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嘛,讓我看看。”他祈求道。


    “你也太殘忍了。”茱麗葉告訴他。


    盧卡斯撫摸著她的後背:“我沒有,我發誓。請問我可以看看你的胳膊嗎?”


    茱麗葉坐起身來,拉過床單蓋在雙膝上,抱緊自己。“我不喜歡你提它們,”她說,“而且你也不該有什麽最喜歡的。”她朝著衛生間點了點頭,一絲微弱的亮光從門縫中漏了進來。“請問我們可以把那燈給關了嗎?”


    “祖兒,我向你發誓,我愛的就是真實的你。我從未用另一種眼光看你。我從未見過你另一個樣子。”


    他這話原本指她在他心中永遠美麗如初,但在她聽來卻變成他從未看過她受傷前的身體。從床上起身,她徑直去關衛生間的燈,並隨手將床單扯下拿了過去,把盧卡斯一人光溜溜地扔在床上。


    “就在你右手肘上,”盧卡斯說,“三條相互交叉的小傷疤,形成了一個小新星。我親過一百遍。”


    茱麗葉關上燈,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之中。她能感覺到,盧卡斯依然在注視著自己,就像是人們正透過自己身上那裹得嚴嚴實實的衣服,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那些傷疤。一想到喬治也曾那樣看過自己——她不禁心頭一酸,猶如喉嚨被塞進了什麽東西。


    盧卡斯出現在她身旁,一條胳膊環著她,吻著她的肩。“回床上吧,”他說,“對不起,咱們可以把燈關上。”


    茱麗葉猶豫。“我不喜歡你把它們了解得這麽清楚,”她說,“我不想成為你的星圖。”


    “我知道,”他說,“我實在忍不住。它們是你的一部分,那個在我眼裏永遠也不會變的你。要不哪天咱們讓你爸爸看看?”


    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打開了燈,對著鏡子細細研究起了手肘,先是右手的,然後是左手的,以確定他弄錯了。


    “你確定就在那兒嗎?”她在猶如蜘蛛網一般的傷痕中找尋一處完好的皮膚,一片空曠的天空。


    盧卡斯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和手肘,將她的手臂舉到嘴邊,親了一口。


    “就在這兒,”他說,“我親過一百次。”


    茱麗葉擦去眼角的一滴淚珠,悲傷洶湧而至,百感交集之下笑出聲來。她找出一處尤其令人厭惡的傷疤——纏在小臂上的鞭痕一般的傷疤,她讓盧卡斯看了看。縱然不相信他,也姑且算是原諒了他。


    “下次試試這個吧。”她說。


    11第一地堡


    無人機所用的那種矽碳電池也就吐司烤箱那般大小。據夏洛特估計,每塊的重量約莫在三十至四十磅之間。她將這兩塊電池從兩架無人機上拆下,又用物資箱上的帶子綁起來,然後一手一個,雙膝微屈,身體前傾,提著它們繞著倉庫慢跑,直到累得兩腿發抖,雙臂酸麻。


    一溜汗漬見證了她的進步,但前方的路依然很長。她怎能讓自己的身體如此走形?初級體能鍛煉時,跑了那麽多,練得那麽苦,而她現在不過是坐在控製台前,開一架無人飛機,玩一些戰爭遊戲,又在餐館中吃一些流食,坐下來看一些書而已。


    可縱然這樣,她也超重了。而從噩夢當中驚醒前,她對此竟是渾然不覺。直到數百年後,有人將她從冰凍中喚醒,她這才有了緊迫感。此刻,她隻想讓記憶中的那個身體回來,隻想能夠邁開雙腿,隻想刷牙時雙臂不再酸痛。興許,她是蠢了點,竟然以為自己還能回到過去,恢複曾經的那個自己,回到記憶中的那個世界。也興許,是她對自己的恢複太性急了一點。這種事情,總是需要點時間的。


    她終於回到了無人機旁,完滿的一圈。隻要能繞上這屋子一圈,便算是進步。自從哥哥將自己喚醒後,已有幾周時間過去,吃飯、鍛煉、打理無人機,已經漸漸變得習慣了。醒來時所見的這個瘋狂的世界也漸漸真實了,這令她很是惶恐。


    她將手中的電池放到地麵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軍事生涯當中養成的那些習慣,再次回到身上。正是因為這些素養,她才沒有精神錯亂。被拘禁並沒有什麽新鮮的,被扔在一片廢棄的大漠腹地且一出去便有生命危險,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被一群男人包圍而不害怕,這更是沒什麽了不起的。第二次海灣戰爭時,駐紮伊拉克期間,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不能離開基地、不想離開鋪位或是洗澡間。她已適應了奮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日子,它所需要的不光是體能,還有毅力。


    她在無人機控製台下麵的一間浴室中衝了一個涼,擦幹身子,挨件嗅了嗅自己的三套工作服,暗暗覺得是該敦促唐尼再去上一趟洗衣店了。她挑上其中還不算那麽難聞的一套,將毛巾晾在架子床下麵,隨即將床鋪整理出了空軍慣常的利落風格。唐納德曾在倉庫另外一間會議室中住過一段時間,不過好在此時夏洛特幾乎已經習慣了棚屋中的“妖魔鬼怪”,幾乎就像是在家裏一樣。


    沿著棚屋前的走廊向下有一間屋子,是引航台,絕大部分都被包裹在塑料布當中。一麵鑲著一塊碩大監視器的牆麵前,擺放著一張大桌。正是在這兒,那些無線電的零件被一點點組裝到一起。下麵的倉庫當中,雜亂無章的廢棄零件堆積如山,哥哥每次從中選出一件,等到有人察覺,興許已是幾十年過後,抑或是幾個世紀。


    夏洛特把自己裝在桌子上的燈泡打開,開啟了無線電的電源。她已能收到不少台了。慢慢轉動旋鈕,一陣靜電的嘶嘶聲響傳來,她將按鈕停在那兒,靜等著聲音出現。在此之前,她曾將那聲響想象成海水拍打沙灘的浪花聲,有時也會想象成雨打落葉,或是一群人坐在漆黑的劇院中竊竊私語。她在唐納德收集零件的那個箱子當中翻了翻,想找到一個更好的喇叭配件。無線電還需要一個麥克風或是其他東西來進行傳輸。她真希望自己的機械天分能夠高一些。她現在唯一知道的便是把東西插在一起,就像是組裝一把步槍或是一台電腦——隻會將那些事先搭配好且能打開電源開關的東西組合到一處。冒煙的情形隻出現過一次。這種事情最需要的是耐心,可這偏偏是她最缺的;又或者是時間,這個她倒是多得不得了。


    走廊傳來腳步聲,早餐到了。夏洛特剛將音量調低,在桌子上收拾出一片地方,唐尼正好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托盤。


    “早。”她說著,起身接過他手中的托盤。鍛煉過後,她的雙腿微微有些顫抖。頭頂晃蕩的燈泡灑下了一片光亮,哥哥走進那片光亮中時,她注意到他正眉頭緊鎖。“還好嗎?”


    他搖了搖頭:“咱們興許有麻煩了。”


    夏洛特將托盤放下:“怎麽了?”


    “我碰見了一個家夥,是一次輪值時認識的。在電梯上撞見他了。一個雜務工。”


    “那可不妙。”她揭開了一隻盤子上麵那坑窪不平的金屬蓋子,隻見裏邊放著一塊電路板,下麵壓著一卷電線。此外,還有一把她要過的小螺絲刀。


    “你的雞蛋在另外一個下麵。”


    她將蓋子放到一邊,抓起自己的叉子:“他認出你來了嗎?”


    “我也說不準。我一直低著頭,直到他離開。不過我跟他很熟,一點兒也不亞於跟其他任何人。感覺就像是昨天才問他借過幾件工具,讓他幫我換過燈泡一樣。誰知道他會是什麽感覺呢。那些事,興許就在昨天,也有可能是在十幾年前。在這個地方,記憶總有些古怪。”


    夏洛特咬了雞蛋一口。唐尼放的鹽太多了。她不由得想到了他抓著鹽罐雙手顫抖的樣子。“他即便是認出了你,”她含著一口雞蛋,說道,“興許會跟你一樣以為你是在值另外一班崗呢。有多少人知道瑟曼的身份?”


    唐納德搖了搖頭:“不太多。不過,這事可能隨時都會威脅到我們。我得去食品室中多拿一些食物上來,得準備更多幹糧。還有,我進去修改你的識別證,這樣你就可以進電梯了。我還確認了兩次,沒人能夠下到這兒來。如果我出了什麽事,絕不容許你也被困在這兒。”


    夏洛特將她的雞蛋在盤中轉了一圈,說:“我不願意想這事。”


    “還有一點小麻煩。地堡首長的輪值期在一周內便會結束,這會讓事情略微有點複雜。我正借用他的身份引另外一個夥計入彀呢。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也太順利了一點。”


    夏洛特笑了笑,又咬了一口雞蛋。“是太順利了,”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討厭麻煩。你最鍾愛的那個地堡最近怎樣?”


    “今天是通信資訊部的頭兒接的呼叫,盧卡斯。”


    夏洛特覺得哥哥聽起來似乎有些失望。“然後呢?”她問,“有什麽新消息嗎?”


    “他成功地撬開了另外一台服務器。幾乎都是一些相同的數據,都是那兒的居民的吃喝拉撒、日常工作、人際關係什麽的,從生到死。我真不明白那些機器是如何從這些信息當中弄出這份排名來的。似乎是一連串噪音,可裏邊像是還有別的東西。”


    他拿出來一張疊好的紙,上麵是新打印出來的地堡排名。夏洛特在工作台上清理出了一塊地方,他將那張報告展開撫平。


    “看到了嗎?排名又變了。可依據的到底是什麽?”


    她一邊吃,一邊研究那份報告,而唐納德則抓著一個文件夾,裏邊都是他的筆記。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會議室,那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容他把所有的東西擺開,來回折騰,但夏洛特更喜歡他坐在這個導航站裏。有時,他能在這兒坐上好幾個小時整理他的筆記,而夏洛特則鼓搗著那台無線電。兩人一起在靜電聲中聽著吱吱的聲響。


    “第六地堡又回到了榜首。”她嘀咕道。她一邊吃一邊看,好像正在看一個麥片盒子的說明書,根本就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中一欄上貼著一個“設施”的標簽,唐納德說那是他們過去對地堡的稱呼。在每個地堡旁邊都列著一個百分比數字,像是一個可觀的日常維生素攝入量:99.992%、99.989%、99.987%、99.984%。最後一個地堡後麵標注的是99.974%。這個地堡下麵列出的地堡不是被劃掉,就是寫著“未明”兩個字。第四十地堡、第十二地堡、第十七地堡以及其他幾個地堡,便包含在“未明”這一類別當中。


    “你還是覺得排名最靠前的是最有可能幸存下來的嗎?”她問。


    “確實是。”


    “那你把這個告訴那些跟你聊天的第十八地堡的人了麽?因為他們的排名很靠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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