情,就會特別興奮的樣子,我娘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裏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裏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裏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麽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產唄。”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裏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裏大的那個隻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咦……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裏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麵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麽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產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為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裏麵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餘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麵點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哪會有這樣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幾句,她手裏一直不停地給我縫著一件紅的新棉襖,她說還好我長得慢,現身上這一件棉襖穿了兩個冬天,今年才顯得短了,所以趕著年前做完這件新的穿著過年便是,我看著娘手裏快做好的棉襖,心裏喜孜孜的,也就把嬸娘剛才說陳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嬸娘又扯了一會別的話,看窗戶透進來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辭走了。


    ※※※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麽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麵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澈澄淨的顏色。


    咦?那不是陳大姐麽?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裏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麵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麽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麽神氣,就這麽走過去,看樣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經意一回頭,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繈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嗎?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床上,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裏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麽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


    歡香館裏,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麵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麵,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餘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擀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麵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麵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麵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複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隻是默不做聲沒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裏堆著許多粉麵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麵酥:“不管怎麽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麵酥,因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裏時,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夾碎了。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愛吃這個,小時候她們家大人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麵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麽說道,做麵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麵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裏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隻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為什麽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麽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


    冬天日頭短,暮沉沉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麵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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