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眼睜睜地看著薛亞清割脈死去?”


    “她心意已決。我憑什麽去撼動她?她已決定不對王臻妥協。”奚裴文笑得雲淡風輕。“真愚蠢,為了一把頭發斷送了自己的命。”


    “不,她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對這社會的不公發出呼號。可惜,仍然是無人理會。”


    “留得青山在,怎怕沒柴燒。”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你以為憑一已之力,可以改變什麽麽?”


    “那也是你不敢違逆王臻的原因麽?”


    “我為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你看唐欣,如果她不去救亞清的話也許她還能活下去。她有良心,這良心卻不徹底——否則一早就該挺身阻止;她想救人,卻不能救得徹底——她根本沒有想清策略和方式,反而刺激了她——那才是更令亞清絕望的原因吧——她沒有同伴。”


    “但你分明有那個良心和智慧的。”


    “我已經說過了,”奚裴文的眼顯現出淡淡的厭煩,“我習慣了袖手旁觀。”


    “那為什麽不旁觀到底?為什麽要幫王臻掩蓋?”


    “因為我也身在其中。我要保證的,隻是自己的無恙。”


    我看著她。


    這是一個和我多麽雷同的人。


    在這場事件裏,她能輕易看穿每一個人,利用每一個人。不在乎誰是誰非,隻要自己能夠置身事外。但又沒有真的為自己考慮過什麽利益。


    她隻是覺得有趣。


    她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也懂得我。


    “不過,”我傾身過去,輕輕地道,“你是真的希望沒有人會發現這一切嗎?那為什麽,你沒有給死去的薛亞清穿上衣服?”


    她當然也會知道,這才是最大破綻。


    如果真的毫無公理之心,她何必為警方留下這蛛絲馬跡?


    “你有沒有想過,亞清到底為什麽要赤身死去呢?她反正抱定了必死之心,為何不暫時忍受了被浴室管理員發現的難堪,再回來向世人說明了一切再死?”


    “……你是說……這是她聲討的激烈手段?而你,隻是在成全她?”


    “沒錯。”她點頭承認,“還有,為什麽這個原本已經過去的事情還會重現呢?難道真的隻是我人為造成的?你真的以為,我讓唐欣不告訴王臻,她就會那麽做?”她笑了,臉也慢慢湊過來靠近我的,“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角,王臻,她還沒有露麵,不是麽?”


    “當一個人犯下過錯甚至罪行之後,是很難不再犯第二次的,除非他刻意地忍耐。而王臻,她顯然不是那樣的人。”她的笑容,似乎是在嘲笑我,竟敢去妄自揣測她。我的瞳孔在她的逼近之下,不由自主地收縮。我甚至看清了她臉上的每個毛孔,都在綻放出肆無忌憚的笑意。


    沒錯,真正的始作俑者,還沒有受到懲處。


    而她的微笑,似乎是在警告我,不要多管閑事。


    像她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不需要同伴的。


    我也微笑了起來。


    第四章、頑疾


    “如果有一樣東西,讓人不惜拋棄了身份、財富、名譽、地位,也要去得到,你覺得,那會是什麽呢?”


    “呃……是信念吧。”我沉思了一會兒,答道。


    他似乎是對我的回答有所意外似的,倒愣了一愣,既而笑道:“小女孩,你果然不一般呢。”


    “哦?為什麽?”我不動聲色地問。


    “因為拿這個問題去問與你同齡的女孩子的話,她們絕大多數的回答,都應該是‘愛情’呢。”


    “哦。愛情,也是信念的一部分吧。因為同樣包含了希望和勇氣。”


    “沒錯沒錯。”他哈哈大笑起來,“小醫生,和你聊天很有趣呢。好啦,你該去工作啦。”


    以上,和我進行這番對話的對象,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而從他對我的稱呼來看,讀者應該毫無疑問——沒錯,他是一名病人。


    這是我來到醫學院附屬教學醫院實習的第2個星期,所在的科室是腎髒內科。內科的實習幾乎都是被查房和寫病曆充斥著,如果還有什麽是有趣的話,和這樣的病人聊天可謂是其中一部分了。


    當然我並沒有完全把他當成一名簡單的病人看待。中科院知名教授的身份讓這位名叫曹嶺的科學家成為病房的上賓,並因此可以享受高級單人病房——我愛來找他聊天的原因,一半是因為他學識的淵博,另一半便是為了床畔舒服的沙發。


    身患糖尿病數十餘年的曹教授,身體已經被病魔侵襲到了絕境——他的腎髒器官已經接近於衰竭。不需要再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他的苦痛,隻需看一眼他黑黃的麵孔和疲憊的眼神,就明白他正經曆著什麽。我退出病房,輕輕歎息。身為醫者,卻隻能看著病人逐漸被病魔吞噬而無能為力,這種滋味也不太好受。


    穿過走廊,一眼看見危峻又在和小護士調情。他泡妞的招數好像沒有什麽翻新,卻總是有傻乎乎的女孩上鉤。作為和我一起實習的醫學生,他對自己的本分工作未免也太懶散了些。


    我眼光一轉,已看見住院總醫師——同時也是我們的帶教老師,正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走出來,於是輕咳一聲——就看見危峻立馬變了一幅臉孔——“28床的生化報告出來沒有?”


    住院總醫師毫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穿過。危峻舒一口氣,對我露出感激笑容——然而前者突然毫無征兆地回頭:“同學,28床並沒有做什麽生化檢查。”


    顯然是看穿了實習生小把戲的醫生並沒有繼續說什麽責備的話就揚長而去了,留下一臉豬肝色的危峻恨恨地道:“這冷麵木頭,和我有仇麽?”


    端木辰,我們的住院總醫師的名字,似乎在學校裏我就已經有所印象了。而其表情缺缺的麵目也確實無愧於“冷麵木頭”這個稱號。我在暗笑危峻給他起的綽號實在恰如其分的同時,不知怎的,內心又有隱隱的不安。如果沒記錯的話,我會知道“端木辰”這個名字的原因,便是因為當其還是一名學生在校時有過“少年名偵探”的美譽,據聞還曾屢次協助警方破案。我是知道這一類的人的,如同我之前認識的某人,喜歡當“偵探”的人總是喜歡自尋些是非的。


    我討厭偵探這個滑稽的稱呼,連同他們帶來的連鎖效應。當危峻知道他是誰的時候,向我投來的興味的眼神,意思是說:“看,他和你是同樣的人!”但其實不是,我厭惡人類自我掩飾失敗後表露出來的狼藉麵目,哪怕我明白其存在的真實和必然性。但,和“偵探”在一起的“好處”就是,他會懷著悲天憫人的自我陶醉感去揭露並且強迫旁人麵對。


    這也就是為什麽,當此次事件發生時,我表現得更加隔岸觀火的緣故。因為知道必然會有人來處理這一切的時候,我還是拿出紙筆,做一個簡單的紀錄者吧。


    探訪的時間一到,家屬便湧進了病房。


    從一個病人有沒有人來探視,可以窺見其在家庭乃至社會中的地位和身份。曹教授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剛住進來的時候,探訪人員絡繹不絕,以致給醫生的正常工作都帶來了影響。當然在其病情逐漸穩定之後,漸漸的,社會人員少了而隻剩下家屬。要知道,穩定,在醫學上是個很有趣的詞,它並不意味著所受的病痛結束了(當然有時候是如此),大部分的情況下,它意味著恢複健康是個遙遙無期的工程。穩定,它的大概意思就是,好不了了,但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曹教授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病房了。期間,因為對其腎功能衰竭所能施與的藥物治療幾無效果之後,他開始了透析。然而,就像打嗬欠並不能解決人們的困意一樣,這樣的治療也隻是延長生命但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的手段。醫學昌明到今日,高血壓、糖尿病、腎衰竭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絕症,一旦獲得便無法根治,就像殺人犯再怎麽澄清也是凶手一樣。


    而經過一個多月的了解和觀察,我對曹教授的家庭結構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半年前,曹教授的夫人許善美女士因為肝癌晚期而去世,留下七十高齡的老教授和其的四個女兒。除了身為教師的大女兒曹遠清已經離異之外,其餘三女都無婚配。作為知名的學者教授,我隻能認為他並算不上一個成功的父親。不是對女兒們過於寵愛就是未善加過問。光鮮名譽的家庭背後是怎樣的瘡痍場景?就算我不加探尋也能窺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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