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著矮牆朝遠處的歡香館張望,夜幕之中,沒有房屋的輪廓,隻有懸掛於飯館門前,那兩個夜裏長明的紅色燈籠,在發出隱隱若現的光火。


    才過了小滿,天氣還是濕濕涼涼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氣還是青苔,腳下有點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隻想看看他們究竟回來沒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過,已經子時了,他們卻還未回來?


    那一雙紅燈籠在那裏靜靜地亮著,我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推開院門,朝歡香館走去。


    門緊鎖著,裏麵沒有光,我詫異地想,難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轉而跑到歡香館的側門去,那兒有個小小的馬廄,是給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廚房外邊一個大缸裏養魚外,卻不養其它任何動物,包括小狗。我從馬廄的小門往裏看,院子裏有光,還有陣陣香味!


    我伸著脖子深吸一口,是剛剛蒸熟的米飯香氣!


    我試著推了推門,居然“吱呀”一聲就開了,我趕緊邁進門去,但不敢聲張,隻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幾步,正好有一個拐角,我伸出頭朝院裏看,果然看見一口幾十斤的大鍋,裏麵熱氣蒸騰的滿滿一鍋黃米飯。


    還有一個平時專門掌管廚房叫何二的廚子,在地上已攤開鋪好了一張幹淨竹席,桃三娘圍繞著竹席四周,正分別點了五盞蠟燭,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幹什麽,便不敢出聲去打擾她,隻見何二拿著葫蘆瓢,舀出許多黃米飯在席子上,桃三娘則正襟朝竹席和蠟燭拜了拜,才附身開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飯,熟練地先將一大團用手規整成圓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後我驚異地發現她竟然把所有黃米飯堆砌成一個人形!


    何二在旁邊一聲不響,默默幫助她忙活著,一切都熟視無睹的模樣。


    難道三娘又在做什麽好吃的?我興奮地想,也就沒了戒備心走了出來,隻是挨著牆角站著,看他們忙。


    桃三娘把整個人形做好後,轉過頭來突然看見我在,顯然嚇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嚇得一怔。


    不過她很快又露出笑容:“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在自己家裏好好睡覺呢?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麽?”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


    “三娘,你在做什麽好吃的?”我抬頭望著她卻反問道,我不想回答她為什麽我沒在家好好睡覺。


    “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牽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盤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麽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讓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盤,我往後一仰,頭抵著石磨就睡著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腳步、說話的嘈雜聲吵醒。


    張玉才一身黑頭土臉的,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懷裏橫抱著一個衣衫藏汙破損、蓬頭垢麵的小個子女人,何大何二點起好幾盞燈,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爐子上燒著一大鍋水,桃三娘拿著兩個小瓷瓶和一卷白紗布,招呼他們:“快進這屋來吧,這房間剛才李二已經收拾幹淨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著他們忙亂著進了院子角落頭一個房間,李二裝了一盆水也跟了進去,又聽得桃三娘說:“何二,去裝碗米湯。”


    張玉才問:“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製止道:“我這裏什麽藥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裏先前那擺了人形黃米飯的席子不見了,蠟燭也沒有留下,許是方才我睡著的時候,他們收起來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我也想跟進屋裏去看看那嬌豔的臉,究竟是長什麽樣,看來三娘說得沒錯,她真的沒死,這是何二從廚房端著一碗米湯出來,我就跟著他走進去,可才到門口,桃三娘就把張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來:“我要給她脫衣服料理傷口了,你們都出去。”說完順手接過何二的碗,門“砰”的一聲關上。


    我實在是困倦了,隻想盡快回到床上去蒙頭大睡,張玉才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帶著我,從那個小偏門出去,將我送回到家門口,一聲不響沒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轉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進門,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著,根本不知道我離開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歡香館,看到桃三娘身影還是一貫地忙碌,客繁流轉,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直到過了未時以後,店裏客人散完,張玉才從柳青街的那一頭急匆匆走來,我看見桃三娘在櫃台算賬,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門口前,給兩棵核桃樹澆水,於是走過去。


    那樹上結著無數綠油油的小果子,濃蔭布下一片清涼,何大仔細澆完水,又拿竹竿趕逐樹冠裏鳴叫的蟬,我對他的行動雖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見我,就親熱地喊我進去坐坐。


    那張玉才一進店來,就要直奔向後院,桃三娘攔住他:“你怎麽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嬌豔她怎麽樣了?”張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帶她來的時候,隻有胸口剩點熱氣不是,可是命大,今天雖然沒醒,但手腳都緩過來了。”桃三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引進去,我也趁機在後麵跟著。


    果然進了昨夜那小屋,隻是卻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個麵帶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頭發依然淩亂,看不清麵目,隻是換上了幹淨衣服,床邊擺著藥瓶和粥碗。


    張玉才從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邊,果然是柔軟溫熱了,再伸手探探額頭,終於舒了一口氣般,回頭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謝三娘仗義相助,我張某人……”


    桃三娘連忙拉他起來:“張小哥兒,使不得呀。”


    張玉才回頭又看一眼嬌豔:“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嬌豔恐怕真得冤死井裏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動壓井的大石……”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張小哥兒,以後的路子還長呢,嬌豔在我這養好傷,卻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這樣說著,又拽他離開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點米湯,別在這說話了,吵著她。”


    張玉才猶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說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她在我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最後終於看桃三娘將張玉才哄走了,之後幾天,張玉才還是每日都來看一眼嬌豔。我因為好奇,也是每日跑來。


    那嬌豔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了,第三日已經能睜眼看人,全身創傷處也都結痂,瘀血漸散;第四日就開口說話,認出張玉才來;第五日撐著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聽鎮上有人議論,吳家有人發現石半坡上井口的石頭被人移開,處死的小妾屍體不見了,於是亂成一鍋似的到處派人找,於是張玉才慌得像丟了魂兒一樣跑來,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計辦法……


    第八日裏,那嬌豔和張玉才就都消失了蹤影。


    官洲渡頭擺渡的張老漢還在,兒子平白無故丟了,他瘋找了一陣,也沒有結果。


    而歡香館裏桃三娘依然忙碌,沒有改變。


    一個月以後,我隨桃三娘在後院,看她搬出一隻大甕,說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甕裏的醋,剩下渣滓,我探頭朝裏望,卻看見裏麵發酵的黃米團還保留著人形,散發出來刺鼻的酸氣,和嬌豔睡的屋裏那種氣味是一樣的。


    桃三娘絲毫不在意我的詫異,自顧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後上大鍋煎滾,非比一般濃鬱的醋香充斥滿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點品嚐,十分滿意的神情,然後另拿一個壇子收貯好。


    見我一直用一種迷惑目光看她,她終於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來一點給我嚐,一邊道:“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別鮮醇?這裏加了人的欲望,是他們的非分之想,才讓這醋的味道變得十分完美。”


    我試了試醋的味道,但我說不出這是什麽味道,也還是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頭,見到那個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成人樣的張玉才後,從他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裏,說的卻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轉眼就……”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他和嬌豔在第七天夜裏,收下桃三娘贈的十幾兩銀子,便私奔了。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身受重傷,性命危在旦夕的嬌豔,如何在短短幾日間,傷勢就好轉如初?他們想要在一起,這在世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與織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銀河兩邊?隻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的這種欲望,讓桃三娘鑽了這個空子,這都是她的幻術罷了。她把黃米做成人形,與那嬌豔被找到的屍體一起,做出來另一個短暫活轉的嬌豔,滿足了他的心願……然而,待欲望釀出了神仙醋,嬌豔也就煙消雲散了。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隨時都覬覦著誰的欲望,伺機將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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