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時節正好是個炎熱的夏天,咱們那裏盡管還沒被戰火波及,但是正好也遇到了百年難遇的大旱,很多地方都幾乎是顆粒無收,於是,很多當地人也變成了四處討飯的流民。


    “人禍加上天災,那一年的夏天咱們家所在的那個城市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方圓三百裏內,最大的難民收容所。也不知道從那裏冒出來那麽多的人,不過短短幾天,整個城市裏就到處都是逃難的難民和當地的流民,到處都是。


    “剛開始,那些難民和流民們還算安靜,城裏城外所有的有錢人也都紛紛在那裏搭粥棚施粥,救濟難明。可是沒過幾天,難民越來越多。多到一天施三十袋的粥也不能讓排隊的一半人喝上粥的程度,再加上當時咱們家所在的那座城市的掌權者早已因為戰火的蔓延,光打算著逃命,無心也無力救賑難民和流民。


    “所以很快,城裏城外的那些大戶門也都紛紛停止了這種無望的施粥。


    “因為不管是多大的大戶,麵對著越來越多的難民,加上本身天地大旱,當年的收成也不好,所以沒有一家可以獨力堅持上一個月以上的。


    “當時過了半個月之後,整個城市裏,也隻有我們家的粥棚還在堅持著施粥。


    “每天,排隊在咱們家粥棚領粥的難民排出的隊伍長的望不到尾。一天三頓光是稀粥,一頓就要煮掉五十袋大米。可就這也遠遠不夠,最多也隻夠讓三分之一排隊的難民喝上一小碗稀粥。


    “但是,當時的情況,這已經是我和你奶奶最大的能夠了。也就是我們家底子厚,所以才能勉強抵擋的住每天一百五十袋大米的消耗,並且一直咬牙堅持了整整二十八天。


    “到了第二十八天,就在我們家的糧倉也已經見底的要命關頭,隨著戰火的快速蔓延,終於槍炮聲也來到了咱們城市的門口。大多的難民又一窩蜂似的跑了。


    “後來城外打贏的隊伍進城,城裏剩下的一些為數不多的難民迅速被新來的管理者門給安置了,咱們家那次的施粥這才算全部結束。到了結束的那一天,咱們家的原本滿滿的好幾個糧倉裏隻剩下了滿包的十二袋大米。


    “我和你奶奶都可以問心無愧的說,這次施粥,我們豢龍堂劉家真的是全力以赴,毫無保留的為無數難民保住了性命。


    “後來也因為咱們家這次施粥的善舉,當時新來的城市管理者當著全城父老的麵,敲鑼打鼓的給咱們家送來了積善之家的牌匾和旌旗,一時間,咱們劉家的善名在中原一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口氣說到這裏,劉不愚忽然停住,在臉上露出的那一抹似哭似笑的古怪神情裏,凝視著聽傻了的孫子問道:“英奇你說說,像這樣的施粥,是不是真正的善行?這老天要是有眼的話,是不是該保佑,不,起碼是不該給這樣的人家降臨近乎滅門的災難?”


    “爺爺,當然應該是這樣的,如果給這樣的人家還要降臨災難的話,那隻能說這老天的眼早已經瞎掉了。”


    被爺爺說的故事給吸引住了的劉英奇順口理所當然的一答完,這才想起爺爺剛才說什麽近乎滅門的災難,心裏就不由的一亂:“爺爺,你說咱們家隨後就遭受滅門之災了?”話問出了口,劉英奇的人也直接坐不住了。猛然站起來的他湊近爺爺的麵前,急躁的等待著他的回答。


    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能從自己爺爺口中聽到否定的回答,因為這不僅僅是關係著他的親人,更深一層的意義上,這還關係著他對這天理循環,人心世道的認知和肯定。


    可是他失望,因為他看到自己爺爺那忽然又獰猛和悲憤起來的臉上,露出了肯定的神情,隨即,劉不愚用緩緩點頭的肯定,徹底敲碎了他僅存的那一點僥幸。


    “你猜得沒錯!”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臉色刷白,不能置信的劉英奇快要哭出來一般的望著自己的爺爺,踉蹌後退了兩步後,靠著緊閉的密室門緩緩的在地上坐倒。


    “當時我也曾無數次的問自己,也問這賊老天,怎麽會這樣?但是從來就沒見過它給過我回答。就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我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劉不愚在聽到孫子的問話之後,臉上的獰猛和悲憤也一種有些淒涼的茫然所代替。


    “爺爺,到底咱們家後來出了什麽事?”他近乎自語的呢喃被已經紅了雙眼,撲到他膝前的劉英奇粗暴的打斷了。


    抬眼看了神情激憤的孫子一眼,劉不愚心頭閃過一絲茫然:“究竟自己這樣逼孫子,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呢?”可是這個一閃而過的茫然隨即就被他隨後要講的淒慘往事所打碎,“自己忍了這麽多年,企盼的不就是這一天麽?這種關鍵的時刻,怎麽可以心軟和退卻?”


    “爺爺!”劉英奇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看到自己爺爺沒什麽反應,忍不住又開始催促了。


    “後來過了幾個月後,你奶奶馬上就要生你父親了。當時,因為城市剛剛從戰火中複蘇,市麵上各種生活物資都非常緊缺,再加上咱們家賑災後所剩的那些大米也快被我們吃完,所以當時爺爺就想去你奶奶他們娘家一趟,一方麵是想去接你奶奶的母親過來陪你奶奶坐月子,另一方麵也想順便從她娘家搬兩車急需的糧食蔬菜等等東西來應急。


    “因為你奶奶的娘家正靠在黃河邊,當年的那場大旱對他們的收成並沒有產生多大的影響,再者因為在我們的後麵,他們所在的那裏並沒有讓難民成災,所以當時他們的情況要比我們好的多。


    “結果沒想到,我這一去,竟成了永別。等我在第三天的大清早回來,我豢龍堂劉家居住了數百年之久的大屋竟被人燒成了廢墟,等待我的,竟是從那些被火燒成了廢墟的瓦礫堆裏刨出來的十三具大大小小的屍體,那是我離開時,我劉家包括你奶奶,還有你三個伯伯一個姑姑,和八個傭人在內的所有人的屍體啊!


    “我當時整個人就傻了。後麵的車上,你奶奶的母親當時就暈死了過去。後來等我從那種整個世界一片空白的癡呆勉強明白過來時,已經到了第二天中午。沒想到經過這一天半的昏昏噩噩之後,整個漆黑一片的世界中竟然還有一個意外的驚喜留給我,抱著你剛生出的父親,躲過那一晚死劫的穩婆出現了。


    “通過她的訴說,我和已經趕過來的你奶奶的父親和兄弟這才知道,在我走掉的第二天夜裏,就在你奶奶剛生下你父親的時候,一群蒙麵的土匪闖進了家裏。那群人一進門就開始放火殺人,四處搜掠財物。隻不過用了短短一會的功夫,他們就殺盡了家裏所有的人,擄走了家裏所有的細軟跑了。隻有穩婆在情急之下,抱著你剛出生的父親躲進了院裏的舊井裏才僥幸逃生。


    “當時我看著剛剛出生,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你父親,整個人幾乎瘋了。要不是當時有你舅爺寸步不離的守著,我想我也會抱著你父親去找你奶奶他們。他們死的太慘了,當時你最大的大伯才不過五歲,最小的姑姑也不過才有一歲多點,那麽小的小孩究竟做過些什麽?那群禽獸竟然在他們身上也最少砍了三刀。三刀啊,嗚嗚嗚……”


    說到這裏,劉不愚像個小孩一般的嚎啕大哭了起來,盡管事隔近六十年,但當年那悲慘的一幕對他來說,還是宛若就在麵前。


    依稀,他模糊的淚眼麵前又出現了那四具血肉模糊的幼小屍體,其中老二嬌小的身子幾乎被一刀劈成了兩截。依稀,他眼前又出現了愛妻那張被血汙糊住了的俏臉上,就連那猩紅的血汙都遮蓋不住的痛苦神情和那雙圓睜的雙眼中流露出來的那種不相信。


    慘!就一個字。當初他看到以後唯一的感覺就是慘,現在回想起來,充斥在心中還是一個遮天閉日的慘字。


    就為了心頭這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抹去的慘字,也為了愛妻那雙到入殮時都不能閉上的雙眼,以及那雙眼睛中流露出來的不信,在給妻兒和家中的傭人辦好身後事之後,將唯一幸存的孩子托付給了自己的舅子,憤怒如狂的他又將家中殘存的財物和他們家所有的田產變賣成現錢,不顧當時的城市管理者們的再三勸說和阻攔,硬是將重金懸賞捉拿凶手的告示貼滿了整座城的大街小巷。


    之後他就在自己被焚燒成了一片廢墟的宅院那裏搭了個窩棚,從寒冬臘月一直守候到了開春,可是從頭至尾,他始終沒有等到有人來領這份賞錢。戰亂年代,要想找到一夥來無蹤去無影,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一個活口的一夥劫匪談何容易?


    更何況,事情發生後,他們根據穩婆的描述分析,那群蒙麵劫匪的整個劫殺過程完成的幹淨利落,事後又縱火消除痕跡,整個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唯一留下的一個可疑之處,就是那躲在沒了水的舊井中的穩婆聽到的兩句話,“瘦子,都拾掇幹淨了沒?”


    “幹淨了,大小正好十三個。”


    除了這兩句話,那穩婆說在整個過程中,幾乎都不曾聽到那群劫匪說過多餘的話。而整個劫殺過程完成的速度快的也令人難以置信,竟然連看到火光後,在一刻時間裏就趕來的駐城部隊都沒能見到那群劫匪的蹤影。


    總之,整個劫殺案看上去不像是外行所為,而且也不像是流竄作案的劫匪偶然所為,十有八九,這是熟悉他劉家的人所為。


    這是當時負責偵破此案的官方人士的推斷。而在等待有人來報訊領賞的三個月漫長時間內,激憤如狂的劉不愚也整晚整晚的躺在他搭好的窩棚裏,琢磨到底是誰和他們一家人有這麽大的仇恨,到了一定要殺光他們全家,甚至到了連幾歲的小孩子都不肯放過的地步。


    可是他不管怎麽窮思苦想,都想不出來認識的人裏,誰和自己有這麽大的仇恨。就在那漆黑冰冷的暗夜裏,他一遍遍的問著自己,一次次的懷著無比虔誠的心向上蒼祈禱,乞求會有人帶著那些劫匪來領賞。一次次的抱著可憐的希望入睡,可一次次的又被殘酷的現實驚醒。


    就這樣,他在那個寒冷的冬季,靠著城內那些曾經受過他恩惠的人們送來的飯菜,把自己的要求和期望一次次的降低,從開始的綁著劫匪來領賞一直降到誰能提供劫匪的消息就可以來領賞。


    可是每一天,等待他的都是城內那些原本羨慕著他的人們憐憫的目光和竊竊的私語,除了這個,就是一天甚過一天的失望和憤怒。


    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三個月的月尾,就在他的失望和憤怒都已經變成了滲入到骨髓的絕望,就在他每晚向上蒼的乞求已經演變成指天跺地的瘋狂咒罵的時候,事情終於有了變化!


    第七十三章 陽光(二)


    那是一個他絕對沒有想到的變化,也是一個讓他痛苦到至今都不能忘懷的變化,更是一個直到今天,他都確定不了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的變化。盡管,假若時光能倒流到六十年前,他相信,他依然會做出那個令他的心徹底碎掉的選擇。


    他至今都清晰的記得,那個沒有星月,寒風刺骨的冰冷黑夜,那宛若幽靈般忽然出現在自己窩棚裏的黑影,以及那黑影發出的陰森聲音:“九十七天了,不會有人來領賞了。我可以幫你,不過另有條件!”


    “什麽條件?”當那隱與黑暗中的人影說可以幫他時,他已經把什麽都給忘了,心裏隻有念頭,不管什麽條件,都答應他,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可當他隨後聽到黑影提出的要求時,他傻了。


    沒想到那些盜匪的確切消息,竟然要從死掉的人身上獲取。而且,竟然隻能在自己已經慘死掉的妻子屍體上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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