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一片大好。嶽飛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對部下說:“等直搗黃龍府,我與諸君痛飲!”


    嶽飛向趙構報告:“陛下中興的時機已經到了,金賊必亡,請朝廷速命各路兵馬火急並進,發動總攻。”嶽飛自己進軍到朱仙鎮,距東京開封隻有四十五裏路。他的眼光已經超越了汴梁,在焦急地等待著渡河北伐的命令。


    可惜,趙構和秦檜並不像嶽飛那樣樂觀。他們倒不是懷疑宋軍的勝利,隻是懷疑眼前的勝利能夠持續多久。因此還不如見好就收,讓勝利增加談判桌上的籌碼,停戰求和。


    按說,宋軍的勝利就是趙構這個皇帝的勝利,他為什麽不願意擴大戰果,為什麽沒有信心,為什麽一意求和呢?想知道趙構喪失鬥誌的真正原因,還要從他的心病入手。


    趙構原本是個與皇位無緣的孩子。他隻是宋徽宗眾多皇子中的一個,因為在金軍大舉南侵的時候,被派往外地而逃過了劫難。汴梁淪陷之時,包括他父皇宋徽宗、哥哥宋欽宗在內的皇室成員幾乎被一網打盡,作為僅存的嫡係皇子,趙構被宋朝剩餘力量擁戴為新皇帝。應該說,這是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兒餅,正好落在趙構的手上。他老想著如何捧住這塊餡兒餅,如何把既得利益保存下來,而不去想更大的國家利益。


    首先,趙構親眼見證了金軍鐵器的驍勇凶猛,看到太多宋軍被金軍打敗的場景。金朝對南宋的軍事威脅是對南宋王朝最大、最直接的威脅,也是對趙構皇位最大、最直接的威脅,是趙構最大的心病。他陽痿的毛病,就是被金軍嚇出來的。除了軍事威脅外,金人手中握著的父親宋徽宗和哥哥宋欽宗以及其他宗室成員也是大威脅。如果金朝什麽時候把父親和哥哥給放了回來,自己的皇位也就搖搖欲墜了。隻要願意,金軍一用力,趙構就可能被推翻掉。


    朝野上下都湧動著抗金熱潮。這股熱潮表麵上看來有助於治療趙構最大的心病。但朝野抗金和趙構抗金的出發點不同。趙構的出發點是權力欲,朝野抗金的出發點是報仇雪恥。大臣們接受不了王朝覆滅、先帝被俘的過去,更接受不了泱泱大國、皇皇大宋被北方蠻夷征服的現實;百姓們高呼抗金,更多的是報仇,是打回老家去和家人團聚。趙構可不想和家人團聚。


    趙構的第二個心病是朝廷內部對皇權的威脅。趙構繼位之後,長期在刀光劍影中度過,經曆了苗劉之變、杜充叛變和武將崛起,這一切都讓趙構覺得大臣尤其是武將的不可靠。亂世重兵,軍隊是最大的政治籌碼。趙構既要借助武將抗金,治療最大的心病,但又不能坐視武將數量膨脹而限製、消減或者威脅皇權。如何在其中尋找一個合適的“度”,這讓初登皇位的趙構很難辦。這也是所有權力所有者的通病。


    隨著宋金戰爭的不斷推進,以嶽飛、韓世忠等人為代表的前線將領的實力不斷壯大。他們擁有的部隊占政府軍總兵力的絕大部分,且處於不斷擴充壯大之中。在戰爭背景下,前線各部的統帥固定了下來,一般兼任宣撫、製置、招討等職務,在一定區域內集軍政、民政、財政大權於一身。最後導致一些部隊的官兵不以番號相稱,而以長官的名號相稱了,比如嶽飛的“嶽家軍”。為了對付金軍,趙構又不得不允許前線將帥“便宜從事”。這就離宋朝抑製武人,重文抑武的立國方針越走越遠了。


    早在建炎四年(1130)五月,禦史中丞趙鼎就上奏提醒趙構:“祖宗於兵政最為留意”,“太祖和趙普講明利害,著為令典,萬世守之不可失。今諸將各總重兵,不隸三衙,則民政已壞”。趙鼎的意思是要重申立國之初文官指揮將領,軍隊隸屬中央的製度,“千萬不能讓祖宗之法,廢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啊!”趙構從這時開始有意識地限製將領們的權力,故意將前線指揮權分裂為多份,讓嶽飛、韓世忠、張俊等人各管一方,同時開始收地方兵權、大力擴充禁軍,對嶽飛等人的擴軍請求一概不理。


    在需要防範的各大實力派中,嶽飛無疑是重中之重。“嶽家軍”約占前線軍隊總額的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它主要由北方淪陷區的農民組成,是趙構的非嫡係部隊。趙構的嫡係部隊是原來河北兵馬大元帥府的軍隊。


    嶽飛的戰績越輝煌,“嶽家軍”聲望越高,就越刺激趙構的心病。經曆十多年風風雨雨的趙構,最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皇位和一個和平的國家,不想再有任何變故了。他迫切想把天下掉下來的餡兒餅合法化。而趁金軍遭受慘敗之際,見好就收,恰好可以治療趙構的心病。那麽做,既可以解除金軍的威脅,又可以遏製前線實力將領的壯大,一舉兩得。至於宰相秦檜,他讚同趙構,除了沒有必勝的信心外,取悅皇帝、鞏固相位可能是更大的考慮。


    於是,趙構、秦檜下達了全軍撤退的命令。他們知道最不聽話的肯定是嶽飛,所以先急令聽話的張俊、楊沂中等部從淮河撤軍,接著命令韓世忠、劉錡等軍撤回,使嶽家軍陷入孤立;再以“孤軍不可久留”為理由勒令嶽飛退兵。嶽飛上書力爭說:“金賊銳氣沮喪,內外震駭,已經準備放棄輜重,渡河逃跑了。而且現在豪傑雲集,士卒用命,天時人和,強弱已見,功及垂成。時不再來,機難輕失。”嶽飛不說中原的喜人形勢還好,一說倒讓趙構想到了中原的軍民現在認的都是嶽飛,而不是趙構。那些越聚越多的抗金武裝高舉的都是“嶽”字大旗,而不是“宋”或者“趙”字大旗。趙構的胸中原本就積累著很多對嶽飛的成見、猜忌和不滿。現在嶽飛再一次抗旨,不僅功高震主,而且有成為“中原王”的趨勢。趙構怎麽能不勒令他撤軍呢?


    於是乎,後人熟悉的情節出現了。趙構和秦檜一天之內連下十二道金牌[1],迫令嶽飛退兵。嶽飛悲憤交集,慨歎道:“十年之功,廢於一旦!”對朝廷的忠誠最終戰勝了北伐的壯誌,嶽飛不得不準備撤退。他先佯言要渡河進攻,使金軍不敢亂動,再突然下令撤退。朱仙鎮的百姓攔住嶽飛的馬說:“我們端茶運糧,迎接官兵,人人盡知。嶽將軍走後,我們怎麽辦?”嶽飛痛心得無言以對,不得不延遲五天撤退,保護願意南撤的百姓撤離。


    那一邊,完顏宗弼已經做好了放棄汴梁的撤退準備。有人攔住他的馬。攔馬的是一個書生。他說:“元帥不要走,嶽飛馬上就會撤退的。”宗弼說:“嶽飛連破我軍,已經近在咫尺,怎會主動撤退?”書生一語道破天機:“自古沒有權臣能夠長久居內的,同樣,沒有任何大將能夠在外獨占大功。嶽飛也逃不出這個曆史規律,怎麽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呢?”宗弼猛然醒悟,決心留守汴梁。


    嶽家軍撤退後,鄭州、潁昌等大片土地重新落入金軍手中。嶽飛退回鄂州,情緒很差,上表請求辭職,得不到批準。嶽飛便去朝覲趙構。趙構很客氣地慰問了幾句,君臣相對無言。


    戰爭既然打贏了,那就要論功行賞。趙構就把韓世忠、張俊、嶽飛三人召到臨安,任命張俊、韓世忠為樞密使,嶽飛為副使。這是典型的明升暗降,一舉解除了三人的兵權。趙構又下詔罷免了為抗金設置的宣撫司,將三人的軍隊收歸中央直轄。為了防止出現新的大將,朝廷還分割了三人統帥的軍隊,任命中級軍官指揮分割後的小部隊,直接對皇帝負責。“重文抑武”的傳統又恢複了。


    在張俊、韓世忠和嶽飛三個人中間,趙構和秦檜覺得最容易擺平的就是張俊。趙構對張俊說:“你讀過郭子儀傳嗎?郭子儀功勳卓著,在外掌握重兵,但始終心尊朝廷,隻要皇帝一有詔書頒布,他馬上就趕去見皇帝。郭子儀算得上是武將的表率。如果武將依仗兵權之重而輕視朝廷,有事情不稟報,不僅不能讓子孫享福,而且自身也可能有不測之禍。”張俊馬上表示自己要學郭子儀,依附秦檜主和。


    那麽處罰的矛頭就對準了主戰的韓世忠和嶽飛。


    在議和使臣北上的問題時,韓世忠說:“從此以後朝廷要大挫士氣,國勢萎靡,很難重振了?等北方來使後,我要和他們麵議。”趙構自然不允許韓世忠插手對金外交。韓世忠又上書彈劾秦檜誤國誤民。韓世忠反對議和,自然被秦檜看作是大敵。秦檜反對韓世忠的攻擊,趙構也將韓世忠的奏折留中不發。韓世忠看破紅塵,於是接連上書請求解除自己樞密使職務,接著又上表要求退休。當年,韓世忠就被免去了職務,頂著福國公的爵位,退休了。從此,韓世忠閉門謝客,絕口不談國事,整天在家誦讀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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