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從梅琦先生的語氣裏聽出了擔憂,但他轉念一想,也許他隻是太累了。畢竟,那天下午,梅琦先生和他見過麵以後,就去別的地方忙自己的事了,等他再回來時,和在車站體貼殷勤的模樣完全不同,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而福爾摩斯在健水郎的陪同下,參觀完市區,又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後,到了晚上反而完全清醒,與梅琦先生極度疲憊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幸好梅琦不斷地喝酒抽煙,強打精神,才讓旁人不至於覺得他厭煩)。


    其實,福爾摩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疲態。之前,他打開梅琦書房的房門時,發現他站在書桌後麵,陷入了沉思,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壓在眼皮上,手邊還放著一捆沒有裝訂的手稿。他戴著帽子,穿著外套,顯然是剛剛到家。


    “不好意思……”福爾摩斯突然覺得自己太唐突了,可他醒來時,麵對的是悄無聲息的房子,所有的門都是緊閉的,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也沒有一絲動靜,所以,他才貿然闖入書房。他並非有意冒犯,但還是違反了自己一直以來所遵循的原則:他這一輩子都堅信,一個人的書房是神聖的,是個人反思的庇護所,是躲避外界煩擾的避風港,是完成重要工作的場所,或者說,至少是通過文字與不同的作者進行思想上私密溝通的地方。所以,他在蘇塞克斯家中的閣樓書房是他最珍視的房間,雖然他從來不曾明說,但蒙露太太和羅傑都明白,一旦書房的門關上,那他們就是不受歡迎的人了。“我不想打擾您——但像我這把年紀的老頭,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總是喜歡闖進別人的房間。”


    梅琦先生抬起頭,沒有絲毫驚訝:“恰恰相反,您來了我很高興。請進來吧。”


    “我真的不想再打擾你了。”


    “事實上,我以為您還在睡覺,否則我肯定就要請您過來了。進來吧,隨便看看,告訴我,您覺得我的書房怎麽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福爾摩斯朝占據了一整麵牆的柚木書架走去,一邊走,一邊觀察著梅琦先生的舉動:他把手邊的稿紙放在整整齊齊的書桌中央,又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小心地蓋在手稿上。


    “很抱歉我之前去處理自己的事情了,但我想,我的同誌應該好好照顧您了吧。”


    “啊,是的,是的,除了語言溝通上的障礙之外,今天我們在一起過得還是很開心的。”


    就在這時,瑪雅在走廊的另一頭喊了起來,語氣有些急躁。


    “抱歉,”梅琦先生說,“我去去就來。”


    “不著急。”福爾摩斯此刻已經站到了擺得密密麻麻的書架前。


    瑪雅又喊了一聲,梅琦匆匆忙忙朝她走去,忘了關上身後書房的門。他離開後,福爾摩斯一直盯著那些書,目光從一排書架掃到另一排書架。絕大多數都是硬皮的精裝本,且書脊上大都印著日文。但有一個書架全是西方書籍,還被仔細分成了不同的類別——美國文學、英國文學、戲劇,還有很多的詩歌(惠特曼、龐德、葉芝,以及很多本關於浪漫主義詩人的牛津教材)。在此之下的一層書架則幾乎擺滿了卡爾·馬克思的著作,隻在最邊上塞了幾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書。


    福爾摩斯轉過身,打量著整間書房,房間雖小,但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張閱讀椅、一盞落地燈、幾張照片,書桌後麵的牆上高高掛著一個鏡框,裏麵似乎是大學文憑。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梅琦和瑪雅之間的對話,他沒有聽懂,隻知他們時而激烈地爭論,時而又陷入突然的沉默。正當他想去走廊偷偷看一眼時,梅琦先生回來了,他說:“她沒搞清楚晚餐的菜單,所以,我們吃飯的時間恐怕要推遲一點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當然不會。”


    “在此期間,我想喝一杯去。附近就有間酒吧,很舒服的,可以邊喝酒邊安排我們的旅行——當然,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


    “聽起來不錯。”


    於是,他們便出門了。他們悠閑地走到擁擠的小酒館時,天色已黑,而他們待的時間也比原先計劃的久了一點——直到酒館裏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吵,他們才回家。晚餐很簡單,有魚、蔬菜、蒸米飯、味噌湯,都是由瑪雅端到餐廳來的。他們一再邀請她一同吃飯,她卻拒絕了。福爾摩斯的指關節拿筷子拿到發痛,他剛把筷子放下,梅琦先生就建議到書房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給您看一樣東西。”說完這話,兩人便從餐桌離開,一起走進了走廊,留下健水郎獨自一人麵對沒有吃完的晚餐。


    那天晚上,酒精和食物的混合作用讓福爾摩斯覺得疲倦,但他對在梅琦書房裏所發生的一切都記憶猶新。梅琦與之前完全判若兩人,變得格外活躍,他微笑著請福爾摩斯在椅子上坐下,又拿出一支牙買加雪茄,點燃了火柴。福爾摩斯舒服地坐著,他把拐杖交叉放在膝蓋上,悠閑地抽著雪茄,看著梅琦打開了書桌的一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本薄薄的硬皮書。


    “您看這是什麽?”梅琦先生走上前,把書遞給他。


    “這是俄國的版本。”福爾摩斯接過書,馬上就注意到了封麵和書脊上的皇家紋飾。他仔細地看起來——他用手撫過紅色的封麵和紋飾周圍金色的鑲嵌圖案,眼睛迅速地掃過內頁——然後得出結論,這是一本極其稀有的流行小說翻譯版本:“《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隻印過這一版吧,我猜。”


    “正是,”梅琦先生的語氣很是高興,“是特別為沙皇私人收藏而設計的版本。據我所知,他很喜歡看關於您的故事。”


    “真的嗎?”福爾摩斯把書還給梅琦。


    “當然是真的,千真萬確。”梅琦走回書桌前,把這本稀罕的藏書放進抽屜,又補充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猜到了,這是我書房裏最珍貴的一本書,不枉費我花大價錢把它買下。”


    “那是自然。”


    “您一定有很多關於自己冒險經曆的書吧——各種不同的語言翻譯、各種不同的版本。”


    “實際上,我一本都沒有,哪怕是最不值錢的平裝書也沒有。跟你說實話,我其實隻看過幾個故事,那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我沒法讓華生搞明白歸納法和演繹法之間的基本區別,所以我也懶得再教育他了。我不想看他利用事實編造出來的故事,那些不準確的細節簡直讓我快要瘋了。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叫他華生,我叫他約翰,就是約翰而已。不過,他真是個很有技巧的作家,非常有想象力,擅長虛構勝過寫實,我敢說。”


    梅琦先生的眼睛盯著福爾摩斯,眼神裏帶著一絲困惑。“怎麽可能?”他一邊問,一邊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福爾摩斯聳聳肩,吐出一口煙,說:“恐怕我說的都是事實。”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福爾摩斯記得非常清楚:梅琦先生由於喝了酒,臉還是通紅的,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也在抽煙。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才重新開口說話。他微笑著承認,得知那些故事並非完全寫實,他也並不十分意外。“您的能力——或者,我應該說,故事中主人公的能力,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從各種細枝末節的觀察中得出明確的結論,這也太神奇了,您不覺得嗎?我的意思是,您確實不太像我在書中讀到的那個人物。該怎麽說呢,您看上去沒有那麽誇張,沒有那麽有趣。”


    福爾摩斯略微有些責備地歎了一口氣,揮了一下手,似乎在扇走煙霧。“呃,你說的是我年輕時傲慢自大的樣子。我現在是個老人家了,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退休了。現在回想起來,年輕時的自負實在讓我覺得很慚愧,真的。你知道嗎,我們也曾搞砸過不少重要的案子——很遺憾啊。當然,誰想看失敗的事例呢,我反正是不會看的。但我可以相當肯定地告訴你,有些成功案例也許有些誇張,但你提到的通過觀察得出不可思議的結論卻不是誇張。”“真的嗎?”梅琦先生又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我想知道您對我的了解是什麽?您在這方麵的天賦沒有也退休吧?”


    事後回想起來,福爾摩斯覺得,這跟梅琦先生當時的原話也許並不是一模一樣的。不過,他記得自己仰起頭,盯著天花板,一手拿著正冒煙的雪茄,慢慢開口道:“我對你的了解是什麽?嗯,你流利的英語說明你在國外受過正式的教育,從書架上老版的牛津書來看,我敢說,你應該是在英國念的書,而牆上掛著的文憑也可以證明我的推斷。我還猜,你的父親可能是位外交官,非常喜歡西方事物,要不然,他怎麽會選擇這樣一個非傳統風格的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房子是你繼承來的吧——再說,如果他不喜歡西方,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送去英國學習,毫無疑問,他與英國是有些淵源的。”他閉上眼睛,“至於你,親愛的民木,我可以很容易地推斷出來,你是個愛好寫作且飽讀詩書的人。實際上,從一個人所擁有的書中我們就可以了解關於這個人的很多事。以你的例子來說,你對詩歌顯然很有興趣——尤其是惠特曼和葉芝的詩——這就告訴我,你對詩情有獨鍾。可是,你不僅僅是讀詩,你還經常寫詩,十分經常地寫詩。你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你今天早上留給我的紙條實際上就是用了俳句的形式,我想,是五七五格式的變體吧。我還猜,放在你桌上的那份手稿大概是你尚未出版的作品集,當然了,除非親眼看到,我還無法確定。我之所以說尚未出版,是因為你開始很小心地把它藏在了帽子下麵。這不禁又讓我想起了你之前離開說要去辦的事。你回來時帶著自己的手稿——而且,我還得補充一句,你顯得多少有些沮喪——那麽,我猜,你今天早上是帶著稿子出門的。可什麽樣的事會需要一個作家帶著他尚未出版的手稿呢?為什麽他回來時仍舊帶著稿子,心情卻很低落呢?很有可能是他見過了某位出版商,但會麵進行得並不順利。我想,也許是他覺得你的作品質量還沒有達到出版的要求,可轉念一想,應該不是,我覺得,是你寫作的內容而非作品的質量受到了質疑,不然,你為什麽要義憤填膺地表達對盟軍持續壓迫日本詩人、作家、藝術家的抗議?一個在書房裏收藏了大量馬克思作品的詩人,應該不會是天皇軍國主義的擁護者,因此,先生,最有可能的情況,你是一位安逸的共產主義者。當然,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是占領的盟軍,還是那些仍然尊崇天皇權威的人,都會把你視作審查的對象。你今天晚上把健水郎稱作同誌,在我看來,用這個詞來稱呼自己的兄弟實在有些奇怪,但這也就暗示了你在意識形態上的傾向性以及你的理想。當然,健水郎並不是你的弟弟,對不對?如果他是,毫無疑問你的父親會把他也送到英國,追隨你的步伐,那我和他也就能更好地溝通了。奇怪的是,你們倆同住在這間屋子裏,穿著打扮又是如此相似,你總是用‘我們’來代替‘我’,就像結了婚的夫妻一樣。當然了,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但我還是相信,你其實是家中的獨子。”壁爐上的鍾開始報時,他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最後——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一直在想,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時候,你是怎麽一直過著這舒適的生活的?在你身上,我完全看不出一絲貧困的跡象,你家裏有個管家,你對自己收藏的昂貴玻璃藝術品引以為傲——這一切,已經超出了中產階級的範圍了,你不覺得嗎?從另一個方麵來說,如果一個共產主義者在黑市搞點小交易,我覺得反倒顯得他不是那麽虛偽做作,尤其是如果他開的價錢很合理,又讓占領他祖國的資本主義者付出了一定代價的話。”福爾摩斯深深歎了一口氣,沉默了。最後,他補充一句:“當然,還有其他的細節,我敢肯定,但目前我還沒有注意到。你看,我確實沒有以前的記性好了。”說完這話,他低下頭,把雪茄塞到嘴裏,朝梅琦投去疲憊的眼神。


    “這太神奇了。”梅琦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這沒什麽,真的。”


    梅琦努力想要鎮定下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香煙,夾在指縫裏,但並沒有點燃。“除了一兩個錯誤之外,您真是把我完全看透了。我雖然確實偶爾出入黑市,但從來隻買東西。實際上,我父親家財萬貫,這就確保了家人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但並不意味著我不能支持馬克思。還有,說我家裏有個管家也不太準確。”


    “我的推理本也算不上是什麽精準的科學,你知道的。”


    “已經很令人震驚了。但不得不說,您對我和健水郎的觀察還不太準。恕我直言,您自己也是個單身漢,也同另一個單身漢同住過很多年。”


    “我可以向你保證,那是純精神上的友誼。”


    “您要這麽說,就這麽說吧。”梅琦繼續看著他,突然又露出震撼的表情,“這真的很不可思議。”


    福爾摩斯的表情卻變得困惑了:“難道我弄錯了嗎?那個幫你做飯料理家務的女人——瑪雅,她是你的管家吧,對不對?”梅琦先生顯然是自己選擇單身的,可就在這時,福爾摩斯也覺得奇怪了,回想起來,瑪雅的舉止更像是不受寵的配偶,而非受雇的幫傭。


    “從語意上也可以這麽說吧,不知道您是不是這個意思,但我還是不願把自己的母親看作是管家。”


    “那當然,當然。”


    福爾摩斯搓著手,吐出藍色的煙圈,實際上卻在努力掩飾著自己的疏忽:他居然忘記了梅琦和瑪雅之間的關係,梅琦在介紹瑪雅時,一定跟他說過。又或者,他轉念一想,是梅琦自己忘記介紹了——也許他從頭到尾本就不知此事。無論怎樣,他都不值得再為這點小事煩心了(就算是他弄錯了,也完全可以理解,畢竟那個女人看起來太年輕了,並不像梅琦的母親)。


    “抱歉,我現在該告辭了,”福爾摩斯把雪茄煙從嘴裏拿出來,“我累了。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出發了吧?”


    “是的,我也馬上要去睡了。我隻想再說一次,非常感謝您的到訪。”


    “別胡說了,”福爾摩斯拄著拐杖站起來,把雪茄煙叼在嘴角,“是我應該感謝你才對。祝你睡個好覺。”


    “您也一樣。”


    “謝謝你,我會的。晚安。”


    “晚安。”


    說完這話,福爾摩斯便走進昏暗的走廊。燈光已經熄滅,前方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但還是有些許光線從前麵一扇虛掩著的門縫裏透出來。他朝那光線慢慢走去,終於站在了透著光亮的門口。他往房間裏偷偷看去,看到健水郎正在工作:在一間裝飾簡陋的起居室裏,健水郎赤裸上身,彎腰站在一幅畫布前。從福爾摩斯所站的有利角度望去,畫布上像是一片血紅的風景,還散布著各種不同的幾何圖形(筆直的黑線、藍色的圓圈、黃色的正方形等)。他認真觀察,發現在光禿禿的牆邊堆著不少大小不一、已經完成的畫作,大多是紅色的,而在他可以看到的作品中,都呈現出荒誕淒涼的風格(搖搖欲墜的樓房、蒼白的軀體攤在血紅的底色上、扭曲的四肢、緊握的雙手、沒有臉孔的頭顱和雜亂堆在一起的內髒)。畫架周圍的木地板上是無數滴落的顏料,像濺出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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