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的手段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1527年5月6日黎明時分發起的第一波進攻被教皇的槍手們擊退了,不過沒過多久,台伯河上升起了濃霧,在霧氣的籠罩下,波旁公爵的士兵們沿著葡萄藤做的梯子爬上了城牆。波旁公爵本人被火繩槍的流彈擊中,奧朗日王子把他抬到了附近的小教堂裏。公爵最終不治身亡,此時進攻的軍隊已經跟著科隆納領地一心要報仇的那批人以及其他一些劫掠者攻破了城池的守衛,並且揚言要攻入城市中心區。盡管守衛者們拚盡全力、英勇反擊,但終究敵不過帝國軍隊巨大的人數優勢。很快就有大批守軍開始向聖安傑洛城堡的吊橋慌忙撤退,護城河吊橋上擠滿了要搶著躲進城堡裏的人,以至於很多人摔倒甚至被踩踏。


    教皇此時也在逃向城堡。諾切拉(nocera)主教發現教皇的時候,他還猶豫不決。於是他巧言說服教皇從連接教皇宮殿和聖安傑洛城堡的石頭走廊逃走。路上大主教幫教皇提著聖袍的下擺以便讓他能跑快點,同時還不忘用紫色的鬥篷把教皇的頭和肩部嚴實遮住,“以免下麵的人群中有什麽野蠻歹徒認出教皇的白色法衣,在他經過窗口時妄圖行凶”。


    確實有一些西班牙士兵向教皇開火了,不過教皇最後還是平安躲進了城堡。這裏總共有三千多名難民,包括13名樞機主教,其中一個還是躲在籃子裏被從高處拉進城堡的。從吊橋拉起的那一刻起,除了那些躲進防衛堅固的宮殿中的大家族,其餘留在羅馬城中的民眾若還想有一絲生機,恐怕就隻能寄希望於入侵者的仁慈了。結果證明,沒有任何人受到了仁慈的對待。在當天餘下的大部分時間裏,入侵者都在忙著搶占食物儲備和尋找過夜之處。第二天早上,也就是5月7日這一天,入侵者血洗了整個城鎮,殺害甚至肢解了所有的居民,其殘忍程度令人震驚。暴徒們還砸壞了教堂和修道院的大門,把避難的人趕到街上,把裏麵的鈴鐺和鍾表、聖杯和燭台摔個粉碎,珍貴的寶藏被毀壞殆盡,連神聖的遺物都被用來做火繩槍射擊的靶子,古代的手稿甚至被用來鋪馬圈。無價的祭祀禮服被隨意地披在爛醉的妓女肩上;純潔的修女被當作賭博的籌碼幾經倒手。馬丁·路德的名字被用長矛刻在拉斐爾廳的壁畫上。商店和房屋被搶劫得最為徹底,甚至連百葉窗上的合頁以及門上的把手都被拆下來拿走了。有錢人被抓來做人質換取贖金,而窮人一旦被抓,就隻能遭受折磨和屠殺。教士們被扒光衣服參與惡意歪曲的彌撒,還要被迫念誦褻瀆神明之詞,若不遵從就隻有死路一條。聖壇之上濺滿了血跡和酒漬,更有暴徒在此行淫穢或賭博之事,連十字架都被扔到了街上。為了戒指切掉一根手指,為了手鐲砍斷一條胳膊,為了耳墜割下一對耳朵之類的事不止一兩件。一個商人因為付不起贖金被綁在一棵樹上,每天被拔掉一個指甲,直到最終喪命。據統計,僅僅這第一天,就有超過八千人被殘忍殺害。


    在聖安傑洛城堡之內,有一位名叫本韋努托·傑利尼的不知疲倦、英勇無畏、積極振奮的神槍手,從他言過其實、自吹自擂的記述中看,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


    我當時就在城堡裏,正要去找一個負責管理槍械的炮兵領取武器,卻發現他在凝望城牆之外他本來居住的地方,那裏有他的房子以及還留在裏麵遭受欺淩的妻小。因為擔心殃及家人,他不敢貿然向那裏開炮,所以隻能踩滅了導火線悲痛地哽咽出聲。其他炮兵也都處於類似的兩難境地。看到此情此景,我隻好抓起一個導火線,在另幾個不那麽沉浸於悲痛之中的士兵的幫助下,擺好一些重型火炮和隼炮,向我認為有必要的地方開火。借此我打死了不少敵人……我不斷地向敵人開火,一些樞機主教和貴族都在旁邊給我祝福和叫好。在他們的激勵下,我迫使自己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總之,我想說是因為有我的壯舉才保住了城堡的安全……我就這麽一直堅守著直到夜晚降臨。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傑利尼“以無法想象的能量和熱情”協助了“被教皇指定來管理炮兵的羅馬貴族安東尼奧·聖克羅切(antonio santa croce)”。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傑利尼的行為。他先是和兩個樞機主教“結下了深仇”,他命令這兩個人從布置了火槍的高台上下來,因為他們“醜陋的紅色四角帽從遠處就能被發現”;接著他又因為用大炮投擲石頭時打中了城堡的陽台,差點兒誤殺了正好站在那裏的另外兩名樞機主教。不過據傑利尼自己說,教皇對他隻有百般讚譽。他“沒有一天不立下赫赫戰功,在教皇心中的分量也與日俱增”。因此當他要求教皇赦免他所有的殺戮之罪時,


    教皇在城堡中的教堂裏舉行了儀式,他舉起自己的右手,小心地在傑利尼頭上比畫了一個大十字,然後祝福他,並原諒他已經犯下的和今後為教廷效力時可能會犯下的所有殺人罪行。


    傑利尼還繼續寫道:


    離開教皇後,我又爬上塔樓繼續向敵人開火,幾乎彈無虛發……如果我把在如地獄般的殘酷戰場上的所有壯舉一一列舉出來,恐怕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驚……所以我就略去大部分細節不談,直接說教皇克萊門特因為擔心屬於教會金庫的三重冕和大量珍貴的珠寶落入賊手……下令讓我去把這些珍貴的寶石從鑲嵌著它們的金質底座上取下,然後用紙包好,一起縫進教皇及其信任的仆人卡瓦列裏諾(cavalierino)的衣服內襯裏。完成之後,教皇又把剩下重約200磅的金子交給我,讓我偷偷地將它們熔掉。


    每天天亮之後,教皇都會向北眺望,期盼著能有援兵來解救羅馬於危難之中,然而這樣的願望一直沒能實現。到了6月初,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圍困之後,教皇不得不向皇帝的特使投降。與他一起避難於城堡中的難民們因為饑餓和疾病已經逼近死亡的邊緣,而他期盼的援軍也已經被逼退回維泰博了。教皇不得不將奇維塔韋基亞、奧斯蒂亞和摩德納以及帕爾馬和皮亞琴察的統治權移交給帝國軍隊,同時他還被要求交納一筆巨額賠償金,用於補償科隆納家族的損失,最後還要釋放7名重要的人質,其中就包括雅各布·薩爾維亞蒂和洛倫佐·裏多爾菲(lorenzo ridolfi)。


    雖然教皇已經投降,但是在交納全額贖金之前,他仍不被允許離開聖安傑洛城堡,現在這裏成了囚禁他的監獄。轉眼春夏已過,而教皇依然被扣留此地。帝國軍隊因為瘟疫和饑荒不得不撤出羅馬,但留下了一支兩千人的隊伍鎮守城池,以防被囚禁者伺機逃脫。到了12月初,德國和西班牙軍隊把城市附近的鄉鎮劫掠殆盡之後又回到羅馬,揚言如果得不到拖欠的賠償款,他們就要吊死守軍長官,將教皇大卸八塊。不過教皇得到消息說,看守願意放他一條生路,所以在12月7日早上,教皇穿著他男管家的衣服,在少數幾個人的陪同下逃出了城堡,朝奧爾維耶托(orvieto)去了。那裏有一座防衛堅固的主教宮殿,位置極其偏僻,隻有帕利亞(paglia)峽穀中的一條騾馬道可走。教皇決定就在這裏開始他複興權勢和名譽的大業。


    這座位於奧爾維耶托的老城堡“已經破舊不堪,連房頂都坍塌了,隻有30來個烏合之眾聽其差遣”。亨利八世的特使就是在這裏向教皇尋求與阿拉貢家族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離婚的許可的。克萊門特巴不得有這樣一個可以獲得亨利友誼的機會,但凱瑟琳又是查理五世的姑姑,所以現在身無分文的教皇能做的無非就是給英國國王一些模糊的承諾,說隻要自己能回到羅馬就一定會批準他的請求。事實上,教皇此時所想的是一些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情,沒有什麽比佛羅倫薩問題更令他擔憂,因為羅馬被屠城和他自己被囚禁已經在佛羅倫薩引起了極為不利的反應。


    佛羅倫薩人非常厭惡居住在美第奇宮的教皇代表——那個無禮又貪婪的外國樞機主教西爾維奧·帕塞裏尼(silvio passerini),陪同他的還有另外兩名教廷代表,分別是樞機主教因諾琴佐·奇博(innocenzo cibo)和尼科洛·裏多爾菲。佛羅倫薩人對於帕塞裏尼的被監護人——兩名年紀尚輕的美第奇私生子——也沒有什麽好感,不討人喜歡的亞曆山德羅更是不受愛戴。這兩個男孩都在公共場合受過洛倫佐的孫女克拉麗切·斯特羅齊(rice strozzi)的斥責,她曾經憤怒地指責他們根本配不上美第奇這個偉大的姓氏,還說克萊門特本人也不配做教皇,就像帕塞裏尼不配做教皇代表一樣。


    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曾寫信給教皇匯報市政廳附近的一起暴亂,在書信中他寫道:


    這樣的事在我來這裏不長的時間內就看到一千次了,這都是因為(帕塞裏尼)這個閹人整日無所事事,忽略了重要的事情……他盡其所能地讓自己和所有人看起來更值得懷疑,讓所有人都感到絕望,而且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能。


    圭恰迪尼還認為,帕塞裏尼的兩個被監護人和他一樣應當受到斥責。


    毫無疑問,佛羅倫薩人都同意圭恰迪尼的觀點。當羅馬陷落的消息傳到佛羅倫薩之後,人們紛紛湧上街頭,高喊著口號、唱著感恩歌曲以示慶祝。帕塞裏尼和兩個被監護人剛一逃走,人們就把聖母領報教堂裏的教皇雕像扔到廣場上砸了個粉碎,並且大聲宣布要訂立新憲法,重建大議會和民兵組織,選舉反美第奇的尼科洛·卡波尼(nolo capponi)為首席執政官,組建政府並任職一年。美第奇宮雖然有重兵把守以防止暴徒們衝進去搶劫,但是他們還是沒能阻止吉貝爾蒂的一個後人在宮殿正麵牆壁上畫了一幅教皇沿著梯子爬上絞刑架的壁畫。


    教皇盡管目前勢力衰微且財力不濟,但還是決定不再放任局勢惡化下去。法國軍隊的幫助是指望不上了,雖然他們又一次出兵意大利,並且一度前進到那不勒斯,但是瘟疫摧毀了他們的戰鬥力,法國人不得不又一次向西班牙人投降。鑒於此,教皇最終決定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達成協議,並於1529年6月29日在巴塞羅那正式簽署。該協議規定,教皇將承認皇帝在意大利的地位,並在皇帝到達之後為他舉行加冕儀式,而查理則保證讓美第奇家族重掌佛羅倫薩,如有必要不惜提供武力協助。


    一些年長的也更謹慎的佛羅倫薩市民覺得,鑒於教皇以前對佛羅倫薩政府的安排也不是太過分,所以接下來應當考慮如何與教皇達成協議,他們還提出了一些互相妥協的條款。然而年輕一些的市民則拒絕接受這種懦弱的建議,他們的愛國熱情也代表和鼓動了更大部分的佛羅倫薩人。這些人組建了民兵隊伍,籌資雇用更多兵士,又把郊外一些可能為帝國軍隊提供庇護的鄉村別墅拆除了,另外還加固了自己城市的防禦設施。這些武裝力量的指揮權最後被交給了佩魯賈的雇傭軍首領馬拉特斯塔·巴廖尼(mtesta baglioni),他的父親就曾經參與過針對美第奇的戰鬥,這次他為佛羅倫薩效力就是要順勢回到自己的城市重掌大權。與此同時,最具獨創性的米開朗琪羅被指定監督防禦工程,他那充滿啟發性的雕塑《大衛》此時就豎立在市政廳。[1]


    根據米開朗琪羅的建議,城市的防衛城牆應當延伸至將聖米尼亞托山也包括進來,而教堂的鍾樓應當加裝混凝土墊層以抵擋炮火的攻擊。在這些工程將近完工之前,米開朗琪羅突然失去了勇氣,逃出了佛羅倫薩。雖然沒過幾天他又回來了,但是並沒有重新承擔起丟下的責任。他的這種表現後來被歸因為藝術家的古怪脾氣而非臨陣脫逃,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原諒。


    到此時為止,教皇已經獲得了奧朗日王子的協助。當初這個冒險家帶領帝國軍隊攻陷了羅馬,現在又是他,帶領著一支同樣目無法紀、主要由西班牙人組成的隊伍來攻打佛羅倫薩了。這支隊伍於1529年初秋時節抵達了佛羅倫薩外圍的山坡。據說當時他們對城內大喊:“佛羅倫薩,把你們精美的錦緞都搬出來吧,我們要用長矛丈量你們的布料。”盡管這支軍隊有四萬人之眾,王子仍然不認為他的手下強大到能夠聽從命令打贏一場攻堅戰,所以最後還是決定采取圍城的策略,把佛羅倫薩耗到彈盡糧絕、主動投降。


    多虧了有軍事才能且英勇無畏的佛羅倫薩將領弗朗切斯科·費魯齊(francesco ferri)[2]組織突擊隊保證了城內供給線路的暢通,佛羅倫薩才能在圍困之下堅持十個月之久。不過到了1530年8月3日,費魯齊在皮斯托亞附近山區裏一個叫加維納納(gavinana)的村子中陷入一隊西班牙士兵的包圍,最終被亂刀砍殺了。他的犧牲也導致佛羅倫薩的徹底崩潰。沒過幾個星期,投降似乎成了必然的選擇。雖然馬拉特斯塔·巴廖尼走在街上時還戴著寫有“自由”(<i>libertas</i>)字樣的帽子,但是背地裏他已經和敵人達成了秘密協定。市民們都在遭受著瘟疫和饑餓的折磨;有些沿街乞討的可憐人甚至叫喊著隻有美第奇回歸才能不再挨餓。貝爾代托·瓦爾基(benedetto varchi)記錄說:


    所有人都要被恐懼和困惑逼瘋了。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或是去哪裏。有些人想要逃跑,有些人開始躲藏,還有些人則到市政廳或教堂裏尋求庇護。大多數人選擇聽天由命,過一個小時算一個小時,等待他們的可能隻有死亡,而且是最可怕、最殘酷的死法。


    弗朗切斯科·費魯齊犧牲幾周後,一個由佛羅倫薩市民組成的代表團同意接受皇帝和教皇代表提出的投降協議。他們被迫交出50名人質作為如約支付巨額賠償款的保證;把仍由佛羅倫薩占領的堡壘都移交給帝國軍隊;釋放所有被關押的美第奇支持者;隻有滿足這些條件,城市的自由解放才會獲得保障。同時教皇還承諾寬恕所有“市民帶來的傷害”,教皇會以“他一貫的關愛和仁慈之心”來對待他們。雖然沒有哪一方會指望教皇遵守這一承諾,後來事實也證明,教皇的確再一次食言了。


    查理五世的代表進入佛羅倫薩一個星期之後,市民們被召喚到市政廳廣場上舉行市民議會,內容是投票決定建立最高司法委員會。隨後一個由美第奇控製的最高司法委員會組建了起來,教皇的一名堅定支持者被任命為首席執政官。而在帝國軍隊逼近佛羅倫薩之前就逃離這裏的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也被請回來負責監督“改革”和報複措施的執行。


    圭恰迪尼在9月24日到達時就發現:


    這裏的人民已經疲憊不堪,資源也已經消耗殆盡,佛羅倫薩城外幾英裏之內的鄉鎮都被摧毀了,很多佛羅倫薩轄屬的鄉村裏,農民數量銳減,幾乎沒有多少老百姓能幸存下來。


    連圭恰迪尼自己的鄉村別墅也被毀了。他很快就下定決心,如果這個國家還想重新“振興起來,溫和的手段是沒有任何作用的”。所以,他後來也不再采取什麽溫和的手段了。一個被稱作“憤怒者”(<i>arrabbiati</i>)的極端反教會團體的首領弗朗切斯科·卡波尼(francesco capponi)受到了酷刑的折磨,並最終被處決。他的一些支持者也落得相同的下場。新當選的首席執政官拉法埃拉·吉羅拉米(raffaele girmi)也被判處了死刑,不過最終減輕為終身監禁。還有大批市民領袖被判處了永久流放。


    為了取代這些人在城市政府中的位置,教皇讓此時已經19歲的亞曆山德羅·德·美第奇(alessandro de’medici)回到佛羅倫薩。教皇不但從查理五世手中為這個有著濃黑卷曲頭發的年輕人買下了彭內公國(dukedom of penne),還希望他將來可以迎娶皇帝的親生女兒瑪格麗特(margaret)。


    教皇餘生再也沒有回過佛羅倫薩,然而這個城市的未來就這樣被他果斷粗略地確定了下來。教皇又把另一個美第奇家族的私生子伊波利托封為樞機主教——雖然這個樂觀、愛交際、奢侈縱欲的年輕人並不喜歡這樣的安排——然後就開始把全部的精力投到了這個家族最後的資源上——年僅12歲的凱瑟琳·德·美第奇——一個蒼白、瘦弱,長相平平但意誌堅定的小女孩兒。教皇對她寄予厚望。有傳聞說,教皇之所以封伊波利托為樞機主教,就是為了讓他無法成為凱瑟琳締結婚約的對象,因為凱瑟琳似乎對這個男孩兒表現出了過分的喜愛,而克萊門特絕對不會允許這個女孩兒選擇一門無論是對美第奇家族還是對教皇本人都沒有什麽利益可圖的婚事。實際上,他已經打算讓她嫁給法國國王的兒子了。


    如此有野心的計劃當然需要極為精巧的策劃。教皇既不能表現得太熱切,又不能不征求帝國皇帝的許可。他把這樣一個角色扮演得出神入化。威尼斯的大使就完全被教皇騙到了,根本沒想過教皇其實早已暗中認定這門親事;而皇帝則以為法國宮廷一定不會同意這樣的安排,所以當教皇到博洛尼亞尋求他的許可時,他完全沒有把這當成什麽大事就隨口同意了。然而,令皇帝非常意外的是,法國人絲毫沒有反對這門親事。於是在1533年10月28日這一天,教皇在馬賽親自主持了14歲的烏爾比諾女公爵凱瑟琳·德·美第奇與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二兒子——奧爾良公爵亨利·德·瓦盧瓦(duke of orleans henri de valois)的婚禮。


    這次婚禮也是克萊門特的最後一次成功了。他在前往馬賽主持典禮之時就已經病了;而婚禮之後,滿載著最終由羅馬和佛羅倫薩的納稅人埋單的昂貴禮物回到梵蒂岡時,教皇已經是個將死之人。此時的他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本來就有一點斜視的右眼幾乎完全失去了視力,肝病又使他的皮膚總是蒼白中透著蠟黃。讓他煩憂的還有來自各方的麻煩事:英國在與他爭論羅馬教廷至高無上(the holy see)的地位問題;皇帝因為對美第奇家族與法國結親不滿而對教皇敵意日盛,重新提出組建教會大議會(general council of the church)的要求;而最令教皇發愁的,莫過於伊波利托和亞曆山德羅之間持續的不和,以及由此可能招致美第奇家族再一次失去佛羅倫薩的危險。


    1534年9月22日這天,當本韋努托·傑利尼去向教皇展示自己為他設計的模型時,發現教皇躺在床上,病情急劇惡化:


    教皇命人取來眼鏡和蠟燭,即便如此他依然無法看清楚我的作品。於是他改為用手指觸摸模型的方式來鑒別。撫摸了半天之後,教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自己的一個朝臣說覺得對不起我,如果上帝能恢複他的健康,他一定會給我一個滿意的報酬。又過了三天,教皇就去世了。


    傑利尼承認當他親吻去世教皇的雙腳時,眼中不禁充滿了淚水,可是除他之外沒有人為教皇哀悼。相反,羅馬為此而歡慶。像弗朗切斯科·韋托裏形容的那樣,教皇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從一個偉大且受尊敬的樞機主教變為一個渺小而不被尊敬的教皇”。每天夜裏都有人闖進聖彼得大教堂,教皇的屍體被用劍釘在棺材板上;暫時的墓碑上被塗抹了汙物,連下麵篆刻的碑文“至尊克萊門特教皇”( <i>clemens pontifex maximus</i>)也被惡意塗改為“至惡的教皇”(<i>inclemens pontifex minimus</i>)。[3]


    教皇的死訊讓佛羅倫薩有一種更加不祥的預感。人們認為教皇死後,這個被很多人懷疑是教皇私生子的亞曆山德羅·德·美第奇會迫不及待地拋開所有約束,組建一個更符合他心意的專製政府,盡管到目前為止他一直表現得小心翼翼。進入佛羅倫薩9個月以來,他公開承襲了公爵的頭銜,但是為了安撫由此引發的共和派的憤怒和質疑,他一直被要求征詢和考慮佛羅倫薩市民議會的意見和建議,而他也確實照做了一段時間。所以人們漸漸感到安心了,甚至願意勉強地認可,這個脾氣暴躁、舉止粗魯的年輕人等成熟一些之後,身上沒準也是有一些優點的。


    此時教皇的死訊傳來,人們又重新開始擔心起來,而冬季結束之前,人們的擔心似乎就要變為現實了。亞曆山德羅連假裝征求市民議會建議的樣子都不再做了,不但變本加厲地實行獨裁統治,在私生活上也越來越放縱淫亂。而他讓佛羅倫薩人出離憤怒的行徑絕不止這一樁:市政廳鍾樓上的大鍾依他的命令在市政廳廣場上當眾砸毀,以此象征共和製度的終結;然後他又讓人把大鍾的金屬熔掉重鑄成象征他家族榮耀的獎章;剛剛擴建的位於阿拉朱斯蒂齊亞門(porta a giustizia)的堡壘大門上也被刻上了美第奇家族的紋飾;[4]任何武器都要被收繳扣押,即便懸掛在教堂裏的作為敬獻的武器也不例外;他還修建了一座巴索堡壘(fortezza da basso)[5]——“威尼斯、錫耶納、盧卡和熱那亞已經證明,它對於一個自由城市而言完全沒有必要”。有人偷偷談論著暗殺暴君的計劃,但是反對用暴力脫離目前困境的人則主要擔心招致帝國軍隊的武力幹涉,畢竟不久前的圍城慘狀還曆曆在目。有一段時間人民寄希望於嫉妒心強的伊波利托能夠出麵解決佛羅倫薩人的麻煩;而且伊波利托也確實同意要將亞曆山德羅的行徑報告至查理五世的宮廷之上;不過伊波利托還沒有采取行動,就於1535年8月10日在伊特裏(itri)去世了,死因有可能是瘧疾,但也有可能是被毒害死的。他的屍體被一些強壯健美的運動健將抬回了羅馬——其中有摩爾人、韃靼人、土耳其人、黑人摔跤手和印度潛水員,因為他曾經幻想著和這些人一起遠遊。


    被佛羅倫薩驅逐的流亡者領頭人們在查理五世麵前列舉了亞曆山德羅的種種劣跡。他們的代表,曆史學者雅各布·納爾迪,講述了公爵種種令人驚駭的惡行,還說佛羅倫薩此時籠罩在巨大的恐懼中,震懾住她的是“一座陰森的堡壘,一座用她悲苦人民的血汗為其不幸市民建造的囚籠和刑場”。不過,皇帝雖然承諾“要伸張正義”,但是比起納爾迪的指控,他更願意相信亞曆山德羅的首席幕僚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強詞奪理、混淆視聽的辯駁。圭恰迪尼甚至這樣恬不知恥地總結自己的陳述:“對方那些關於女性、強奸及類似行為的汙蔑我們無意一一駁斥;但是公爵大人的美德、名望,城市中人們對他的看法,以及其審慎和良好的品行就是對此最好的回擊。”


    確認了自己未來女婿的優良品德,皇帝自然不願意承認那些對他的控訴。亞曆山德羅與14歲的瑪格麗特的婚禮也如期舉行了,回到佛羅倫薩之後,他對城市的控製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牢固。他也誌得意滿地準備利用好運大展宏圖。不過短短幾個月之後,他就一命嗚呼了。


    洛倫紮喬·德·美第奇(lorenzio de’medici)是皮耶爾弗蘭切斯科的兒子,也是喬瓦尼·德拉·班代·內雷的遠房親戚。這個清瘦、平凡、愁容滿麵的年輕人因為有一些怪癖而一直名聲不佳。在過去幾年中,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羅馬,但是因為他一喝醉酒就喜歡亂砍古董雕塑的腦袋,所以被人趕了出來。於是他來到佛羅倫薩投靠親戚,年長三歲的亞曆山德羅,並成了後者的一名陪同。他們兩人花天酒地,縱容自己男扮女裝的嗜好;有時兩人同騎一匹馬在街上狂奔,對過往行人大喊大罵;有時他們還會同床共寢。亞曆山德羅也不知道該拿洛倫紮喬怎麽辦,但是他顯然非常喜愛這個親戚。後者神秘的微笑和精妙模糊的言辭總會勾起亞曆山德羅的興趣,他甚至還給洛倫紮喬取了個昵稱叫“哲學家”。不過,洛倫紮喬顯然不是真心喜歡亞曆山德羅的,他嫉恨他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總幻想著自己能成為一個英雄,甚至是梟雄也好,隻要有名,美名或惡名都沒關係。最終,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個誅戮暴君的角色。


    為此洛倫紮喬設計了一個頗為複雜的計劃。他有一個貌美的親戚卡泰麗娜·索代裏尼·吉諾裏(caterina soderini ginori)。她是一位目空一切的傲慢女士,因優雅的舉止和對年老無趣的丈夫忠貞不渝而備受讚賞。洛倫紮喬對亞曆山德羅說:隻有能把卡泰麗娜勾引上床,才能算得上真正的風流人物。如果亞曆山德羅願意試試自己的運氣,他可以找個借口安排兩人獨處。時間就定在了星期六晚上,正好是主顯節之夜,這樣的公共節日裏,沒人會注意卡泰麗娜或亞曆山德羅去了洛倫紮喬的房子裏。亞曆山德羅高興地同意了,並在指定的時間如約前往洛倫紮喬的房子。他把侍衛都留在了室外,解下了佩劍,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等待卡泰麗娜的到來。當房門發出輕響時,亞曆山德羅已經快睡著了。然而進來的人並不是卡泰麗娜,而是洛倫紮喬和他雇傭的殺手斯科龍科洛(scoroncolo)。洛倫紮喬接近床邊,一邊低聲問“你睡著了嗎”,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刺亞曆山德羅的腹部。當他伸手捂住亞曆山德羅的嘴以免他叫喊的時候,亞曆山德羅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傷口深得露出了骨頭,另一邊的斯科龍科洛則直接把刀捅進了亞曆山德羅的喉嚨。帶著滿身的血跡,把被嚴重咬傷的手用手套包起來之後,洛倫紮喬跑了出去,一路狂奔經斯卡爾佩裏亞(scarperia)逃向了博洛尼亞。至於佛羅倫薩人在發現亞曆山德羅被刺殺之後會做何反應,就由他們自己去決定吧。


    洛倫紮喬逃跑時還拿走了自己房間的鑰匙,為的就是保證在他逃出佛羅倫薩邊境之前,沒人會發現他家中的屍體。他也沒有讓政府中的敵對勢力知道自己的計劃,防止他們第一時間利用這一事件。因為依照貝爾代托·瓦爾基的觀點,當時如果有一個人立即站出來領導一場革命的話,美第奇一派可能就會被徹底推翻。意識到這了一點,“圭恰迪尼,也是毫無爭議的帕萊斯奇領袖,以及樞機主教奇博和亞曆山德羅之前的朝臣們無不感到驚恐萬分……市民們大多是對他們懷有敵意的,而他們現在手裏又沒有任何武裝力量”,因為此時公爵的侍衛亞曆山德羅·維泰利(alessandro vitelli)帶領著幾名手下都到卡斯泰洛城去了。


    樞機主教奇博是第一個意識到亞曆山德羅可能有危險的人。星期天早上,亞曆山德羅的侍衛去向他詢問還要在洛倫紮喬的房子外麵站崗多長時間。奇博一邊命令他們繼續站崗,原地待命,一邊警告他們不許對任何人提及在這裏站崗的原因。奇博隨即確認了亞曆山德羅確實沒有偷偷回到自己的住處,然後就對外宣布公爵昨晚操勞過度仍在臥床休息。直到當天晚上,洛倫紮喬的臥室房門才終於被砸開,而亞曆山德羅遇害的消息則是第二天才傳到反對者們的耳朵裏。采取行動的時機已經錯過了,維泰利已經回到了佛羅倫薩,帕萊斯奇們也已經控製住了局麵。一群有意進行革命的人士向弗朗切斯科·韋托裏尋求建議,因為他被認為是反對美第奇統治的市民中最德高望重的代表。盡管韋托裏給出了一些願意支持革命的模糊承諾,但是他心中清楚起義的時機已過。這邊眾人剛走,他就匆匆趕去拜訪了圭恰迪尼,打算把自己的運氣賭在帕萊斯奇上。


    星期一早上,帕萊斯奇們都聚集到了市政廳,這裏現在已經被更名為舊宮(pzzo vhio)。他們是來討論繼承者的人選的。樞機主教建議由亞曆山德羅4歲的私生子朱利奧(giulio)繼承公爵的頭銜,並由他本人擔任攝政王。不過這個建議被其他人否決了。他們建議把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de’mdeici)請回來。科西莫是偉大的喬瓦尼·德拉·班代·內雷和瑪麗亞·薩爾維亞蒂(maria salviati)的兒子,而瑪麗亞又是偉大的洛倫佐的外孫女。這個年輕人品德優良,沒有什麽執政經驗,絕對不會成為像亞曆山德羅那樣邪惡的統治者。事實上,圭恰迪尼不僅想通過控製科西莫來實現自己控製政府的願望,更是打著把女兒嫁給科西莫的如意算盤。所以圭恰迪尼早已派人去穆傑洛的特雷比奧別墅,馬不停蹄地將這位17歲的少年請回佛羅倫薩。


    第二天,這一提議被提交到委員會以求通過,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這一做法。反對者之一的帕拉·魯切拉伊(pa rucei)就勇敢地宣稱“共和國不需要公爵,不需要領主,也不需要王子”。他還把一顆白豆子扔進了桌上的骨灰甕中,同時補充道:“這就是我的投票,同意不可能,要命有一條!”


    圭恰迪尼機敏地還擊道:“沒有人能夠容忍再讓一群暴徒來管理佛羅倫薩的政務。”他並不是提議讓科西莫世襲公爵,而隻是選舉他為共和國領袖,並且遵從憲法的規定和約束,同時也接受“顧問團”(magnificent counsellors)的建議。爭論持續了數個小時,要不是護衛隊長維泰利果斷幹涉,可能還會持續更久。為了收買他對科西莫的支持,圭恰迪尼已經承諾日後封他為聖塞波爾克羅鎮的領主。於是在討論陷入僵局之時,維泰利故意安排手下去會議室窗口下麵扭打吵鬧,還有人大喊:“科西莫,偉大的喬瓦尼之子,他就是佛羅倫薩的公爵!科西莫!科西莫!科西莫!”然後另一個充滿權威的聲音傳來:“快點決定吧,我們快要抵擋不住要衝進來的士兵了!”


    事情最終有了結果。科西莫的當選得到了通過,圭恰迪尼期待借著他的名義行使權力。而那些了解科西莫的人則難免懷疑圭恰迪尼是否真的能把科西莫控製在自己手中。就像本韋努托·傑利尼評論的那樣:


    他們給一個年輕人一匹好馬,然後告訴他隻能在劃定的圈子裏麵走走。那麽誰能告訴我,當這個年輕人想要到圈子外麵策馬狂奔的時候,誰又能拉得住他呢?你怎麽可能給你的主子立規矩呢?  <hr/>


    [1] 米開朗琪羅的《大衛》是1501年皮耶羅·索代裏尼當選首席執政官後向他訂製的,米開朗琪羅於1504年完成了雕像的創作。波提切利想將雕塑擺在傭兵敞廊,也有人認為放在大教堂的台階上更合適,最終它被擺在了市政廳前方。1527年的暴亂中,雕塑的一條胳膊被損壞了,但是它仍然立在這裏直到1873年才被替換為仿品。在風吹日曬雨淋的侵蝕下,雕塑頭發和胸前衣帶上的鍍金都已經磨損了,真品現在陳列在學院美術館。米開朗琪羅的《大衛》複製品左側(挨著多納泰羅的《朱蒂斯和賀棼尼》)是象征著佛羅倫薩的《獅子像》(<i>marzo</i>)。這裏擺的也是複製品,真品是多納泰羅在1418~1420年創作的,現陳列於巴傑羅國家博物館。十四世紀時,城市裏養的獅子從聖喬瓦尼廣場遷走後被安排在了市政廳廣場;到了十六世紀,公爵科西莫一世占據了市政廳,因為嫌棄獅子的氣味,把它們都遷走了。現在的萊奧尼街(via dei leoni)就是當初養獅子的地方。《大衛》右邊的《赫拉克勒斯和卡庫斯》(<i>hercules and cacus</i>)由巴喬·班迪內利在1534年完成。本來赫拉克勒斯的雕塑也是計劃由米開朗琪羅創作的,但是教皇萊奧十世顯然擔心米開朗琪羅會借此機會用雕塑來讚美已覆滅的共和國的美德,所以下令把大理石料交給巴喬·班迪內利進行創作。克萊門特七世也認可這一決定,不過他的目的是讓米開朗琪羅全心全意為美第奇家族工作。


    [2] 弗朗切斯科·費魯齊的出生地是聖神教堂街32號。如同其他許多佛羅倫薩英雄一樣,每年都會有人在這裏擺放花環以示懷念。


    [3] 克萊門特七世最終被放在了一個出自羅馬萬神殿的精致的斑岩骨灰翁裏,埋葬在拉特蘭的聖約翰教堂大殿的科爾西尼堂。


    [4] 阿拉朱斯蒂齊亞門是現在的皮亞韋廣場(piazza piave)。


    [5] 令人敬畏的專製象征巴索堡壘,麵積達到了12萬平方米,是佛羅倫薩最大的曆史遺跡。這一工程的奠基日是1534年7月15日,這是由當時高明的博洛尼亞占星師挑選的吉日。為了清除障礙,連本來位於這裏的聖喬瓦尼埃萬傑利斯塔修道院都被拆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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