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對歐洲來說是個革命之年。法國的二月革命使國王路易·腓力(louis philippe)倒台了,德意誌領主們驚慌失措,各方趁此機會擴大自己的影響,由此導致了德意誌境內叛亂四起。但各方的呼聲並不相同:普通民眾由於社會的動蕩,本質上對批評十分敏感,同時又極端保守,要求恢複所有舊的規章製度;自由主義者要求憲政和某些經濟上的自由權利;民族主義者則希望德國的統一。至於工人階級的抗議,雖然有,但大多仍局限於要求提高工資並改善工作環境。因此,1848年絕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由於此前為德國統一所做的所有努力最終都失敗了,1848—1849年自由主義者的支持並沒能換來德國的統一,而1871年的統一也並非自由主義的,因此,借用艾倫·約翰·珀西瓦爾·泰勒(a. j. p. taylor)的話,1848年常常被稱作是“德國沒能成功轉折的轉折點”。然而,這個看法還是太過一概而論,太過片麵了。1848—1849年的動蕩的確使德國發生了不少變化,相比1848年,19世紀50年代的德國有了很大的改變。先預設更為“正常”的發展模式,再嚴厲地批評德國曆史不符合正常的發展軌跡,這種做法是毫無意義的。而試著澄清真正發生的事實,並理清其原因和結果,才更有意義。


    正如前文所述,19世紀40年代中晚期的德意誌社會動蕩不安。不過,比起短期的經濟蕭條,經濟危機的長期影響(比如債務高攀、貿易危機)更為重要。經曆了1846—1847年的饑荒和蕭條後,1848年的德國經濟實際上已有所恢複。再者,對於自由派來說,大眾的貧困並不是他們主要的擔憂。隨著1848—1849年社會的持續動蕩,農民和手工業者與自由派所關注的議題的鴻溝越來越明顯。在1848年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自由主義者的目標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晰。在普魯士,1840年腓特烈·威廉四世(frederick william iv)的即位短暫地點燃了自由主義者的希望,而1847年4月召開的普魯士聯合議會,更讓自由主義者充滿了希望。然而,還沒談及撥款,議會就在憲法改革的問題上陷入了僵局,最終,議會解散了。同時,人們還發現,腓特烈·威廉四世並非自由主義的衛士,而是個精神錯亂、反複無常之人,他好像在演戲,後來竟真的患上了精神病。其他邦國的自由主義者也在討論和組織改革。自由派也不是鐵板一塊,黑克爾(hecker)和斯特魯韋(struve)的奧芬堡計劃(offenburg programme)代表的是較為激進的一派,而溫和的自由派則支持黑彭海姆計劃(heppenheim programme)。但僅憑這些來自於自由主義者的壓力以及19世紀40年代的貧困狀況,根本不足以導致一場革命。直到法國國王的倒台,才在德意誌全境引發了大規模的起義。麵對四麵八方的農民叛亂、工匠起義和自由派的壓力,德意誌的所有領主驚慌失措,他們迅速做出了讓步,以期避免更為嚴重的騷亂。自由派則迅速利用不穩定的局勢,試圖在全國範圍內發動變革,通過選舉全國議會來討論憲法改革和德國統一。


    如此一來,革命力量在德意誌的弱點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了:革命由外部的導火索引發;各方勢力的目的各不相同;當局幾乎不做任何抵抗就迅速投降。但保守派卻沒有被打敗,他們從爭鬥中撤了出來,采取了隔岸觀火的策略,然後返回,用完好無損的兵力控製了全局,甚至由於其對農民的要求進行了妥協而勢力大增。


    農民叛亂和工人起義也遍布奧地利的哈布斯堡領地。梅特涅於1848年3月13日辭職,並逃到了被流放的反動派和革命派的避風港—大英帝國。3月15日,奧地利皇帝承諾憲政,並召集議會。在德意誌的南部和西部邦國,許多領主讓保守派的官僚卸任,換上了自由派,並許諾進行改革。而普魯士則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劇。剛聽說奧地利的革命發展,腓特烈·威廉四世就召集了全國議會。但士兵卻在與柏林群眾的衝突中誤解了國王的命令。國王下令停止射擊,士兵卻以為要繼續射擊,結果戰鬥就打響了。國王不知所措,隻能下令軍隊撤退,由此避免了內戰的爆發。國王動搖了。他懷揣著浪漫主義的思想,希望和自己的民眾站在一邊,如果他無法打敗革命派,最好的方法就是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於是,3月21日,國王身披革命的黑、紅、金三色旗,騎馬走在柏林的街道上。很快,柏林就有了一個自由主義的政權。


    在法蘭克福召集的被稱為“預備議會”的全國性議會上,獲選的大多是溫和的自由派,少數是激進的自由派。議會負責全德國民議會的選舉事宜。但這個德意誌國民議會的投票率極低,無論如何,它隻是一個有限的選舉(每個邦國的情況各不相同),最終,議會定於5月18日在法蘭克福的聖保羅教堂召開。從議員的組成來看,中產階級和職業人士占了壓倒性的大多數,其中律師、大學教授、老師和官員較多,也有一些作家、記者和神職人員,隻有4個手工藝人和1個農民,並且這個農民還因是西裏西亞來的波蘭人而被進一步孤立。代表們是作為個人前來參加議會的,他們並不屬於任何黨派,也不代表任何政治傾向,雖然大約1/2到2/3的人總體上傾向自由主義,隻有一小部分人(約15%)是極端右翼或左翼分子。慢慢地,鬆散的小團體開始出現了,他們在小酒館進行非正式的討論,並常常以這些小酒館來命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威嚴的國民議會仔細討論了一些關鍵議題,其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泛,包括德國統一後未來的憲法形式、個人的基本權利和國家的經濟秩序等。議員的觀點不僅隨著每個論點所涉及的原則,同時也隨著1848—1849年的政治局勢而發生著變化。議會一致認為,統一後的德國應當是個邦聯國家,由皇帝、選民選出的議會和負責的內閣組成。溫和的自由派主張由普魯士取得帝王的頭銜,並獲得了激進派的支持,而作為交換,溫和派也要同意建立一個更為民主的選舉機製,經過激烈的商討,於1849年4月29日舉行了由全國成年男性參加的公投,並意外獲得了極高的投票率。但在一些重大議題上,卻仍有許多問題無法克服。


    從理論上講,渴望德國的統一是很簡單的,但要在實際上劃出這個德國的邊界,卻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國籍上,要解決三個困難重重的問題。第一當然是奧地利。主要的問題在於,是要建立一個“大德意誌”(grossdeutd),使其包含現在屬於德意誌邦聯的哈布斯堡帝國的部分領地(之前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一部分),還是把所有奧地利的領地都排除在外,讓普魯士主導一個“小德意誌”(kleindeutd)。因為奧地利的皇帝不願意將自己的領地撕成兩半,因此要解決奧地利的歸屬問題,就隻能采取激進的方式了。在激烈的爭論之後,由溫和派海因裏希·馮·加格恩(heinrich von gagern)主導的“小德意誌”方案占了上風。第二,普魯士波森省(posen)的波蘭人是否應當被歸入德意誌的民族國家中。第三,石勒蘇益格(schleswig)和荷爾斯泰因(holstein)公國的情況一直很複雜,公國中混雜著丹麥的采邑,並涉及國際政治、王朝權力和現代民族主義,矛盾很可能一觸即發。它不是一個原則性問題,其背後是強權政治。最後,雖然法蘭克福議會決定對丹麥發動戰爭,但實際上,最終還是取決於不同德意誌邦國的軍隊。1848年8月,當軍事上最為重要的普魯士決定退出戰爭並簽署休戰協議的時候,法蘭克福議會就隻能傻傻地看著了。這就可以看出,法蘭克福議會在根本上是缺乏實權的。


    議會的討論延長到了1849年春,最後決定將小德意誌的皇冠頒給普魯士國王。這時,普魯士國王大可不屑一顧地拒絕,因為議會召開的同時,各個邦國內的保守派正進行重組,並重新獲得了實權,領主們再沒有必要向知識分子們做出任何讓步或妥協了。1848年夏,激進的社會動亂仍在持續。但這並不是馬克思理論中預測的由工人階級領導的革命運動。工人的抗議很溫和,比如斯特凡·博恩(stephan born)領導的柏林社會主義者,要求建立工會、提高工資、改善工作環境並製定工廠的規章製度。此時,手工業者和工匠感覺受到了自由派的威脅,因為自由派反對協會的限製,並且支持自由的市場。於是,工匠們在1848年7月中旬至8月中旬期間,在法蘭克福召開了自己的全國議會。議會的議員也沒有任何權力為農民發聲,或對他們做出任何補償。不同邦國中的自由派或改革派政權甚至越來越害怕群眾的抗議,暴民統治如幽靈般纏繞著他們的內心。因此,這些政權根本無法控製1848年夏季的政治走勢。經過重新部署,保守派和他們毫發無傷的軍隊趁勢發動了一場反擊革命。在哈布斯堡帝國,保守派的軍隊於1848年夏鎮壓了發生在波希米亞、匈牙利和意大利南部的叛亂,並於10月重新獲得了對維也納的控製權。而在普魯士,激進的議會和夏季的群眾起義刺激了保守派,保守派於秋季成功進行了反擊。而自由派從未擁有過任何軍事實權,現在也已經失去了之前擁有的群眾支持,尤其是農民,本來是征兵中的中堅力量,現在卻由於保守派的讓步而被收買了。1848—1849年,德意誌全境搖搖欲墜的統治者們逐漸拾起了信心,重新取得了控製權,一些邦國在普魯士軍隊的幫助下,重新建立了秩序(比如巴登)。


    1849年5月,自由派亂作一團,普魯士國王拒絕登上帝位,法蘭克福議會的成員開始踏上返家的路程。剩下的議員將議會挪到了斯圖加特,並於1849年遭到了軍隊的驅散。法蘭克福議會原本通過決議,在巴登和普法爾茨領地內執行新的憲法,但它卻被普魯士軍隊易如反掌地鎮壓了。革命似乎行將結束。


    分析起來,這是一場奇怪的革命。很明顯,國家並沒有統一:這艘大船因觸到了地方主義的礁石而沉沒了。地方不願將各自的主權歸入一個更大的、受強權政治控製的實體中。而自由派擁有的實權太少,來自民眾的支持也遠遠不夠,因此,他們無法貫徹自己的計劃,並且在很多議題上,內部不能達成統一的意見。但這並不是一場沒有結果的革命。1850年前被有效廢除的封建社會關係再也沒有恢複。自由主義的經濟發展模式使19世紀50年代的經濟得以快速地向前發展。梅特涅特殊的政治壓迫方式也沒有複活。革命期間的暢所欲言,以及對超越了日常需求的議題的關注,都促進了全國性團體和政治傾向的形成,並最終發展成為幾十年後的黨派政治。許多擁有不同政見的政治家[特別是俾斯麥(bismarck)]認為自己從1848年的革命中學到了很多東西。它並不是“德國沒能成功轉折的轉折點”,而是一個危機群組,從中萌發的各種因素相互作用、共同改變,隨著形勢的變化再以新的結合方式麵對未來。如果史學家決心找出德國自由主義失敗的時間點,那麽比起1848年,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或許更為恰當,因為那時的自由派分歧不斷、缺乏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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