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琪羅得自父親的,幾乎隻有疑病(病態的自疑患病)、自憐自艾,以及堅信博納羅蒂家族為貴胄世家之後的自命不凡心態。米開朗琪羅甚至堅信自己是卡諾薩貴族之後。[1]這主張非同小可。卡諾薩貴族最顯赫的先祖,有“偉大女伯爵”之稱的托斯卡納的瑪蒂爾達(matilda of tuscany),可是意大利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位有錢又有學識的伯爵夫人,精通意大利語、法語、德語,用拉丁文寫信,搜集手稿,領土覆蓋意大利中部大部分地區。她嫁給了“駝背的戈佛雷”,丈夫遇害之前,一直住在雷吉奧·埃米利亞附近的城堡裏。一一一五年去世後,她所擁有的大片土地全依她的遺囑送給羅馬教廷。米開朗琪羅晚年非常珍視當時的卡諾薩伯爵(事功大不如瑪蒂爾達)寫給他的一封信,別有居心的伯爵在信中表示他與藝術家確有親緣關係,稱他是“米凱列·安基羅·博納羅托·德·卡諾薩閣下”。[2]


    米開朗琪羅年老時信誓旦旦說他人生唯一的目標,就是為重振博納羅蒂家族雄風盡份心力。若真是如此,那為恢複家族往日榮光而努力不輟的他,倒是不斷被自己的四個兄弟乃至父親魯多維科那些小醜般的行徑扯後腿。但在魯多維科眼中,米開朗琪羅幹什麽不好,偏偏決定投身藝術創作,這就已經危害到博納羅蒂家族的名聲。據孔迪維記述,米開朗琪羅剛開始畫畫時“常挨父親和叔伯沒來由的毒打,他們不懂藝術的卓越與尊貴,厭惡藝術,認為家中出現藝術有辱門風”。[3]


    當時的人認為畫畫這個行業不是有身份有地位者所應為,魯多維科發現家裏出了藝術家後會這麽驚駭,原因就在此。畫家靠雙手工作,因而當時人們認為他們與工匠無異,地位和裁縫師或製靴匠一樣。畫家多半出身寒微。安德利亞·德爾·薩托的父親是裁縫師(薩托sarto意為裁縫師),金匠安東尼奧·德爾·波拉約洛的父親養雞(波拉約洛poiuolo意為雞販)。安德烈亞·德爾·卡斯塔紐(andrea del castagno)家裏是牧牛的,而年輕的喬托(giotto)被契馬布埃發掘時,據推測正在放牛。


    正因為這種種連帶含義,自認出身貴胄的魯多維科,很不想讓孩子去跟畫家習藝,即使是像吉蘭達約這樣有名望的畫家。因為吉蘭達約在忙著完成十五世紀最大的濕壁畫時,也還要靠做更卑微的工作,如替簍箍上色作畫,貼補生計。


    但到了一五○八年,破壞家族名聲的不是米開朗琪羅,而是他的眾兄弟,特別是三十一歲的博納羅托和二十九歲的喬凡西莫內。這兩兄弟在羊毛作坊做苦工,社會地位卑微,讓米開朗琪羅抬不起頭。去年,他已答應買個作坊給兩個兄弟經營。在過渡期間,他督促他們把這一行學精,自己當老板才能成功。但博納羅托和喬凡西莫內野心更大,希望二哥幫他們在羅馬找個好差事。


    在炎熱的初夏當頭,喬凡西莫內前往南方的羅馬,心裏就打著這個算盤。一年前,他就打算到波隆納找米開朗琪羅,但米開朗琪羅拿瘟疫橫行和政局不穩為借口(不盡然是誇大不實的借口),打消了他的念頭。而這一次似乎擋不了他來。


    喬凡西莫內想必覺得到了羅馬就可以出人頭地,因為他二哥這時是教皇跟前的紅人之一。但我們不清楚他希望米開朗琪羅替他安排什麽差事。佛羅倫薩因羊毛貿易繁榮而發達,羅馬沒有羊毛工業,少有適合他的工作。這時的羅馬市以神職人員、信徒、妓女居多。在尤利烏斯治下,羅馬或許已是藝術家、建築師匯集之地,但喬凡西莫內沒有這兩方麵的經驗,更別提這兩方麵的才華。這位缺乏定性的年輕人,野心雖大卻遊移不定,做什麽事都不投入。他未婚,仍住在父親家裏(給家裏的生活費極少),與父親、兄弟們時起衝突。


    可想而知,喬凡西莫內的羅馬之行空手而回,而且還惹得二哥不高興。米開朗琪羅正忙著為西斯廷禮拜堂頂棚畫素描和做其他準備工作,喬凡西莫內的出現隻是讓他覺得礙手礙腳。更糟的是,喬凡西莫內來羅馬沒多久就生重病,米開朗琪羅擔心他得了瘟疫。他寫信給父親說,“如果他聽我規勸,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佛羅倫薩,因為這裏的空氣和他不合”。[4]後來,羅馬惡劣的空氣就成了他現成的借口,用來趕走他不想見到的家人。


    喬凡西莫內康複後,禁不住米開朗琪羅催促,返回了佛羅倫薩。但他一離開,博納羅托就吵著也要來羅馬。十年前米開朗琪羅雕製《聖殤》時,他已來過羅馬兩次,而羅馬給他的印象想必很好,因為接下來幾年,他決心在羅馬找個差事,或者應該說是讓米開朗琪羅幫他找個差事。一五○六年初,他已寫信給二哥,請他幫忙“找個空缺”。米開朗琪羅潑了他冷水,很不客氣地回複說,“我怎麽知道可以找到什麽差事或該去找什麽差事”。[5]


    博納羅托比喬凡西莫內更值得信賴,是米開朗琪羅最喜歡的兄弟。米開朗琪羅給兄弟寫信,就屬寫給他最頻繁,且信上稱他為“博納羅托·迪·魯多維科·迪·博納羅托·西莫內”,非常莊重。米開朗琪羅在羅馬時每隔幾個星期給家裏寫信一次,通常都寫給博納羅托或父親。兩人將這些信細心保存,信末署名一律是“雕塑家米開朗琪羅在羅馬”。當時意大利還沒有公共郵遞服務,這些信全是托人轉送,轉送者不是欲前往佛羅倫薩的友人,就是每個星期六早上離開羅馬的騾車隊。寄給米開朗琪羅的信不是寄到他工作室,而是寄到羅馬的巴爾杜奇奧銀行,他再去領取。他很珍視家中的音訊,常責怪博納羅托疏於通信。[6]


    博納羅托最後聽勸,打消了來羅馬的念頭,因為米開朗琪羅告訴他說,需要他在佛羅倫薩代為料理一些事,包括購買一盎司的胭脂蟲紅(用發酵的茜草根製成的顏料)。博納羅托重遊羅馬的夢想,就像自己開家羊毛作坊的夢想一樣,短期之內不可能實現。


    一五○八年夏讓米開朗琪羅心煩的親人,不隻是他的兄弟。該年六月,他接到消息說伯父佛朗切斯科·博納羅蒂去世。佛朗切斯科是米開朗琪羅決定投身畫壇之後揍他的眾位叔伯之一,一生成就並不突出。他以貨幣兌換為業,在奧爾珊米凱列教堂外擺張桌子做生意,生意一般,下雨時就把桌子移進附近的一家裁布店裏。魯多維科娶米開朗琪羅母親的前後,他與卡珊德拉成婚,兩兄弟婚後共住一個屋簷下。佛朗切斯科一死,卡珊德拉就宣布打算控告魯多維科及其一家,以討回她的嫁妝,嫁妝大概相當於四百杜卡特。[7]


    對米開朗琪羅而言,這場官司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遭自己的代理孕母背叛一樣,對他父親而言,則是一記不樂見的經濟打擊。經濟拮據的魯多維科很想保住這些嫁妝,但他嫂子依法有權取回。[8]在佛羅倫薩一如在其他地方,丈夫一死,嫁妝向來歸還妻子,好讓她有意再婚時能尋得歸宿。以卡珊德拉的年紀,再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9]因而自己過日子想必比留在博納羅蒂家族更合她的意。過去十一年裏,她一直是博納羅蒂家族中唯一的女人,丈夫一死,她顯然無意再和叔侄住在一塊。


    為嫁妝打官司在當時司空見慣,而寡婦有法律支持,幾乎每打必贏。魯多維科因此告訴米開朗琪羅,作為他伯父的繼承人之一,萬一他們敗訴,他必須宣告放棄對佛朗切斯科遺產的繼承權,否則就得負起佛朗切斯科的債務,包括歸還卡珊德拉嫁妝。


    就在米開朗琪羅忙著設計禮拜堂拱頂壁畫、籌組助手時,喬凡西莫內來訪而後生病、伯父去世、嬸嬸打官司,這些事一再幹擾他的工作進度。喬凡西莫內一康複,米開朗琪羅身邊突然又多了個病號。除了烏爾巴諾,他還有一名從佛羅倫薩帶出來並且一直跟著他的助手——皮耶羅·巴索(piero basso)。巴索(外號為“矮子”)是個木匠,但什麽事都能幹上一手,受雇於博納羅蒂家族已有很長時日。[10]他生於塞提尼亞諾,出身寒微,在博納羅蒂田裏工作了許多年,一身肩負多項職責(最重要的就是監督主人房舍的營造工程),一般來講,相當於魯多維科的管家。米開朗琪羅於四月時帶他來到羅馬,希望他幫忙構建腳手架,可能也希望他協助皮耶羅·羅塞利清除拱頂上的舊灰泥。在米開朗琪羅工作室,他的角色同樣重要,擔任家仆,幫主人料理事務、跑腿。


    但巴索已經六十七歲,身體很不好。和喬凡西莫內一樣,受不住羅馬驕炙的豔陽,七月中旬就已病倒。米開朗琪羅不僅難過於巴索病倒,更苦惱於這位老人家一能走動,就奔回佛羅倫薩,為此他深深覺得自己被家裏這位老仆擺了一道。


    “我要告訴你,”他一肚子火地寫信給博納羅托,“巴索生病了,且於星期二離開了這裏,完全不管我怎麽想。這件事讓我很不高興,因為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還因為我擔心他可能死在路上。”因此,他讓博納羅托找個人替補巴索,“因為我不能沒有人幫,此外,這裏沒有人可以信任”。[11]


    米開朗琪羅當然並不孤單,因為還有烏爾巴諾和另外四名助手在羅馬。但他仍需要人幫他料理家務,即幫忙采買吃的、料理三餐、維持工作室順利運作之類的卑下工作。所幸博納羅托找到了一名小男孩替補這項工作,但姓甚名誰史上未留記載。畫家或雕塑家在工作室雇個跑腿的小男孩,在當時很普遍。意大利語稱這種雜役為fattorino,供食宿而不支薪。但這名小男孩很不尋常的地方在於,年紀就麽小就離家到遙遠的羅馬。米開朗琪羅明顯偏愛用佛羅倫薩人,不信賴羅馬人,連雜役這麽低下階層的職務也不例外。


    這名雜役離開佛羅倫薩幾天後,博納羅托所物色的另一人也離開該城前往羅馬。話說在這之前不久,米開朗琪羅收到一封署名為喬凡尼·米奇的自薦信,表示如有需要,他很願意效犬馬之勞,做任何“有益而可敬”之事。米開朗琪羅趕快寄了封信給博納羅托,讓他轉交給米奇。博納羅托適時找到他,確認他的確有空幫忙,於是告訴米開朗琪羅,米奇一把在佛羅倫薩的事情辦完,三四天內就會動身。


    米奇生平不詳,大概學過繪畫,因為一五○八年他在聖洛倫佐教堂工作(可能是北耳堂的濕壁畫),而且他的確與佛羅倫薩的藝術圈有往來。[12]但與其他助手不同的是,他不為米開朗琪羅所知,據推測格拉納齊也沒有聽說過他。[13]不過米開朗琪羅很願意冒這個險,於是米奇在八月中旬來到羅馬,整個助手團隊自此齊備。


    七月底,病弱的巴索回佛羅倫薩之時,米開朗琪羅收到父親的一封來信。魯多維科已從喬凡西莫內那兒約略知道,自己能幹的二兒子正忙得焦頭爛額,也知道兒子心中的焦慮。擔心兒子健康出問題,魯多維科寫了這封信給米開朗琪羅,說他很難過米開朗琪羅接了這麽一件繁重的工作。他說:“我覺得你好像太過操勞。我知道你身體不好,人很不快樂。真希望你避開這些案子,因為人一憂慮、不快樂,就做不好事。”[14]


    這可能都是實情,但這時候西斯廷計劃案已順利進行,無法“避開”。助手們就位後,格拉納齊即回佛羅倫薩采購更多的顏料樣品。動身前他付了皮耶羅·羅塞利最後一筆款子。這時,拱頂上的舊灰泥已清除幹淨,而且塗上了新灰泥。不到三個月,羅塞利和他的工作團隊已建了一座腳手架,打掉頂棚上12000平方英尺的灰泥,並塗上一層新的阿裏其奧,工作速度之快著實驚人。這項重大任務完成後,西斯廷禮拜堂拱頂就隨時可以上色作畫了。  <hr/>


    [1] 參見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5頁。


    [2] 《米開朗琪羅信函集》:第二卷,第245頁。


    [3] 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9頁。


    [4] 《米開朗琪羅書信集》:第一卷,第45~46頁。


    [5] 《米開朗琪羅書信集》:第一卷,第13頁。


    [6] 《米開朗琪羅書信集》:第一卷,第39頁。


    [7] 魯多維科的第一任妻子,即米開朗琪羅的母親,佛朗切斯卡(francesca),出嫁時帶了416杜卡特的嫁妝。1485年再娶時,則得到一筆更大的嫁妝,600弗羅林。


    [8] 關於佛羅倫薩一地的嫁妝,可參見克拉皮舍-楚伯(christiane pische-zuber)的著作《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女人、家庭、儀式》英譯本(<i>women,family and ritual in renaissance italy</i>,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譯者lydia cochrane,第121~122頁。


    [9] 三十幾歲喪夫的婦女,隻有百分之十一再嫁,因而可以大膽推斷過了四十歲就幾無再嫁的機會。參見克拉皮舍-楚伯(christiane pische-zuber)的著作《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女人、家庭、儀式》英譯本(<i>women,family and ritual in renaissance italy</i>,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譯者lydia cochrane,第120頁。


    [10] 參見華勒斯的《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禮拜堂的助手群》,第204~205頁。


    [11] 《米開朗琪羅書信集》:第一卷,第46頁。


    [12] 曼奇內利(fabrizio mancinelli)曾推斷米奇是個雕塑家(《工作中的米開朗琪羅:弦月壁的繪飾》,第253頁),幾年後卻收回這項看法,而說“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可指出他從事什麽行業”。後一論點參見《米開朗琪羅助手群的問題》(“the problem of michngelo’s assistants”)一文,收錄於德維奇(pierluigi de vhi)與默斐(diana murphy)合編的《西斯廷禮拜堂:值得稱頌的修複》(<i>the sistine chapel:a glorious restoration</i>,new york:harry n. abrams,1999),第266頁,第30條注釋。不過米開朗琪羅在某信中說米奇曾在聖洛倫佐教堂工作(《米開朗琪羅書信集》第一卷,第46頁),為該教堂繪飾北耳堂,由此推斷他似乎是濕壁畫家。


    [13] 米奇向米開朗琪羅毛遂自薦時,還提到別人也希望來羅馬西斯廷禮拜堂工作,這人名叫拉斐利諾(raffaellino del garbo),是來自佛羅倫薩的畫家。但就現有史料來看,米開朗琪羅並未采用。德·托爾內則認為拉斐利諾似乎不大可能在西斯廷頂棚上作過畫,因為他的畫作帶有“鮮明的腓力比風格”(他師父腓力比諾·利比的風格),但在這麵頂棚上沒有任何這種風格的痕跡。參見《米開朗琪羅》第二卷,第115頁。不過,華勒斯指出米奇的信函寫於這項工程剛開始之時,“這時米開朗琪羅和格拉納齊正積極尋覓助手”,因而拉斐利諾若是助手群一員,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禮拜堂的助手群》,第216頁)。瓦薩利和孔迪維均未提到拉斐利諾曾參與此工程,這或許意味著他未參與。但確實為米開朗琪羅效力的米奇,以及作品有確鑿史料可茲佐證的米開朗琪羅的其他助手,這兩位傳記作家也均未提及。


    [14] 引自德·托爾內:《米開朗琪羅》,第二卷,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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