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僧辯等人攻入建康後不久,就向遠在江陵的蕭繹上表勸進。蕭繹推辭:“今淮海長鯨,雖雲授首;襄陽短狐,未全革麵。太平玉燭,爾乃議之。”


    “淮海長鯨”是指自淮南壽陽造反的侯景,侯景雖死,“襄陽短狐”,也就是盤踞襄陽、投靠西魏的蕭詧還沒投降,所以關於即位的事情,尚需再議。


    其實,擋在蕭繹稱帝道路上的障礙不隻是一個蕭詧。首先說建康城裏那位被侯景關起來的廢帝蕭棟,就是個麻煩。


    王僧辯從江陵發兵的時候,曾經問蕭繹:“平定了侯景之後,該如何對待嗣君(簡文帝)?”


    蕭繹指示:“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台城一共六大城門,蕭繹明目張膽地叫王僧辯宣示軍威,對任何於己不利的人,格殺勿論,何其狠毒!


    王僧辯狡猾,聽出了蕭繹的弦外之音,回道:“討伐侯景,自是臣的任務,至於成濟幹的事,請讓別人去做。”像成濟那樣弑君的黑鍋,他不背。


    蕭繹沒法,就密令宣猛將軍朱買臣,命他負責這個“髒活”。梁軍到建康時,簡文帝已死,蕭棟和他的兩個弟弟蕭橋、蕭樛還一直活著。三個人相互攙扶著出了密室,有人為他們去了枷鎖。蕭橋和蕭樛都說:“今天可以免於橫死了!”蕭棟一臉愁容:“福禍難料,怕是不妙。”


    果然,重獲“自由”的蕭棟兄弟路遇朱買臣。朱買臣招呼他們上船飲酒,酒席未盡便把三人統統沉入江底。蕭棟沒死在侯景之手,卻等到親叔祖(蕭棟兄弟的父親蕭歡,是蕭繹的侄子)將自己了賬,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痛哭。


    蕭繹先前在長沙殺了侄子蕭譽;然後驅逐六哥蕭綸,間接導致了蕭綸被西魏大軍擊殺;眼下又一口氣殺了三個侄孫,屠戮至親,血債累累。但蕭繹覺得不夠,還得殺,因為就在侯景被滅的同時,他的八弟、武陵王蕭紀已經自稱皇帝,改元天正了。


    蕭紀在益州經營了十七年,內政外交搞得有聲有色。益州包括今天四川和重慶的大部,自古號稱天府之國,又地處長江上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對於經濟政治重心集中在長江中下遊兩岸的梁國至關重要。梁武帝把這塊戰略要地交給最小的兒子來防禦,可謂委以重任。蕭紀眼見東邊大亂,無人有暇顧及巴蜀,便按捺不住勃勃野心,急不可待地在成都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蕭繹的大臣們見蕭紀稱帝了,再度勸進,蕭繹不從。


    蕭繹不是不想當皇帝,隻是時機不對。蕭紀在西麵劃地稱帝,自己現在稱帝,豈不跟弟弟形成了類似東、西魏的對立局麵?時間一長,誰是正統還弄得清?蕭繹不想跟老八分家產,他要通吃。


    作為益州的蕭紀,自立為帝本身並無不妥,但生存是第一要務,隻有立足於自身的安全,才談得上發展壯大。益州的北麵是梁州漢中,此乃益州的屏障,得漢中則蜀安,失漢中則蜀危。可是一年前蕭繹與侯景爭鬥時,為了得到北方強敵的支持,遣使西魏,許諾割讓漢中之地。宇文泰派大將軍達奚武與王雄分別領兵進取漢中。盡管守衛梁州的宜豐侯蕭循不甘心將國土拱手讓人,並向蕭紀求援,但梁軍士氣低落,難以抵擋西魏軍淋漓的進攻,幾個回合下來,兵力喪失殆盡。達奚武派人勸降,蕭循沒有別的出路,漢中歸了西魏。


    這樣一來,益州的處境就非常尷尬了,北隔劍閣與西魏為鄰,東沿巴東(今重慶奉節東)與蕭繹為界,兩頭被敵人封堵。蕭紀是個能文不善武的家夥(梁國貴族的通病),並未意識到潛在的危險,反倒認為固守沒有前途。由於他還不知道侯景之亂已平,便任命永豐侯蕭撝為益州刺史,留守成都,自己率領蜀地精銳,揮師東進,以討侯景為名,去抄蕭繹的老家。


    蕭紀空國來戰,蕭繹不悲反喜。一方麵,他在這一年十一月撕下了虛偽的麵紗,接受了群臣的意見,在江陵登基稱帝,改元承聖,是為梁世祖孝元帝,簡稱梁元帝;另一方麵,他再次派人給宇文泰送信,說蕭紀東下,希望西魏能夠助他討蜀。


    從這兩件事可以看出,蕭繹身為政治家,是失敗的,身為皇帝,是不合格,甚至值得唾罵的。他的想法是,蕭紀傾巢出動,就相當於攤了底牌,此時稱帝是最佳的反製手段,可以名正言順地一舉將其消滅。然而,既然你之前接連拒絕稱帝,口口聲聲說要先廓清本土,再君臨天下,那現在選擇這麽個不上不下的時間稱帝,就等於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至少,也說明戰略思想的混亂。至於向西魏報信,則完全是“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的賣國嘴臉,直接產生了極惡劣的後果。


    宇文泰收到情報,心情大悅。宇文泰識人,通過與蕭繹使者的多次往來,他斷定蕭家這幫兄弟都是坑害自家人的好手,卻不懂得算計外人。“取蜀製梁,在此一舉。”他派出自己的外甥、大將軍尉遲迥出兵伐蜀。


    承聖二年(公元553年)五月,蕭紀到達巴東,得知侯景死了都快一年了。他埋怨隱瞞消息的太子蕭圓照,蕭圓照辯解說:“侯景雖平,江陵未服。”提出應乘勢攻滅蕭繹。


    蕭紀進退兩難,西魏軍已經攻破劍閣,包圍了後方老巢成都,前方又是翻臉不認兄弟的蕭繹。一國不容二君,權衡利弊的蕭紀不聽將士們的勸諫,決定繼續進軍,先吃掉江陵。


    蕭紀統帥的部下多是益州人,成都朝不保夕,打侯景的旗號名不副實,這些人個個思鄉心切,哪裏還有戰鬥力。益州軍在江上與蕭繹的護軍陸法和交戰,屢戰屢敗。蕭紀這才想到退兵,寫信向蕭繹求和。蕭繹的各路平亂軍隊基本掃滅了東南州郡的零星叛亂,解決了後顧之憂,處於全麵優勢。他不答應弟弟的哀求,更派遣侯景的降將任約、謝答仁增援陸法和。


    七月,任約等人發起總攻,益州軍一觸即敗,乃至全潰。蕭紀退路被斷,帶著少數親信順江東下,又被遊擊將軍樊猛包圍在江上。


    蕭繹給樊猛下密令:“放蕭紀生還,就是失敗!”他要死的蕭紀,不要活的弟弟。


    蕭紀愛財,把府庫的金銀做成一斤重的餅狀,總共一萬斤黃金,五萬斤白銀,隨身攜帶。每逢作戰,他把金銀掛在營前炫耀,聲稱賞賜給有功的將士,卻始終沒有履行諾言,將士們因此也不拚死作戰。如今命懸一線,蕭紀忽地想起了這批金銀,樊猛跳上蕭紀的大船,砍殺過來,蕭紀趕緊扔給樊猛一袋金餅,說:“請收下這袋金子,煩勞送我去見老七!”


    樊猛冷笑:“天子憑什麽讓你輕易得見?殺了足下,所有的金子不全是我的嗎?”說著,樊猛親手斬殺了蕭紀和他的五子蕭圓滿。(可笑天下富貴權勢,被錢財堵塞了大腦,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又何止一個蕭紀?)


    蕭紀死訊到成都,蕭撝便向尉遲迥舉城投降,西魏又以最小的代價吃了個飽。宇文泰這樣級別的人物,才稱得上博弈場的高手。


    梁元帝蕭繹取消蕭紀的皇族身份,改姓“饕餮氏”,把蕭紀的太子蕭圓照及其兄弟關進大牢,不送飲食。蕭圓照等人苦熬十三天,活活餓死,死前還在啃咬手臂上的肉。


    蕭家的內訌算是接近了尾聲(說內訌是在抬舉,蕭家這些王爺有哪個將自家叔侄兄弟當自家人看待的?),梁元帝把姓蕭的消滅得差不多了,認為自己總算是功德圓滿,笑到了最後。


    他忘記了強弱勢轉的道理,梁國目前處在了三國競爭中最薄弱的一環。北齊和西魏雖然也受到侯景之亂的影響,但始終未曾動搖國本,相反,北齊盡得淮南,與建康一江之隔;西魏更賺,幾次趁虛而入,得了漢水以北、漢中、益州等地,受了蕭詧之降。梁元帝拚出全力所得的地盤,還不足梁武帝時代的三分之二。站在天下的角度來看,梁國的損失無疑是最大的。


    即使這三分之二的江山,梁元帝也難以守住了。他本想還都建康,大臣們認為建康遭受侯景的洗劫,一片蕭條,已經沒有國都的樣子,何況建康的江北就是北齊,不利防守,而且他手下的士族大多久居江陵,也反對東遷。梁元帝接受意見,定都江陵。


    這是致命的決策,蕭繹不僅政治不及格,軍事也得補考。建康瀕臨長江,畢竟在江南,有天險可守,且上遊還有多處據點;江陵位於江北,離蕭詧的襄陽非常近,上遊的益州又被西魏占領,若敵軍水陸並進,逃跑都來不及。


    承聖三年(公元554年)三月,北齊、西魏的使臣同時來到江陵。梁元帝對西魏使臣不如對北齊使臣友好,還向西魏要求退還土地,令宇文泰大為不滿。西魏連年拓展疆土,兵強馬壯,又剛剛解決了內部問題,梁元帝的無理之舉,給了宇文泰一個興兵滅梁的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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