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應該把那些給鎖起來,”盧卡斯指了指那些書,說道,“不該放在外麵的。”


    “就算是有人打開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茱麗葉說。


    “就是一堆紙。”


    她點了點頭。他說得對。她看到的是信息,可別人隻會看到錢。“我會把它們送回下麵去的。”她承諾道。憤怒猶如裂了縫的機殼上的油,慢慢滲下去不見了。茱麗葉想起了小艾莉絲,她曾通過無線電告訴自己說她正在做一本書,都是從其他書裏選來的她最喜歡的頁麵。茱麗葉也需要一本這樣的書。隻是,小艾莉絲的書裏很有可能會有好多好多的魚以及鮮亮的鳥兒,而茱麗葉的書裏,可能隻會是黑暗,人心裏的東西。


    盧卡斯向前邁了一步,抓住她的一條胳膊:“這個會——”


    “我聽說他們正在考慮重新選舉,”茱麗葉打斷了他,將一縷頭發從眼前拂開,塞到了耳後,“我這首長反正也當不長,所以我才需要把這事做完。等到所有人都同意再次選舉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


    “為什麽?因為那時你已經成為了別的地堡的首長了嗎?這就是你的計劃?”


    茱麗葉將一隻手放到圓形的頭盔上:“不是,因為那時我便有自己的答案了。因為那時,人們會看到的,便會相信我。”


    盧卡斯抱住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得下服務器那兒去了,”他說,“如果沒人應答,那些燈便會在辦公室中一直閃,惹得大家都來打聽究竟出了什麽事。”


    茱麗葉點了點頭。她自己就曾親眼見過。她還知道,盧卡斯對服務器後麵那些長談的喜愛程度絲毫不亞於自己。她所有的談話,都隻會引向爭吵;而他,則善於把事情擺平,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請答應我你會去參加那個會,祖兒,答應我你會去。”


    她看了看尼爾森放在另外一張桌上的那套衣服,估摸了一下剩餘的工作量。他們還需要一套衣服,給守在第二間氣閘室裏的人穿。要是今天晚上再加明天一整天的話——


    “就算是為了我。”他懇求道。


    “我去。”


    “謝謝你。”盧卡斯瞥了一眼牆上的老掛鍾,紅色的指針從朦朧的塑料鍾麵後隱隱透了出來。“咱們晚餐見?”


    “沒問題。”


    他俯身向前,吻了她的臉頰。當他轉身離開時,茱麗葉已經收拾起了工具,將它們一字排開在一塊皮墊上,以備過會兒再用。隨後,她拿起一塊幹淨毛巾,擦了手。“噢,還有,盧克——”


    “什麽?”他在門口停了下來。


    “幫我給那混蛋帶個好。”


    14第十八地堡


    盧克離開防護衣實驗室,朝位於三十四層另外一側的機房走去。走廊旁的工程師室已是空無一人,平常在這裏工作的男男女女此時都去了底層的物資區,補那些逝去的機械師和工人們的缺。通信資訊部的人則是去替換那些被他們殺死的人。


    茱麗葉的朋友雪莉也被留在了下麵的機電區,負責收拾那地方的殘局。她總是在抱怨人手短缺,但等到盧克斯重新安排人員前去幫忙時,她又不樂意了。她到底想要什麽?人手,他猜應該是。隻是不需要他的人。


    幾名工程師和警衛正站在外麵的休息室裏,一見盧卡斯過來,立刻安靜了下來。他揮了揮手,幾隻手有禮貌地舉了起來。“長官。”有人說這話時,頗有幾分卑微的意味。等他轉過拐角,談話聲再次響了起來,這讓盧克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前任老板匆匆而過時,自己也曾參與過這樣的閑聊。


    白納德。盧卡斯一直覺得那便是當領導的感覺。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大權獨攬,為了專斷而獨裁。而現在,他發現許多原本不可想象的不堪的事情,在他心裏也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了。此刻,他終於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恐怖。或許,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適合當領導的。這個想法打死他也不會說出來,但興許重新選舉才是最佳的抉擇。在這個通信資訊區,茱麗葉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偉大的工程師,焊接和鍛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隻是精細程度有所差異而已。隨即,他暗想了一下她為別人做防護衣並準備送他們出去清洗鏡頭的樣子,或是她百無聊賴地坐在這兒,等著接收來自另外一個地堡的關於本周他們可以生幾個孩子的命令。


    一個新首長,更有可能意味著分離。除非他主動申請調往機電區,學會如何收拾殘局。從通信資訊部門的頭號角色,變成一名三等抽油工。盧卡斯笑了起來。他用密碼開了機房,心想興許放棄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同她在一起,會挺浪漫的。或許比大半夜跑到上麵尋找星星還要浪漫得多。他是得適應茱麗葉在自己身旁頤指氣使的樣子,但那還遠遠不夠。穿行在一台台服務器間,他仔細回想那些不堪的日子,就在他腳下。隻要能在一起,其他的都無所謂。


    頭頂的燈光還未閃爍。不是他早到了,就是那個名叫唐納德的人遲到了。盧卡斯朝對麵的那麵牆走去,身側的幾台服務器的側蓋已被卸下,電線掛了出來。在唐納德的幫助下,他終於找到打開那些機器的法子,得以一窺全貌。目前還沒有任何令人興奮之處,但自己正在進步。


    來到那台通訊服務器前,他停下了腳步。這裏邊,似乎正隱藏著他前世的一個家。此時,他同服務器背後那人的對話,已與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另外一頭的那人同自己完全是兩種類別。


    一把快要散架的木椅已從下麵搬了上來。盧卡斯還記得自己當初一邊爬樓梯一邊推著它前行時的樣子。茱麗葉大聲吆喝,說他們應該放一條繩子下來,然後兩人便像是兩個剛入行的運送員一般爭吵了起來。除了這把椅子外,還有幾隻書箱,被臨時充作了茶幾什麽的。其中一本“遺贈”正攤開在箱子上麵,當中幾頁被他折起了頁角以作標記;而字裏行間但凡有疑問的地方,他都在下麵標上了小點。他翻了翻那書,一邊瀏覽著上麵的文字,一邊等候著呼叫。


    先前迷惑不解的那些內容,此時都清晰起來。被軟禁期間——他的入會儀式——他曾被逼著讀了一部分講述人類行為的“指令”。此刻,他又細細審視起了這個部分。成功呼叫到那頭的唐納德讓他相信,這部分不僅僅隻是一些故事,這些“羅伯斯山洞男孩”“米爾格蘭姆”也不完全都是杜撰,其中一些事情的確曾發生過。


    在看完了這些故事之後,他在“遺贈”係列中又學到了不少東西。那是令他沉迷的舊世界的曆史,原來在過去幾千年的曆史長河中也曾發生過幾次暴動。他和茱麗葉曾爭論過這樣周期性的動亂會不會有終結之日。書中說這樣的期冀不啻於癡人說夢。隨後,盧卡斯又發現了一個章節,寫的全都是這種動蕩所帶來的危害,情形同他們現在幾乎是一模一樣。他看到一些奇怪的名字——克倫威爾、拿破侖、卡斯特羅、列寧。


    他們都是傳說,茱麗葉堅持道,神話,就像是大人們用來嚇小孩子的那些鬼怪。她在這些章節當中看到的是撕裂一個世界是如何容易,人性又是怎樣地不值一提。唯有事後的重建才是真正複雜和困難的。似乎一切的不公都可以一筆帶過。她說,總是在不停地顛覆,就像是泥沙可以重聚一般。


    盧卡斯不讚同,他覺得正如唐納德所說,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對,革命是痛苦的,總有那麽一個時期情形會異常糟糕。可實際上,它們最終都隻會比先前更好。人們在犯錯的同時也學到了許多。這便是有一天晚上,在接了唐納德的呼叫後,他試圖說服茱麗葉認同的東西。當然了,茱麗葉把最後一句話當真了,她將他帶進了頂樓的大餐廳,指了指視野盡頭那暗淡的天光,指了指那些毫無生氣的山丘,又指了指那些衰朽的塔樓所反射過來的太陽光。“這就是你所謂的更好,”她告訴他,“這便是人們從錯誤當中所學到的好東西。”


    不過對於這最後一句話,盧卡斯剛好還有話要說。“興許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嘀咕道,而茱麗葉則假裝沒聽到。


    盧卡斯指尖下的書頁閃爍起紅色的亮光。他抬頭瞥了一眼頭頂的燈,隻見它們一閃一閃,意味著有人正在呼叫。通訊服務器內傳來了蜂鳴聲,第一個插口處的指示燈也閃了起來。他拿起耳機,解開了纏繞的線,插進接收器。


    “喂?”他說。


    “盧卡斯。”機器移除了那聲音中的所有語調和情感,但唯獨沒能抹去失望。這便是茱麗葉未能前來應答所帶給對方的情緒,即便是聽不到,也能感覺得到。要不,便是盧卡斯的臆測。


    “隻有我一個人。”他說。


    “很好。隻想告訴你一聲,我這邊有急事,咱們的時間不多。”


    “好的。”盧卡斯翻開那本書,找到了先前看過的那一頁。這樣的對話,讓他想到了自己跟隨白納德學習的那段時間,隻是現在他已學完了“指令”,進入了“遺贈”。而且,唐納德遠比白納德要機智得多,而且回答問題時也更放得開。“嗯……我想請教你一點關於這個盧梭夥計的事——”


    “開始前,”唐納德說,“我還得再次奉勸你們,停止挖掘。”


    盧卡斯合上了手中的書,做好標記。他很高興茱麗葉答應去參加集會,不在這兒。隻要一談到這個問題,她便會立刻跳起來。就因為她之前的一個威脅,唐納德似乎覺得他們正在朝他那邊掘進,她曾逼著盧卡斯發誓,先別揭穿這事。她不想讓他們發現她在十七號地堡當中的那些朋友,也不想透露自己想要營救他們的計劃。盧卡斯覺得這樣的花招讓自己很不舒服。不管茱麗葉相不相信這個人,對方都曾警告過他們,說他們的家園隨時都可以被一種神秘的手段關閉——盧卡斯看到的是一個甘冒奇險,想要幫助他們的人。而在茱麗葉眼裏,唐納德不過是一個被自己的生活嚇破了膽的人。不過盧卡斯倒是覺得唐納德之所以會害怕,正是因為擔心他們。


    “恐怕挖掘工作還得繼續。”盧卡斯說。他差點脫口而出:她是不會停下來的!不過眼下,還是團結一點的好。


    “哦,有人已經探測到了震動,他們已經知道出事了。”


    “你能不能告訴他們,就說我們的發電機出了點問題?轉動軸又偏離了?”


    一聲失望的歎息,計算機自然是捕捉不到的。“他們還沒那麽傻。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命令他們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件事上。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那你為什麽還要幫我們?你為什麽要冒這樣大的險?現在你似乎正在這樣做。”


    “我的職責便是看到你們還活著。”


    盧卡斯看了看那台高大的服務器當中那些閃爍的燈光,那些電線和線路板。“是這樣,沒錯,可這些談話、這些書,每天猶如時鍾一般準時的呼叫,你為何要做這些?我的意思是……你從這些談話當中都總結出什麽了?”


    線路那頭沉默了,這位他們想象中的恩主,沉穩的話語中竟然有了一絲前所未有的猶疑。


    “那是因為……我得幫你們恢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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