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森將台燈擰向了她這邊。茱麗葉將它轉向罐子上麵,在工作台上俯下身去,將身體扭成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透過那殘破的墊圈,去看上麵那亮晶晶的耐熱膠帶。


    “就……就我觀察,墊圈腐蝕一半。耐熱膠帶的孔有五……不,六毫米。我需要你看看這個。”


    尼爾森將她的數據記下,這才接過樣品,將台子上的燈轉向了自己這邊。對於兩份樣品,她原本覺得差距不會太大,而且即便有一份被腐蝕的程度更為嚴重,也應該是從山腳下采集來的那一份,而不是甬道中的那份。不可能會出現在他們灌注新鮮氣體的地方。


    “興許,是我掏出來時,把順序給弄錯了。”她說完,拿起了下一份樣品,控製室中采集來的那份。她在外麵時是如此小心,但她分明記得自己走了一會兒神,忘記數數,將其中一個樣品罐暴露得太久了。想必這就是原因。


    “我確認,”尼爾森說,“這裏邊的腐蝕更為嚴重。你確定這是從甬道采集來的?”


    “我想我這是弄混了。其中一個開的時間太長了。該死。為了比對,看來咱們不得不把這些數字都給扔掉了。”


    “所以咱們才會采集多份樣品。”尼爾森說。他在頭盔中咳嗽了一聲,麵罩上立刻覆上了一層白霧。他清了清嗓子:“別太自責了。”


    他對她知之甚深。茱麗葉握著控製室中的樣品,暗暗咒罵自己,在想盧卡斯在外麵大廳通過無線電聽到他們的對話後到底會怎麽想。“最後一份。”她說著,搖了搖那罐子。


    尼爾森等待著,拿著粉筆擺好了記錄的架勢:“繼續。”


    “我……”她將光亮照了進去,搖動著罐子。一滴冷汗從嘴角滑落,從下巴上滴了下去。“我原本以為這是控製室中的那份。”她說著,將那份樣品放下,拿起了下一份樣品,但裏邊卻滿是泥土。她隻覺得心跳猶如擂鼓一般,頭暈目眩。所有的東西全都不合常理。除非是她把這些樣品盒全都拿錯了。難不成真是她搞混了?


    “對,那就是控製室中的樣品。”尼爾森說著,用筆管點了點她剛剛檢查完的那個小罐,“這兒標著數字呢。”


    “給我一分鍾。”她含混不清地說道。茱麗葉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看了看控製室中得來的那份樣品。裏邊除了氬氣,不應該會有其他東西。她將罐子遞給了尼爾森。


    “對,這是有點不對勁啊。”他說著,搖了搖那罐子,“不對勁。”


    茱麗葉幾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麽,隻覺得心念電轉,思緒萬千。尼爾森仔細看了看裏邊的樣品。


    “我覺得……”他猶豫道,“我覺得應該是你打開蓋子的時候,有一個墊圈不小心掉出來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常有的事情。要不興許是……”


    “不可能。”她說。她一直很小心。她分明看見那兩個墊圈就在裏邊。尼爾森清了清喉嚨,將那份樣品放到了操作台上,調整了一下台燈,讓燈光直接射向了罐子。兩人都俯身過去。什麽東西也沒掉出來過,這一點她完全可以肯定。可若真是那樣,就一定是她犯了錯誤。人非聖賢,孰能——


    “裏邊隻有一個墊圈,”尼爾森說,“我真的覺得是掉了——”


    “耐熱膠帶。”茱麗葉說。她調整了一下燈光,隻見罐底有東西閃了一閃,一條膠帶依然貼在那兒,另外一條卻不見了。“你不會告訴我粘在上麵的膠帶也會掉吧?”


    “哦,那就是罐子的順序被搞錯了,”他說,“咱們可以倒著來,這樣就完全正常了。因為山腳那兒采集來的那份還沒有甬道中的那份腐蝕得厲害。肯定就是這樣。”


    這個法子茱麗葉也已想到了,但還得把她的所見同她的所想匹配起來才行。出去的唯一意義,便是證實懷疑。如果她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又會怎樣?


    隨即,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突然將她擊了一個透心涼。它就像是一場背叛,是那些向來對她很好的機器背叛了她,就像是一台向來非常靠得住的水泵,突然間不聲不響、毫無征兆地罷工了一般;就像是一個愛人,在她跌下萬丈深淵時卻轉身離去;就像是一份生死契約,並不是被簡單地拿走,而是從未曾真實存在過一樣。


    “盧克。”她說道。她希望他正在聽,正開著無線電。她等待著。尼爾森咳嗽了一聲。


    “我在,”他回答道,聲音飄渺而又遙遠,“我聽到你們的話了。”


    “那些氬氣,”茱麗葉透過麵罩,注視著尼爾森,“你都知道些什麽?”


    尼爾森眨了眨眼睛,一滴汗珠從眼皮上掉落下來。


    “知道什麽?”盧卡斯問,“裏邊應該有一張元素周期表。我想,應該會在其中一個櫃子裏邊。”


    “不是,”茱麗葉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以確保他能聽到,“我的意思是,那些氬氣是從哪兒來的?難道就連這一點,咱們也被蒙在鼓裏?”


    25第一地堡


    唐納德的胸腔中傳出了一陣拉風箱般的聲響,猶如什麽東西散架了,一種身體狀況惡化的征兆——他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他奮力想要咳出聲來,盡管他對此深惡痛絕,盡管橫隔膜被憋得酸痛,盡管喉嚨火燒火燎,肌肉發麻。他在椅子上彎下腰,一陣幹咳,直到體內的某個部件被撕裂,滑向舌尖,吐向一塊惡臭的方巾。


    他看都不看,便疊起了方巾,癱坐在椅子中,冷汗涔涔。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哧聲小了一些。又是一口。幾大口清涼的空氣,讓他感覺好了許多。可曾有任何事情,比一口無痛的呼吸,讓人如此感激涕零過?


    在一片眩暈中,他環顧了房間一圈,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那些東西,此刻竟是如此令人神往:殘羹剩飯、一疊紙牌、那本有著蝴蝶圖案封麵和條紋書脊的棕色平裝書,全都是一次次漫長而並不難熬的輪值的見證。可此刻,卻是那麽難熬。之所以難熬,是因為他正在等待第十八地堡的回答。他看了看另外那些他也曾擔心過的地堡的圖表,入眼全是一個個死亡世界。他們全都會死,除了其中一個。嗓子中又傳來了一陣刺癢,他清楚,在自己做出抉擇前,他也會死,死在他找出法子來幫助、選擇或是引導整個項目脫離自毀程序之前。他是唯一一個知情或是在乎的——而他的學識連同悲憫,都終將連同他自己被一起埋葬。


    可他這到底是在想什麽?那樣便能力挽狂瀾了嗎?那樣便能讓自己曾參與毀滅的世界重生?這個世界早已過了保修期,時日太長,已無法修複。綠草如茵的大地,湛藍澄澈的天空,當初僅隻是在無人機中的驚鴻一瞥,便已讓他的內心翻江倒海。而此刻,這麽長時間過去,那一瞥似乎都有些不真實了。他清楚清潔工作是如何操作的,正是由於太過於清楚,所以才不會相信某種機器製造出來的幻象。


    可這愚蠢的希望,讓他再次出現在這兒,出現在這個通訊室中,再次呼叫出去;正是這愚蠢的希望,讓他至今還做著阻止這一切,讓那些擠滿人口的地堡過自己的日子,脫離控製的白日夢。這其中,也有好奇在作祟,一份想要知道那些服務器到底都怎麽了的好奇,最後一個重大秘密,一個在他親自任命的那個資訊部主管的幫助下,能夠探索出來的未解之謎。唐納德隻想知道答案。他渴望著真相,渴望著一種毫無痛苦的死法——為他,也是為了夏洛特——渴望著這個身份和這份夢想的終結,渴望著一個最終的安息之所——興許,在那座山上,在那個可以看到海倫墳塋的地方。這樣的希望並不過分,他暗想。


    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他們遲到了。已經十五分鍾過去了,想必是出了什麽事。他看著分針一點點跳動,意識到這整個係統,所有的地堡,都猶如一口巨鍾。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動運行,向著灰飛煙滅馬不停蹄地奔去。


    一些無形的機器乘著肆虐的風,毀滅了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將整個世界帶回了宇宙洪荒。被埋在深堡中的這些人,便是休眠中的種子,還得再等上兩百年才會發芽。兩百年。唐納德覺得自己的喉嚨再次癢了起來,他在想,自己是否還能再活上兩天。


    而此刻,他隻有十五分鍾。十五分鍾過後,操作員們便會回到崗位上。這段時間,已經成為了他的定例。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需要把所有人都請出去,這原本沒什麽不正常的,但由於總是在同一個時間,而且天天如此,所以懷疑似乎也漸漸滋生了出來。當他們拿起各自的咖啡杯走出去時,從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神當中,他看得出來,興許他們是覺得這又是一場風月之事。不過,唐納德倒是經常覺得這似乎還真包含著一種浪漫,一種關於往昔和真相的浪漫。


    此刻,他已站起身來。這段休息的一半時間都已浪費在了聽那滋滋的靜電音上,依然無人應答。那邊肯定是出了什麽事,出了什麽糟糕的狀況。也有可能,他這是在為自己地堡中發現的那具屍體,以及安全部門正在尋找的那名殺手而感到心煩意亂。可奇怪的是,這事也僅僅是讓他有些不安而已,再無其他。他更在乎的是別的地堡,而對自己的,則喪失了所有的同情。


    耳機當中傳來了“哢嗒”一聲。“喂?”他問,聲音疲憊而虛弱。不過他相信機器能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有力。


    沒有回答,隻傳來了一陣呼吸聲。可這已足夠,足夠讓他知道對方的身份。盧卡斯從來都不會這樣一聲不吭,連招呼都不打上一聲。


    “首長。”他說。


    “你知道我不喜歡別人那樣叫我。”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喘,像是跑著來的。


    “你更喜歡我叫你茱麗葉?”


    沉默。唐納德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喜歡聽她的聲音。盧卡斯那種類型,他更為喜歡。那小夥子正在進行入會訓練時,他便已在這兒。唐納德欣賞他的好奇,他對“遺贈”的領悟。同盧卡斯一起談論那個往昔的世界,激起了他的懷舊情懷。而盧卡斯,也正是那個幫他撬開服務器機箱蓋,研究裏邊內容的人。


    而茱麗葉的魅力則完全不同,是那些指責和謾罵,是那些他完全罪有應得的東西,是那令人極不舒服的沉默和威脅。唐納德的心裏,竟有點想讓她在咳嗽要了自己的命之前來結束他的渴望,羞辱,然後行刑——那便是他的救贖。


    “我知道你們是怎麽幹的,”茱麗葉終於開口了,話語中像是要冒出火一般,滿是怨恨,“我終於明白了,我搞清楚了。”


    唐納德掀開一隻耳機,擦去了一滴汗珠。“你明白什麽了?”他問。他在想,是不是盧卡斯在其中一台服務器中發現了什麽,讓茱麗葉大動肝火的東西。


    “清洗。”她啐了一口。


    唐納德看了看掛鍾。十五分鍾正在飛快地溜走。那邊看小說的人很快便會回來,還有那一群正在玩紙牌的工程師。“我很樂意談談清洗的事——”


    “我剛剛出去了。”她告訴他。


    唐納德捂住話筒,咳嗽了起來。“去哪兒了?”他問。他想到了她聲稱過的挖掘,以及那邊剛剛停歇下來的震顫,以為她說的是她已經突破了自己地堡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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