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第十四章 皮耶羅·迪·洛倫佐·德·美第奇和費拉拉的修道士</h2>


    “看吧!是上帝在領導這支軍隊”


    22歲的皮耶羅完全沒有他父親那樣的人格魅力。他身強體壯、行動敏捷,有一頭濃密的淡棕色頭發,長及肩膀,額前還垂著一縷劉海。皮耶羅的外貌並非毫無吸引力,但是他的性格和舉止絕算不上討人喜歡。他和洛倫佐一樣冷酷無情,卻沒有洛倫佐的機智老練;他和洛倫佐一樣對敵人睚眥必報,卻不像洛倫佐一樣對朋友永遠忠誠。從他小時候寫的書信中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任性驕躁的孩子。5歲時在給祖母的信中這樣寫道:“給我送點無花果來,因為我喜歡吃,而且我隻要紅色的那種;再給我送點帶核的桃子和其他我喜歡的東西,你知道的,比如糖果和蛋糕之類的。”皮耶羅還讓父親給他買一隻“世上最好的獵犬”;可是當獵犬送到他手上之後,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匹矮種馬,還抱怨說:“你答應給我的矮種馬我還沒有收到,別人都笑話我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皮耶羅的脾氣越來越火爆,舉止也越來越狂妄自大。也許是為了避免被拿來與常被嫉妒但廣受愛戴的父親相比較;也許是因為他認為美第奇家族的地位已經穩固到可以完全不顧及支持者的意見,任其為所欲為。總之,皮耶羅對生意和公共事務不聞不問,把時間都花在戶外遊玩和詩歌創作上,就連他寫的詩也不過是對洛倫佐生動風格的拙劣模仿而已。國家大事被交給他的秘書皮耶羅·多維齊·達·比別納(piero dovizi da bibbiena)處理,已經瀕臨瓦解的銀行生意則全交給了那位其實不能勝任的叔祖父喬瓦尼·托爾納博尼。皮耶羅在佛羅倫薩不得民心的窘境因妻子阿方西娜(alfonsina)而更加惡化。這個奧爾西尼家族的女兒傲慢無禮、心胸狹窄,她將寧願留在羅馬與真正的貴族(<i>nobilita</i>)為伴的想法表露得十分明顯,這讓大多出身為鄉野村夫的佛羅倫薩人尤其感到厭煩。


    皮耶羅和兩個堂兄之間的摩擦也是他在佛羅倫薩名聲受損的原因之一。洛倫佐和喬瓦尼都是皮耶爾弗蘭切斯科·迪·美第奇的兒子,都比皮耶羅年長,也更富有。洛倫佐在作為他們的監護人期間侵吞了部分本屬於他們的遺產,所以他們並不掩飾對家族主要一支的怨恨,甚至不掩飾在下一次權力爭鬥時拋棄皮耶羅的打算。事實上,這樣的爭鬥即將重現。早在幾年前,一位來自費拉拉的口才出眾、充滿激情的多明我會苦行僧就已經用警示性的布道讓聚集在大教堂裏的會眾們心中充滿了羞愧、悔恨和恐懼。


    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girmo savonar)1452年出生於費拉拉,從小在祖父的教育下長大。他的祖父是一位醫生,來自帕多瓦,在溫泉治病的療效功用方麵是公認的專家,也是長期大量飲酒有助於長壽這一理論的支持者。祖父依靠理論和名望贏得了在費拉拉宮廷裏擔任公爵禦用醫師的肥差,他的兒子在他去世後繼任了這一職位。不過,他的孫子對宮廷生活就不那麽憧憬了,隻去了一次公爵的城堡之後就發誓再也不要回到那個地方了。吉羅拉莫是一個內向的男孩兒,陰鬱、蒼白、沉默寡言,熱衷於創作憂鬱的詩歌,用魯特琴彈奏憂傷的、近似挽歌的樂曲以及研究聖經經文。據說在他愛上拉奧達米婭·斯特羅齊odamia strozzi)之後,行為舉止變得更加消沉沮喪,因為這位佛羅倫薩流放者的女兒傲慢地拒絕了他的求愛;不過吉羅拉莫一直堅稱自己從來沒想要娶她。他後來的生活則遵行了最嚴格的禁欲主義。除了布道的時候,他幾乎從不和任何女性說話;他吃得很少,更是堅決不會品嚐祖父收藏的大量烈酒;他穿的衣服都很破舊且打著補丁;他睡覺的床也不過是一塊鋪了一層稻草的木板。


    1475年的某個宗教節日當天,吉羅拉莫一聲不響地離開了父親的家,到博洛尼亞的聖多梅尼科修道院做了一名見習教士,在那裏一待就是七年。他給父親寫信解釋自己的突然出走:


    你需要感謝上帝的比你要向上帝抱怨的多。因為上帝賜給你一個兒子,並且選定他成為自己的戰士。能有一個作為耶穌基督的騎士的兒子難道不是莫大的恩典嗎?……我再也不能忍受漫不經心的意大利人的所有惡行了……我也是血肉之軀,所以我要用全部的力量來抵製與理智相違背的身體本能,這樣才能避免被惡魔附身。


    為了幫助別人戰勝惡魔,薩沃納羅拉被博洛尼亞的多明我會派往意大利各地傳教,包括費拉拉、布雷西亞(brescia)、熱那亞以及托斯卡納和倫巴第的各個城鎮。1481年,他被任命為聖馬可修道院的誦經員來到佛羅倫薩,並受邀到聖洛倫佐教堂做四旬齋節布道。1489年,他在佛羅倫薩的聖馬可修道院安定了下來。


    一開始,他根本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布道者。在後來號稱能用布道感動“整個意大利”的日子裏,他承認了在最初的幾年裏,他連“一隻母雞都感動不了”。根據吉諾齊(ginozzi)的記述:“他的動作和發音都讓人不舒服,留下來聽他布道的人都是婦女和孩子,而且不超過25人。他非常沮喪,甚至想過要徹底放棄布道的工作。”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講道時語調僵硬、動作笨拙,更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難以給人留下好感的人。吉羅拉莫身材瘦小,樣貌醜陋,有一個巨大的鷹鉤鼻和肥厚的嘴唇,唯一能體現出他非凡性格的就是濃眉下的一雙綠眸,目光炯炯有神,甚至“有時會放出紅光”。


    當時大多數佛羅倫薩人更傾向去聽奧古斯丁修會的教士馬裏亞諾(fra mariano)所做的更優雅、更有文化、更精煉的布道,連洛倫佐都依他的要求在聖加洛門外修建了一座修道院。然而薩沃納羅拉這個笨拙的多明我會教士漸漸也贏得了一批堅定的支持者,因為略過所有的缺點,人們開始感受到他布道中精彩的內容、滿滿的激情和迫切的真誠。到1491年,來聽他布道的會眾人數大幅增長,以至於聖馬可教堂都容納不下了,所以當年的四旬齋節布道是在大教堂裏進行的。


    這些布道在佛羅倫薩引起了轟動。薩沃納羅拉甚至開始認為自己是上帝選定的先知,他的話都是受神靈啟示的,質疑他就是質疑上帝的智慧。按照他的說法:“不是我本人在傳教,而是上帝通過我在布道。”在長時間的齋戒和冥想之後,他還會被賜予關於未來的景象。他知道教會將受到斥責與擯棄,但是能夠浴火重生,而且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現實。他還知道如果意大利人——尤其是佛羅倫薩人——不改進他們的處事方式,將會受到極其可怕的懲罰。隻有回歸基督教會最初的簡樸才能拯救他們。人們必須拋棄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這兩個人肯定已經墜入地獄永劫不複;人們還必須拋棄腐蝕他們靈魂的奢華和物欲;禁止賭博、紙牌遊戲以及荒淫放蕩的狂歡節和賽馬節,更不用說華服、熏香和粉黛;人們還要把囤積的錢財捐贈給窮人;把那些邪惡的油畫全都塗抹遮蓋,因為畫家甚至“把聖母瑪麗亞也描畫得如娼妓一般”;人們還要嚴懲賣淫之人,她們隻是長著眼睛的行屍走肉,至於雞奸者則應該被活活燒死;對於政治機構也要進行改革,科西莫宣稱國家不應受製於祈禱和經文是大錯特錯的,因為除此之外,根本沒有治理好國家的其他方法。薩沃納羅拉在大教堂的神壇上向眾人宣告:“首先你要順從上帝之法,因為沒有哪部好的法律不是遵循這永恒之法的。”佛羅倫薩人為了一個暴君描畫給他們的景象而放棄了自己古老的自由。他們必須重新構建一部憲法。“我認為威尼斯人的憲法是最好的憲法,你們可以效仿他們的憲法,但是要拋棄其中不好的部分,比如總督統治。”


    對這種指責美第奇統治的言論,洛倫佐一直給予了耐心和寬容。他的朋友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向他保證薩沃納羅拉是一位虔誠的偉人;其他一些朋友,比如波利齊亞諾和波提切利也對薩沃納羅拉有類似的評價,言語中不乏尊重和敬畏之意;米開朗琪羅年老之時還說,自己仍能感覺到神父的話語縈繞耳際;當薩沃納羅拉被提名為聖馬可修道院的院長時,洛倫佐沒有提出任何反對;甚至是在薩沃納羅拉拒不承認美第奇家族與聖馬可修道院之間的淵源以及他們捐獻的巨額資助時,洛倫佐也沒有表示出一點兒不快。有一次,一些資深的美第奇家族支持者在拜訪薩沃納羅拉時建議他“不應這樣布道”,他卻回答說:“回去告訴洛倫佐,他應當好好懺悔自己的罪責,否則上帝定會讓他受到懲罰。”然而洛倫佐臨死之前,還派人請來了薩沃納羅拉和馬裏亞諾。根據波利齊亞諾的說法,當時兩位教士都祝福了洛倫佐。


    洛倫佐去世後,薩沃納羅拉對災難將至的可怕警告及對美第奇統治的批判都更加強烈而明確了。到了1492年,他在布道中描述了自己看到的景象,比如:“上帝的寶劍”懸於佛羅倫薩黯淡的天空之上;可怕的大風暴、瘟疫、戰亂、洪水和饑荒;一個黑色的十字架在羅馬徐徐升起,上麵刻著“上帝之怒”幾個大字,十字架的橫梁不斷延伸,穿過整片大地,帶來狂風驟雨;在耶路撒冷則立著另一個金色的十字架,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高聳入雲。


    來聽布道的會眾們仿佛被他描述的逼真景象嚇呆了,薩沃納羅拉向他們大聲召喚道:“噢!懺悔吧,佛羅倫薩!趁現在還有時間,穿上純潔的白色衣服。不要再等了,否則連懺悔都來不及了。”薩沃納羅拉向眾人說明了這景象預示著什麽:除非他們追隨金色的十字架,否則災禍將至。到時會有瘟疫和戰亂;還會有外來敵人跨過阿爾卑斯山,像“拿著巨大剃刀、全副武裝的理發師”,不但帶來像琉璃苣菜肴一般苦澀的不幸,還要強行實施冷酷無情的改革,“仿佛要把智慧也研磨成麵粉一般”。


    “我是上帝派來這裏的,”薩沃納羅拉宣稱,“主對我說我把你安排在意大利的中心,你要像個看守一樣為我巡視,你會聽到我的話,然後把我的話傳達給所有人。”人們聽著他的話,心裏滿懷恐懼。聖馬可修道院的院長預言了洛倫佐的死,然後洛倫佐就去世了;他又預言了教皇英諾森八世和那不勒斯國王費蘭特的死訊,他們不久也都去世了;他還預言,在很多會眾的有生之年內,土耳其人會改信基督教,盡管他們現在還是伊斯蘭教徒,但薩沃納羅拉這麽說了,他們的改宗就算生效了。所以,上帝之劍指向佛羅倫薩和外國君主的軍隊打過阿爾卑斯山也一樣會變為現實。


    據說教皇英諾森在聽到洛倫佐的死訊時大呼:“意大利的和平時代要終結了!”法國國王路易十一也已經去世,他的死讓人聯想到可能爆發的戰爭。他的繼承人查理八世是個充滿活力和野心的年輕人,夢想著完成可與羅蘭(rnd)相媲美的豐功偉績,通過出神入化的用兵,統領他父親建立的曾經擊潰法國國內一切敵人的常備軍隊,為自己贏得榮耀。不過查理絕對不是什麽將才或英雄。佛羅倫薩人第一次聽到“上帝之劍”預言的那一年,查理年方二十。他是個身材瘦小、目光短淺的人,而且醜得出奇,不但有一個比薩沃納羅拉的鷹鉤鼻更大更尖的鼻子,還有一副永遠閉不嚴的肥厚嘴唇,部分被一小撮散亂的紅色胡須擋住了。他的頭和手時常會痙攣;偶爾他嘴裏嘟噥的幾個詞也總是讓人聽不清;他走路時總是曲著膝,一瘸一拐的;他的腳特別大,以至於有傳言說他腳上有六個腳趾;他的暴飲暴食和荒淫無度也是出了名的,其無知更是達到了讓人震驚的程度。也許是出於天真或天生的壞脾氣,他的焦躁、任性和不知天高地厚讓他身邊的人不得不時刻提防著。他父親在位期間已經極大地擴張了法國的領土範圍,但是始終沒有作為安茹王朝繼承人宣稱對那不勒斯王國享有權利。不過現在看來,隻要時機允許,查理很有可能會起兵跨過阿爾卑斯山。這個年輕人可不是什麽好惹的角色。想當初年輕美貌的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duchess of brittany anne)已經和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訂婚,而查理卻橫刀奪愛,娶了人家作王後。


    查理等待的開戰機會終於來臨了,而提供這個機會的人正是人稱“摩爾人”的米蘭公爵的叔叔洛多維科·斯福爾紮。公爵吉安·加萊亞佐在1490年就已經到了正式繼位的年齡,但是他的叔叔卻不願交出攝政王的權力。其實吉安·加萊亞佐本人對此倒毫不介意,因為他是個懶散的年輕人,未必有膽量跟自己的叔叔爭權,而且比起政治,他更喜歡去養狗、騎馬和享受美食。不過,他的妻子伊莎貝拉(isabe)卻是一個比他積極得多的人。她反複向自己的祖父、那不勒斯國王費蘭特抱怨,要求他幫忙讓丈夫的叔叔及其傲慢專橫的妻子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起初國王費蘭特不願意插手,不過最終還是決定盡己所能幫助孫女。


    為了防止那不勒斯或意大利其他任何地方對自己采取行動或挑戰,洛多維科決定先發製人。他建議查理八世重申安茹家族對那不勒斯的所有權,如果那不勒斯膽敢拒絕,他就有理由出兵進軍意大利,屆時米蘭公國將助他一臂之力,而且會在意大利為他籌集戰爭所需要的任何款項。事實上,洛多維科也確實成功地從一家熱那亞的銀行裏以14%的利息借到了十萬法郎的貸款。


    查理對此求之不得,尤其是在1494年國王費蘭特去世後,他的決心更加堅定了。他不但宣稱對那不勒斯和耶路撒冷享有主權,還準備出兵入侵意大利,要將國王費蘭特的繼承人阿方索二世(alfonso 2)趕下王位。當年9月,法國入侵意大利,超過三萬人的大軍在繡著法國紋飾和“<i>voluntas dei</i>”(神的旨意)字樣的白色絲綢大旗的引領下,跨過阿爾卑斯山,緩慢地進入了倫巴第。先遣部隊在這裏受到洛多維科的熱烈歡迎。查理國王隨後到帕維亞向自己的表親、無實權的公爵吉安·加萊亞佐表示敬意。此時吉安·加萊亞佐已經因病臥床不起,可是他的醫生卻說查不出病因。公爵夫人跪在法國國王腳邊泣不成聲地請求他不要帶兵攻占那不勒斯,但是查理此時根本不打算回頭,洛多維科就更不用說了。查理剛剛離開帕維亞向南朝皮亞琴察(piacenza)行進,米蘭公爵的病情就急轉直下,顯然是毒藥導致的病情惡化。沒過幾天,他就去世了,他的遺孀和四個孩子都被逮捕並囚禁,而洛多維科則宣布自己成為米蘭公爵。


    龐大的法國軍隊及後麵由隨軍平民、廚師、馬夫、趕騾人、教士、樂師、小販、營妓和侍臣組成的零散隊伍拖拖拉拉地繼續前行,一路暢通無阻。所有教廷國都沒有進行任何阻攔,威尼斯則宣布中立。查理離托斯卡納邊界越來越近。他派信使去要求皮耶羅·德·美第奇承認安茹家族利益訴求的正當性並許可法國軍隊通過托斯卡納地區。皮耶羅讓法國信使等了五天才宣布佛羅倫薩中立,而其間他還越權向那不勒斯國王承諾將支持其統治。然而法國根本不允許佛羅倫薩保持中立,他們需要托斯卡納地區的堡壘作為後方的安全保障,這樣才能安心地繼續向南前進。於是,查理借口不滿佛羅倫薩給信使的無禮待遇,進攻了菲維紮諾(fivizzano)的托斯卡納堡壘,不但將堡壘洗劫一空,還慘無人道地屠殺了全部守軍。


    這件事讓皮耶羅展現出了令其他市民驚訝的能量,他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工作來阻止法國軍隊深入托斯卡納地區。皮耶羅召集了所有雇傭軍首領,把雇傭軍派遣到托斯卡納邊境的堡壘,連皮耶羅的妹夫保羅·奧爾西尼(paolo orsini)也被派到了薩爾紮納。皮耶羅本人準備動身去彼得拉桑塔,但是他的積極應對並沒有得到佛羅倫薩其他主要市民相稱的回應。薩沃納羅拉似乎從預言成真中獲得了一種沮喪的滿足,又繼續做出更多的預言,整個城市都籠罩在國之將亡的氛圍中。曼圖亞的信使在寫給自己主人的信中說:“一個多明我會教士就讓整個佛羅倫薩陷入了恐慌,所有人都放棄了希望,渴望通過虔誠獲得救贖。一周裏麵有五天都在齋戒,人們前三天隻吃麵包、喝白水;後兩天吃麵包、喝葡萄酒。所有的女孩和大多數少婦都躲進了修道院避難,所以街上隻能看到男人、少年和年長的婦女。”


    “看吧!”薩沃納羅拉大喊道,


    上帝的寶劍已經降下,災難已經來臨,預言已經實現。看吧,是上帝在領導這支軍隊……看吧,我將要放水淹沒大地……這不是我而是上帝的預言。它就要成真。它已經成真了!


    他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教堂,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全身打起了冷戰,連頭發根都豎了起來。洛倫佐·倫齊(lorenzo lenzi),這位即將被任命為駐法國大使的富有的外交家也感到了同樣的惶恐。當皮耶羅·德·美第奇向他索要更多的資助來保衛佛羅倫薩時,倫齊辯駁說這個城市就要毀了,抵抗是沒有意義的。皮耶羅的堂兄弟們也是這樣認為的。洛倫佐和喬瓦尼·迪·皮耶爾弗蘭切斯科·德·美第奇為了不受牽連,已經派信使到查理國王的大營中送信,表示不支持皮耶羅的行動。他們不但完全理解法國的入侵行為,而且會運用自己的影響力提高佛羅倫薩人的認同感,若有必要,還會出資支持。他們的信在途中就被攔截了,然後兩兄弟都被軟禁在了美第奇家族的別墅中。洛倫佐被關在卡法焦洛,喬瓦尼被關在卡斯泰洛,但是兩人很快就逃了出來,並立刻加入了查理在維傑塔諾(vigetano)的指揮部。他們向查理保證,隻要處理掉皮耶羅,佛羅倫薩就會立即加入法國攻打那不勒斯的陣營。


    到了10月底,美第奇一派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棄皮耶羅而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處於絕望的境地。無論是教皇、威尼斯還是那不勒斯,都不可能給他提供任何幫助,迪克·德·蒙龐西耶(duc de montpensier)帶領的左翼侵略軍在羅馬涅地區已經瓦解了那不勒斯的部分軍隊;而法軍右翼則繞過薩爾紮納,距離比薩不過幾英裏之遠。在這樣的情況下,皮耶羅未與執政團商議就自行來到查理國王在聖斯特凡諾(san stefano)的大營。他認為此時唯一能拯救佛羅倫薩的辦法就是向法王卑微地投降,並努力贏得他的友誼,那樣佛羅倫薩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顯然,皮耶羅希望此行能夠像父親當年前往那不勒斯一般,取得巨大的外交成就。他還仿照父親當年在前往比薩途中寫的信,寫了一封類似的送回了佛羅倫薩。


    查理輕蔑地接見了皮耶羅,不但索要了一筆巨額貸款,還提出要繼續占領薩爾紮納、彼得拉桑塔、薩爾紮納羅(sarzanello)和利布拉弗拉塔(librafratta)的堡壘以及比薩和裏窩那兩座城市,直到他所謂的“事業”成功為止。皮耶羅的反應讓法國人感到不可置信。他們事後向菲利普·德·科米納描述這一場景時都“忍不住大笑”:皮耶羅簡直荒唐地在所有問題上讓步,迫切地同意了法王的所有要求,然後在11月8日返回佛羅倫薩向執政團匯報他的所作所為。


    第二天一早,皮耶羅帶著佩劍,在一群全副武裝的保鏢的陪同下來到市政廳進行匯報。已經得知投降協定內容的執政官們在皮耶羅麵前關閉了宮殿正門,公開聲明他們對這種卑怯行徑感到憤怒,其實私下裏他們都在歡喜終於為自己的絕望處境找到了一個替罪羊。執政團給皮耶羅傳信,說他可以從宮殿旁門進入,但是所有侍衛必須留在宮殿之外。皮耶羅拒絕進入,於是幾位執政官走出宮殿對他進行規勸,然而皮耶羅依然不肯遣散侍衛,於是執政官們回到宮殿之內,再一次將皮耶羅拒之門外。沒過多久,執政團敲響了牛鍾,大批民眾迅速集結到廣場之上,他們對著皮耶羅叫罵和發出噓聲,甚至向他扔石頭。皮耶羅依然站在那裏,不過已經把劍握在了手中。他沒有表現出懼怕,但是顯然開始擔憂要如何收場,直到隨從說服他先回到美第奇宮再做打算。他的弟弟喬瓦尼本來一直來回騎著馬大喊“小球!小球!小球!”來鼓動民眾對其家族的支持,卻沒有什麽效果。他在拉爾加街上遇到了從市政廳回來的皮耶羅,兩人一起回到了美第奇宮。後來盧卡·蘭杜奇還看到喬瓦尼跪在窗前祈禱。


    夜幕降臨以後,皮耶羅和妻子、兩個年幼的孩子及堂兄弟朱利奧經聖加洛門逃出了佛羅倫薩,取道博洛尼亞前往威尼斯。他們把家族收藏中拿得動的值錢的小件寶貝都帶走了。喬瓦尼喬裝成多明我會教士的模樣,偷偷地把美第奇藏書室中的不少財物轉移到了聖馬可修道院,然後也逃出了佛羅倫薩。他們逃走後,執政團立即頒布法令宣布美第奇家族被永遠逐出佛羅倫薩,並且懸賞4000弗羅林幣捉拿皮耶羅,2000弗羅林幣捉拿喬瓦尼。他們的堂兄弟皮耶爾弗蘭切斯科家的兒子們也匆忙把姓氏改為波波拉諾(popno),並把美第奇家族的紋飾從自家宮殿牆上撤了下來。


    皮耶羅本打算用美第奇宮中的一些房間來接待法國國王;美第奇家族逃出佛羅倫薩的消息一傳出,法國國王就以“美第奇銀行裏昂分行拖欠巨款為由,宣告了對這些房間的所有權並掠奪了許多財物”。按照菲利普·德·科米納的匯報,“在被掠奪的財產之中,法國國王從幾件精美的寶物中抓起了一隻完整的獨角獸的角(其驗毒和催情的功效卓著),盡管旁邊還有兩隻更大的角;其他人也都效仿他。美第奇家族最精美的家具已經被轉移到城中的另一座房子裏,但是依然被暴徒們搶奪一空。執政團也搶到了皮耶羅的一些貴重珠寶、在佛羅倫薩分行的兩萬達科特現金、一些珍貴的瑪瑙花瓶、數不清的雕刻精美的浮雕、總重約40磅的3000枚金銀勳章”以及大量畫作和雕像。[1]


    這邊掠奪者們在大肆搶掠,那邊法國軍隊已經直逼比薩,查理八世立刻宣稱比薩已經脫離共和國暴君的統治。為了抗議法王的這一舉動,也為了盡可能地更改皮耶羅·德·美第奇同意的條約,佛羅倫薩派出了一個由4名外交官組成的代表團前往比薩,等待查理國王的接見。這四人之中就包括薩沃納羅拉,與其說他是來抗議的,不如說他是來傳達上帝神聖的意誌的。據記錄,他對法國國王說:


    國王陛下,你終於來了。你作為上帝的執行者、公正的執行者來到這裏。我們為你的到來而歡欣鼓舞……我們希望耶和華會借著你讓驕傲的人變謙卑,讓謙卑的人受讚揚,除惡揚善,矯曲為直,去舊換新,撥亂反正。


    薩沃納羅拉還為佛羅倫薩被上帝選為懲罰對象而祈求上帝的仁慈,他請求國王寬恕那些反抗他的到來的人們;因為他們本無意冒犯,隻是還不知道查理是“上帝派來的”。查理被這些話打動了,同意寬容地對待佛羅倫薩,不過他依然決心要帶領一支人數眾多、有足夠威懾力的軍隊浩浩蕩蕩地進城。  <hr/>


    [1] 美第奇家族的收藏是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最豐富的收藏,盡管一度被散到各處,但是其中一些真品後來都被尋回了。比如,有四個精美的花瓶,其中兩個是碧玉做成的,一個是瑪瑙做成的,一個是水晶做成的,並且都配有金製或銀製的底座,上麵還鑲有珍貴的寶石並在瓶底刻了洛倫佐的名字。1502年,伊莎貝拉·德·埃斯特(isabe d’este)聽說有人出售這四個花瓶,就派萊昂納多·達·芬奇代表她去驗貨。最後由於某些原因,可能是價格太高,她並沒有買下這四個花瓶。而是由公爵科西莫一世買了回來。很多雕塑最終也回到了奧裏切拉裏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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