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孝昭帝高演廢侄自立的前後一年內,南方的陳國和西方的北周也各自更換了皇帝。表麵上看,陳、周兩國的政權接替顯得要比北齊正常和平穩,而實際上,平穩的背後都另有隱情,尤其是北周的權臣宇文護,還捎帶著打破了一項弑君紀錄。


    北周明帝宇文毓的鮮卑名叫作統萬突。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宇文泰還在統萬城擔任夏州刺史,宇文毓降生,因而得名。“突”字的含義,依照陳寅恪先生的考證,可能取自鮮卑詞bargatun的尾音,意思是火神、勇士。這位統萬城出生的“勇士”在登上北周天王寶座的時候,年已二十四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比起年少輕狂的宇文覺,明帝宇文毓要穩重許多。


    正史對於明帝的評價不錯,固然夾雜一部分的溢美之辭(統一天下的隋朝,繼承的是北周的正統,北周帝王,尤其是前期的幾位,形象自然顯得要比同時期的北齊和南陳帝王高大),但我們仍能勾勒出他的一些特點。總體而言,明帝性格寬厚、仁慈,有些像同時期的北齊短命皇帝高殷,但是他在宗族中的關係很好,這一點就比不討祖母喜歡的高殷要強許多。宇文覺被廢,他成為理所當然的君主,沒有在北周朝野引發任何異議。


    明帝的仁厚絕不是表麵上的做作,而源於他本身的文化修養。他自幼好學,博覽群書,不但文筆極佳,還寫得一手好詩。即位第二年的秋天,他回到小時候居住過的同州(今陝西省大荔縣),心中感觸萬千,便賦了一首五言詩:


    玉燭調秋氣,金輿曆舊宮。


    還如過白水,更似入新豐。


    霜潭漬晚菊,寒井落疏桐。


    舉杯延故老,令聞歌大風。


    詩文遠追漢高帝衣錦還鄉、歌詠《大風歌》的情懷,詞句之間既透出文人的感傷,又顯露帝王的氣概,確實很難得。有意思的是,這首詩的形式與風格與當時典型的北朝民歌相去甚遠,卻與南朝的齊梁詩體沒什麽差別,甚至比齊梁文人的五言詩更加工整、成熟,非常接近於唐代的律詩。


    明帝具有如此深的漢化程度,他當然懂得儒家文化的精髓所在——仁。他治理岐州半年多,實行了不少體恤老百姓的政策,得到了大量的支持。做天王後,他在詔書中開誠布公地闡釋他的治國理念:“帝王之道,以寬仁為大。”凡是在前朝犯了輕罪而被重判,或者因為他人之罪而受牽連的,一律給予糾正;對於因戰爭被虜為奴的,也全部釋放。


    接下來,明帝又著手實施改革。北周的州郡區劃沿襲北魏,北魏的政治經濟中心一直在關東,關中地區的設置相對簡單,比如長安所在的雍州就隻分五個郡。隨著西魏-北周政權的穩固與擴張,大批居民從關東和南方遷入關中,舊的行政資源有所不足。明帝認識到這一情況,重新調整地方機構,將雍州分為十二郡,並且在河東、河南靠近北齊的地區,增設了六個州,以適應新的社會格局。同時,明帝下詔,居住在北周的鮮卑人,以後均改稱為京兆人(京兆,即秦漢以來長安的行政區的別稱),繼宇文泰改郡望的政策之後,進一步鞏固了關隴集團的本位意識。


    可以說,作為一名接班人,明帝宇文毓要比弟弟宇文覺和堂兄宇文護都要合格得多。可是現實情況是,他身為一名成年的君主,卻還要處處受製於宇文護這個權術一流、治國二流的半吊子,實在讓人難以容忍。


    推立宇文毓做天王,起初就是宇文護提出來的,原因有二:一來宇文覺被廢後,依照長幼之序,宇文毓是第一繼承人,宇文護自己的根基不夠,還沒那麽大的膽子直接上台領導;二來宇文毓的仁厚,換個角度也可以理解為柔弱,作為傀儡是再合適不過的品性。


    然而,經過兩年的觀察,宇文護驚訝地發現宇文毓遠不是他所想象的樣子。隻要是宇文毓認為正確的原則性問題,他就一定會堅持到底,其中有兩件事更讓宇文護感到了壓力。


    頭一件事與趙貴、獨孤信事件有關,趙貴謀反被誅,牽連逮捕了大批西魏的元氏宗族。明帝頒布詔書,為所有被收為官奴的元氏子女平反,恢複他們的自由身。此舉表麵上是在赦免元氏宗族,實際上卻是在用行動表達宇文護鎮壓趙貴、獨孤信的不滿。


    第二件事則是立後的風波。我們說過,明帝的正妃是獨孤信的長女,兩人感情很深。明帝要立獨孤氏為王後,卻遇到了宇文護的阻撓。獨孤信死於宇文護之手,宇文護做賊心虛,不願意看到獨孤信的女兒母儀天下,將來不利於己,於是竭力反對。明帝堅決不讓步,與宇文護抗爭了幾個月,並拉攏了了多數朝臣,終於將獨孤氏扶上的冊封大典。(可惜的是,獨孤王後隻在殺父仇人的陰影下生活了兩個月,就鬱鬱而終,沒能在曆史上留下更多美麗的記錄。有人猜測,此事的背後也有宇文護的黑手)


    宇文護麵臨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不交權,不僅明帝要走向他的對立麵,北周的諸位王公大臣也不會滿意,搞不好有成為“人民公敵”的危險,但又不甘心把大權輕易放棄,迫於形勢,他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


    明帝即位的第三年(公元559年)正月,宇文護上表,稱讚明帝英明睿武,讓人欽佩,宣布歸還執政權。可是這個權力卻帶折扣——不包括兵權,宇文護的理由不外乎外敵強大,明帝缺乏軍事經驗,然後說自己願意不辭辛勞,為明帝分擔職責,總攬軍務,擔任“總管”。


    明帝毫不客氣,照單全收。你兵權一時半會兒不想給我,沒關係,憑著政治上的權力,我足以獲得天下的擁戴,到時候收回應有的權力是水到渠成。


    兩個月後,明帝率領文武百官,在殿前迎接東方冉冉升起的太白金星。他一改以往儒雅的形象,身披甲胄,親自檢閱威武雄壯的北周六軍。


    身經百戰的六軍成序列地組成陣形,各色旌旗迎風飄揚。少壯英俊的大周天王,戎裝甲胄,乘駿馬,按寶劍,在初升的陽光之下,是何等的威武?將士們見到此情此景,豈能不群情激蕩,山呼萬歲?


    短短幾個月,明帝的威望大增,在群臣的極力擁戴下,他宣布改天王,正式稱皇帝,改元武成。有了皇帝的名義,明帝開始任命各州軍事長官,以安城公宇文憲為益州總管,以大將軍、天水公宇文廣為梁州總管,以柱國、吳國公尉遲綱為涇州總管,以柱國、蜀國公尉遲迥為秦州總管。


    明帝插手軍事,並不代表他就要對宇文護反攻倒算。天下尚未統一,北齊的高洋多年經營,即便有些勞民傷財的跡象,實力依然遠遠超過北周。明帝作為最高統治者,保持對軍事的高度重視,其目的是對外,而非對內。這一點,從明帝的年號“武成”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宇文護在政治上不如明帝,在軍事上也越來越沒有理由繼續把持兵權,軍政分離隻會導致國家衰落。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主動退居二線,老老實實交出一切權力,以明帝的仁厚,他還能得一個善終。


    明帝是君子,宇文護卻是小人,玩慣了陰謀。他將兵權視為權勢甚至生命的最終保障,而不相信什麽仁者無敵。在他的世界裏,有兵權就有一切,沒有兵權就是任人宰割、死路一條。明帝竟然不斷幹涉軍事任免,一下子觸及了宇文護的政治底線。


    明帝的群眾基礎太好,宇文護沒有可能像廢掉宇文覺那樣廢掉明帝,隻好祭出他的另一個“絕招”——投毒。


    禦膳房裏有個名叫李安的官員,本來是宇文護家中的廚子,很受恩寵。武成二年(公元560年)四月,宇文護密令李安在糖餅裏加入毒藥,向明帝進食。明帝吃了糖餅,很快就不行了,臨死前,聰明的他意識到了身後的危機,硬撐著口授了五百多字的遺詔,遺詔中說:“由四弟魯國公宇文邕繼承皇位;希望兄長(宇文護)與公卿大臣能夠協力同心,完成太祖(宇文泰)的遺誌!”


    宇文護弑殺明帝,使他成為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連殺三位君主(西魏恭帝、北周孝閔帝和明帝)的人。不過,他的曆史地位,也僅限於此。我們為德才兼備的明帝之死扼腕歎息,也為他感到慶幸,他所選擇的繼承人宇文邕正是徹底改變了三國分裂格局,開啟統一進程的一代雄主——北周武帝。


    關於北周武帝,待我們交代了南陳和北齊的事,再詳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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