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尤其是對那些拚命想要尋找某種希望或很容易聽信讒言的人來說,那種信仰就更危險了。”


    “而你的妻子正好就是那樣的人?”


    “很遺憾地說,她確實是的,福爾摩斯先生。安妮一直是個非常敏感、很容易輕信別人的女人,甚至是到了過分的程度。她似乎生來就比其他人更能敏銳地感知和體會這個世界。這既是她最大的優點,也是她最大的缺點;如果心懷惡意的人看出了她的這一脆弱之處,就會很容易加以利用——這正是斯格默女士做的事。當然,我很久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直都疏忽了,直到最近才明白。


    “你看,那天就是一個普通的傍晚。和往常一樣,安妮和我安靜地坐在一起吃晚餐,她才吃了幾口,就說要去閣樓練琴——這在最近也是經常的事了。但很快,又發生了一件別的事:那天早些時候,在我辦公室,一個客戶送了我一瓶相當珍貴的紅酒——我幫他解決了他私人賬戶的一些棘手問題,他把紅酒送給我作為答謝。我本來是想吃飯時把紅酒拿出來,給安妮一個驚喜的,但她那麽快就離開了餐桌,我還來不及去拿酒。於是,我決定帶酒上樓找她。我手裏拿著酒瓶和兩個玻璃杯,爬上了閣樓的樓梯。這時,她已經開始彈奏玻璃琴了,琴聲格外低沉,那單調而壓抑的調子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


    “我走到閣樓門口,手裏拿著的紅酒杯開始顫抖,我的耳朵也疼起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她並不是在演奏什麽樂曲,也不是在隨意撫琴。不,那是一種很刻意的練習,先生,是一種很邪惡的咒語。我之所以說它是咒語,是因為接下來我就聽到我妻子在跟誰說著話,她的聲音跟她彈出來的琴聲一樣低沉。”


    “你確定聽到的不是她唱歌的聲音?”


    “我祈禱上天我聽到的是她在唱歌,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可以向你擔保,她真的是在說話。她嘟嘟囔囔的話我大部分都沒有聽清楚,但我已經聽到的內容卻足以讓恐懼湧上心頭。


    “‘我在這兒,詹姆斯。’她說,‘格蕾絲,到我這兒來,我在這兒。你們躲在哪裏呢?我想再看看你們——’”


    我舉起一隻手,讓他暫停。


    “凱勒先生,我的耐心真的非常有限,也隻能忍這麽久了。你努力講得有聲有色,但總是說不到重點,即你到底希望解決的是什麽問題。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請你隻揀重要的內容說,畢竟,隻有那些才可能對我有點用處。”


    我的客戶幾秒鍾沒有說話,他眉頭緊鎖,眼睛不敢直視我。


    “我們原來商定,如果生了男孩,”最後,他終於開口了,“就叫詹姆斯;如果是個女孩,就叫格蕾絲。”


    他突然傷感起來,不再說話。


    “哎,哎!”我說,“不要在這個關鍵時刻多愁善感,拜托你接著說。”


    他點點頭,咬緊嘴唇,又用手帕擦了擦額頭,把目光轉向地板。


    “我把酒瓶和玻璃杯放下,把門推開。她嚇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彈琴,用又黑又大的雙眼盯著我。閣樓裏點著蠟燭,所有的蠟燭圍繞著玻璃琴擺成一個圓圈,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影。那樣的光線,加上妻子慘白的皮膚,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幽靈。她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福爾摩斯先生。但我的這種感覺絕不僅僅是因為燭光的關係。她的眼睛——她盯著我時的神態,缺少了一種很重要的東西,一種人性的東西。哪怕是她開口跟我說話時,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是那麽空洞而冷漠。


    “‘怎麽了,親愛的?’她問,‘你嚇著我了——’


    “我朝她走去。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大喊,‘你為什麽要當作他們好像在這裏一樣,跟他們說話?’


    “她慢慢從玻璃琴前站起身,當我走到她麵前時,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


    “‘沒關係的,托馬斯,真的沒關係的——’


    “‘我不懂。’我說,‘你喊的是我們沒出生的孩子的名字,你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們真的活著,而且就在這個房間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安妮?你這個樣子有多久了?’


    “她輕輕握著我的胳膊,拉著我一起從玻璃琴前走開。


    “‘我在彈琴的時候必須一個人待著,請你尊重我的習慣。’


    “她拉著我朝門口走去,但我要知道答案。


    “‘告訴你吧,’我說,‘你要是不給我解釋清楚,我是絕對不會走的。你這個樣子有多久了?你必須回答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斯格默女士知道你這種情況嗎?’


    “她沒法直視我的雙眼。她就像被人抓到撒了個彌天大謊的女人。終於,她說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冷酷答案。


    “‘是,’她說,‘斯格默女士很清楚我在做什麽。她一直在幫我,托馬斯——是你叫她幫我的。晚安,親愛的。’說完這話,她當著我的麵把門關上,又從裏麵上了鎖。


    “我氣得臉色發青,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能想象得到,當我走回樓下時,有多麽生氣。我妻子的解釋——雖然閃爍其詞——但至少讓我得出一個結論:斯格默女士教給安妮的不隻是彈琴,她至少是鼓勵她在閣樓裏搞那種變態儀式的。如果我的推測沒錯,那我所麵臨的情況就非常棘手。我知道,隻有從斯格默女士本人那裏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原本打算當天晚上就直接去她的公寓,找她談談的,但我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喝了太多紅酒,幾乎把一整瓶都喝光了。所以,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酒,我才去找她。我到她家時,福爾摩斯先生,我是非常清醒、非常堅決的。斯格默女士剛一開門,我就立刻質問了她。


    “‘你教給我妻子的都是些什麽垃圾?’我質問她,‘你告訴我,為什麽她會跟我們從未出生的孩子說話?別假裝你什麽都不知道,安妮已經跟我說了很多事了。’


    “接下來是令人尷尬的沉默,過了好久,她才開口說話。她請我進屋坐,陪我一起坐在客廳裏。”


    “‘你的妻子,凱勒太太,是個很不開心的女人,’她說,‘她對在我這裏上的玻璃琴課並不感興趣。她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孩子——不管怎麽樣,想的總是孩子——孩子才是問題的關鍵,對不對?當然,你想讓她彈琴,可她想要孩子——所以,我是為了你們兩個,才做了這件事。現在,她彈琴彈得非常好,我覺得,她也比以前開心了,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不明白,你為我們兩個做的事到底是什麽?’


    “‘也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凱勒先生,隻是利用了玻璃琴的本質——你知道吧——那是一種神聖和諧的回聲,我教會了她——’


    “她接下來跟我的解釋,你一定不會懂。”


    “哦,但我覺得我能懂,”我說,“凱勒先生,我對玻璃琴這種樂器不同尋常的曆史還是略有所知的。曆史上,這琴聲曾經引起過人們的騷亂,讓歐洲大眾產生了恐慌,並最終導致了玻璃琴的逐漸衰落。這就是現在玻璃琴難得一見的原因,更不用說聽到人演奏它了。”


    “什麽樣的騷亂?”


    “各種,從神經損傷到持續抑鬱,從家庭矛盾到胎兒早產,甚至還有致人死亡的例子——有些案例中連家裏的寵物都出現了異常。在德國好多州,都出台了治安條例,出於公共秩序和健康的考慮,全麵禁止玻璃琴的演奏。這位斯格默女士對此絕對是知情的。可你妻子的抑鬱狀態是出現在她接觸玻璃琴之前,所以,我們可以確定,玻璃琴並不是導致她煩惱的原因。


    “然而,關於玻璃琴的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斯格默女士在說起所謂的‘神聖和諧的回聲’時,也是在暗示這一點吧。有些非常堅持理想化狀態的人,比如弗蘭茲·梅斯梅爾、本傑明·富蘭克林、莫紮特等,他們認為玻璃琴的音樂能夠促進人類和諧。而另外一些人則狂熱地相信,聆聽玻璃琴的音樂能夠治療血液疾病,還有一些人——我懷疑,斯格默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則堅持說,玻璃琴尖銳而具有穿透力的音調可以迅速從這個世界進入往生的世界。他們還認為,特別有天賦的琴手能夠將死去的人召喚出來,從而讓活著的人和他們已經去世的愛人交流。我想,斯格默女士當時就是這麽跟你解釋的吧,對不對?”


    “她就是這麽說的。”我的客戶用相當驚訝的語氣回答我。


    “就在那個時候,你解雇了她。”


    “正是,但你是怎麽——”


    “孩子,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堅信她應該為你妻子詭異的行為負責,所以,那天早上在你去見她之前,你就已經打算解雇她了。況且,如果她還受雇於你,就不太可能威脅要把你抓起來。請你原諒我偶爾打斷你,可是,你講得真是太囉唆了,我為了加快進度不得不如此。請繼續。”


    “我還能怎麽辦呢?我沒有其他選擇。為表公平,我沒有要求她退還剩餘幾節課的學費,她也沒有主動提出。可她的鎮定讓我很驚訝。當我告訴她我不再需要她時,她隻是微微一笑,點頭同意。


    “‘先生,如果你認為這樣對安妮最好,’她說,‘那我也認為這樣對安妮是最好的。畢竟,你是她的丈夫。我祝願你們長長久久,幸福快樂。’


    “我早該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話。那天早上,當我從她公寓離開時,我相信她心裏清楚得很,安妮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下,不可能離開她了。我現在明白,她是那種最惡毒、最奸詐的女人。事後來看,其實一切都很明顯:她一開始就主動給我打折,然後,等到可憐的安妮被她的垃圾洗腦後,她就建議延長課程的時間,好從我口袋裏掏出更多的錢。另外,我也擔心她看上了安妮媽媽留給安妮的遺產——雖然算不上什麽巨額財富,但也還不少。我是相當確定這一點的,福爾摩斯先生。”


    “當時你沒想到這些嗎?”我問。


    “沒有,”他回答,“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安妮會對這個消息作出怎樣的反應。我一整天心神不寧,一邊上班,一邊設想會出現怎樣的狀況,該怎麽委婉地告訴她。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我把安妮叫到書房,讓她在我對麵坐下,平靜地說出了我的想法。我指出她最近有些忽略了自己的責任和該做的家務,她對玻璃琴的癡迷已經讓我們的婚姻關係開始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把她對玻璃琴的愛好定性為癡迷。我告訴她,我們對彼此都是負有一定責任的——我的責任是為她創造安全舒適的生活環境,而她的責任是為我維持這個家庭。我還說,在閣樓裏發現的情況讓我覺得相當不安,但我並不責怪她悼念我們未出生的孩子。我告訴了她我去見斯格默女士的事。我跟她說,以後再也不用去上玻璃琴課了,斯格默女士也認為這樣最好。我握著她的手,直直地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


    “‘我不準你再去見那個女人,安妮,’我說,‘明天我會把玻璃琴從家裏搬走。我並不想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很殘酷或蠻不講理,但我需要把我的妻子找回來。我要你回來,安妮。我希望我們能再和從前一樣。我們必須讓生活恢複正常。’


    “她開始哭泣,但那是悔恨的淚水,並不是憤怒的淚水。我在她身邊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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